天渊七年,梦回姑苏。
一曲凄婉悠长的离歌在苏槿心灵深处那柔软的一隅回荡了千千万万遍,此刻,无处话凄凉。
苏槿在心里默想,既然她心里的那人已对自己了无挂念,那解释误会便是多此一举。就让那“无坚不摧”的信任随大漠的孤风消散吧。
哀莫大于心死,苏瑾至死也不会忘记那一天。
是夜,苏槿泪泣沾襟,缘遒柔肠,留书只两字:莫寻。
八月,大漠风起,扬沙肆虐,大漠里枯败的胡杨林一如枯萎的僵尸坍塌在风沙扬起之地,不时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孤魂在哀嚎。苏槿那一方遮面的白色丝巾也难以抵挡扬沙无情的摧残,苏槿只得用那单薄的衣裙裹紧自己。本不该留恋什么,只是苏槿那不争气的思绪忍不住地飘回那日与南宫漠携手坐在“沙漠之舟”上的情景。只记得那日驼铃声声,悠扬婉转,紧随其后的大军颇有仗剑走天涯的气势。大军所到之处扬沙纷飞,熠熠生辉。
那时子阳说:“为你,一剑轻安,倾尽天下。”如今,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她多想忘记阴晴冷暖的世事,忘记渐行渐远的光阴。只是心不由己,苏槿不时地往回看,她多么希望自己身后缀着一个的身影,只不过望到的却是枯败的胡杨枝叶在风沙中打旋。
苏槿长途跋涉,历尽艰难,终于回到了那生养她的姑苏城。
在她看来,一切都显得熟悉而又陌生,苏槿徜徉在热闹的姑苏街市中却丝毫没有欣喜之情。儿时娘亲带自己逛遍姑苏城,吃尽城中美食,享尽人间欢愉,往日承欢膝下的场景不断浮现在眼前,心中不禁泛起对爹娘浓烈的思念之情,水灵灵的的双眸瞬间泛起碧波,继而似断了线的珍珠洒落在白里透红的脸颊上,修长的睫毛被打湿,使人顾盼生怜。
回忆如宏幅巨制美丽而又丰富,恐是再也回不去了,自那句“你出去了就再也不是我苏崇盛之女”从爹爹口中艰难地而又掷地有声地说出来之后,苏槿就已经知道那无尽的轮回是怎样一个结局。
正值晌午,温暖的日光拂过苏槿的每一寸玉华凝脂。掸掸身上的沙尘,苏瑾审视了自己一番,绣鞋因长途跋涉而破烂不堪,里面还有磨脚的沙土,遮脸的一方白色丝巾已被汗水染黄,头上的丛梳百叶髻已经散乱,一袭粉色石榴裙失去了往日的光彩,暗淡无光。只剩细腕上的一个银镯雅致清凉、简约静美,衬出苏槿的不凡之气。
苏槿准备给自己换一身衣裳,好让自己看起来不至于那么落魄。她从不愿喜形于色。抬眼,便看到了姑苏城中有名的周锦坊。
周掌柜絮絮地对苏槿介绍衣服的产地和样式,苏槿只匆匆为自己选了一套衣服放下银两便走了。
想到自己身上着的是自家产的云锦,苏槿心里竟有说不出的滋味。如今,早已物是人非,果真是人生如寄,飘渺若尘。而今陪伴自己的唯有清风明月,白云溪水,只有它们始终不离不弃。
转眼已是晚风薄暮,街市灯火阑珊。苏槿走在喧闹的晚景街市之中,内心却异常孤寂安宁,酸楚袭来,如鲠在喉。一阵凉风吹来,热闹的姑苏街市瞬间弥漫着浓郁的酒香。
浓郁的酒香将姑苏城熏醉。醉眼朦胧的城郭,三两只呆头呆脑的麻雀忍不住在街道旁神思恍惚的古树间打盹。残香如席,卷起这城里城外的烟尘喧哗。苏槿不知不觉间,站在了酒肆门口。
酒上好,苏槿为自己斟满酒,一杯又一杯,浓烈的酒灼烧着自己的胃,灼烧着苏槿飘零的心。酒过愁肠,她一想起前尘往事,顿时百感交集。心想,当日执手交杯之人会在干什么呢。未几,两壶浓烈的菊花酒便已见了壶底。不一会儿,便醉倒,趴在了酒桌上。眼角一颗晶莹剔透的泪珠划过脸颊,落到了酒杯上,悄然无声。
就在这时,画楼的老鸨云姨携着三个彪壮大汉来到酒坊置办好酒。画楼是姑苏有名的歌舞坊,坊外粉墙环护,绿柳周垂。坊内甬路相衔,五间抱厦上悬“画楼”匾额。整个画楼富丽堂皇,里面的艺人各个多才多艺。可以说,画楼在姑苏城还是远近闻名的。
云姨刚置办好五大斗酒准备回画楼,忽然眼前一亮。定住脚步。自行打发了两个大汉先将酒运回画楼。
只见一女子醉倒趴在在酒桌上,云姨仔细打量了她一番,她身着一身淡紫色衣裙,裙角上绣着细碎的木槿花瓣。一条白色的云锦腰带将那不盈一握的纤纤楚腰束住,头上斜插一支碧玉玲珑簪,简单地将青丝绾成飞仙髻,缀下细细的银丝串珠流苏,双颊边若隐若现的扉红营造出一种纯肌如花瓣般的娇嫩可爱,朱唇不点即红。一如出水芙蓉,又似透彻冰雪。
云姨心里阵阵欢喜,看着这位尚未褪去酒意的娇人,心中打起了算盘。云姨见苏槿还是不省人事地趴在酒桌上,于是替苏槿付了酒钱,把苏槿带走了。
次日清晨,苏槿醒来,头疼欲裂。发现自己躺在了女子的闺房之中。苏槿透过晕红的帐幔,环视四周。床的斜对面是一座玳瑁彩贝镶嵌的梳妆台,甚是华美。梳妆台的两边挂着两幅云锦鸳鸯刺绣。看来苏家云锦果然受欢迎。
看到自家云锦,苏槿觉得亲切许多。
屋子被一个屏风隔开,隐约看到一张琴和一把琵琶。正当苏槿欲着衣下床时,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只见一位打扮妖娆娇艳的女子走了进来,来到床边顿住了脚步。
思忖了一会儿,“昨日姑娘在酒坊醉倒,不省人事。我恰巧去酒坊置办酒。我看你一个弱女子不安全,就将你带到了我这画楼。敢问姑娘芳名?”
苏槿怔了一会,心想画楼可不是洁净久留之地,急忙回到:“多谢夫人昨晚之举,小女子铭记在心。小女子姓苏,单名一个槿字。真是多有打搅,小女子这就离去。”
云姨听罢,略显心急:“苏瑾姑娘,你刚酒醒,身体还很虚弱,还是在此休息几日吧!云姨我会好好招待你的。”
苏槿见状,料到云姨老鸨老辣,定是不愿放自己走,稍带坚决诚恳道:“我出来已有几日,实在不便久留。”说着就将衣裳穿好,欠身向外疾步行去。
云姨愕然,放肆地笑着,“且慢,我就不信我云姨还留不住你个小丫头。来人啊,将她给我看牢,否则仔细你们的皮。”苏槿很快就被彪形大汉截在门口,关进了屋子。
苏槿奋力挣扎,最终徒劳无功。心里盘算着自己该怎么办。虽说画楼是歌舞坊,不是妓院,可万一碰上有些权势的人看上自己,既要卖艺又要卖身,即使不愿也难逃厄运。苏槿想到这里不禁打了个冷颤。内心的惶恐与无助瞬间袭上心头。
第二日,云姨摇曳生姿地来到苏槿的房间,吩咐大汉们:“你们先下去吧。”苏槿坐在床头一言不发想了整整一个晚上。
云姨一步一步地来到苏槿的近旁:“想必你也料到我这是个什么地方,这会应该想清楚了吧?云姨我可不是吃素的。”这时的云姨似猎人看自己的猎物一样,死死地看着苏槿。
苏槿寻思了一整晚,她渐渐明白如今的她已是处处无家处处家。她带着淡定的语气答到:“我想好了,挣扎无益,我答应你留在画楼,”苏槿略作停顿,“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云姨见苏槿自愿留在画楼,顿时喜上眉梢。“什么条件尽管说,我云姨能做到的尽量满足你。”
“我自幼也练舞蹈,学吟唱,在画楼期间,我只卖艺不卖身。还有,我自此弃了本名,今后你们唤我槿娘就好。这对云姨来说应该不难吧?”
“当真不难,我全都答应你,以后吩咐下去,都唤作你槿娘,待会就拨一个丫头冬儿来服侍你,照顾你的饮食起居。”云姨非常欢喜,随即说,“槿娘应该知道,没那功底,不揽瓷器活,画楼也不是个养闲人的地方,该让我见识一下你的功底如何,才好安排你上场。”
苏槿默然,走出闺房,来到宽敞的四方后院里,虽无伴奏,苏槿曼妙的身姿开始舞动,时而抬腕低眉,时而轻舒玉手,手中玉袖似笔走游龙绘青丹,双袖生风,翩若惊鸿,典雅至极。舞罢,云姨啧啧称赞。“果不其然,槿娘舞步生姿,功底极好,曼妙可人。”
“云姨过奖了,槿娘只是略展才艺罢了。”苏槿谨慎谦虚地道:“画楼名角众多,槿娘只当安分守己。”
时间乘上了快马,转眼间,苏槿来画楼已经有数月了。舞姿歌喉已经名声大噪。
姑苏城里坊间传唱,欲听槿娘歌,必得掷千金,人人都想一睹槿娘的花容月貌。只是,槿娘寡淡,不愿受纷繁所扰,故姑苏城内知其名者众,见其人者寡。
不知何时起,槿娘已经将那木槿玉佩从包袱里拿出来戴在了身上。那被抚摸了无数次的玉佩尽显光滑明亮。只是许久未听闻南宫漠的任何消息。
槿娘心内不由惨然,不想子阳竟是我生命中的过客。罢了,罢了……
冬月终,腊月至。
姑苏,一年四季氤氲在江南人家的水墨之城竟下起了皑皑白雪。漫天的飞雪一如苏槿无边的思绪,洋洋洒洒。雪花将一份思念寄向了大漠。
几日,雪已有两尺厚。繁华的街市上人口攒动,很是热闹。南宫漠骁勇善战,英勇杀敌,毫不畏惧,在疆场上秣马厉兵,颇有王侯风范。
人们纷纷议论着,一大群小孩口中整天也在吟唱一首有关南宫漠英勇善战的歌谣“流星白羽腰间插,剑花秋莲光出匣。天兵照雪下玉关,虏箭如沙射金甲。”这些传到了槿娘的耳中。
苏槿笑了,她心里清楚,自己与子阳隔着亲人的生死,是再也难以触碰的伤,但知道他平安,就已足够了。
槿娘不知,某日,有个人来画楼打听过自己,更不知,那人是南宫漠所遣。人世间就是有这么多错过,这么多无可奈何。
老鸨云姨迎了上来,“一见客官就知客官定是贵人,不知贵人大驾光临我画楼,有何贵干啊?”
“鄙人是前来找寻一位叫苏槿的姑娘,如若画楼有此人,还望云姨指点。”
听到这里,云姨似乎明白了,原来是为了寻苏槿。可自己当初答应了槿娘不向任何人透漏其真名。再说,槿娘易名不就表明不想再与过往之人有任何瓜葛吗。她被找到,无论从那方面来说对画楼都是无益的。云姨寻思着,不如……
“贵人,奴婢这画楼里有三位苏瑾,不知要找哪一位呢?”说着便将三位苏瑾的卖身契呈上来。“多谢云姨了,今日我要为这三位姑娘赎身,云姨可否行个方便。”
云姨慢条斯理地说:“贵人请便,不过即时赎回,贵人可要好生待她们,她们虽流落画楼,也是没吃过苦的。”
“云姨多虑,我定好好待她们。”那人答。
错过就是错过,只能怪命运爱戏弄。来者却是乔装后的李将军,南宫漠的左膀右臂。
一月后,李将军将三位苏瑾的卖身契交给南宫漠,并将三位苏瑾带去大漠,三位苏瑾以为自己惹上什么杀身之祸,一个个都双腿发抖,战战兢兢。
南宫漠一见三位苏瑾的卖身契又望了望眼前的三位弱女子顿时脸色铁青,那堇的旁边分明是一个玉字。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眼前的三人之中当真没有苏槿。
没有我的苏苏,南宫漠内心一阵寒冷,一如冬日的大漠,荒芜生机。
南宫漠冷笑,将卖身契撕得粉碎。“你们都下去!”,南宫漠大怒。
不论她们三人当中谁是槿娘都已经无济于事了。这世间有与你名字同音的女子,她们不及你的百分之一,却成为我南宫漠今生最大的笑话。
你当真如此绝情,让我再也寻不到你了吗?南宫漠心脏隐隐作痛。
不知在你心里是否会有一丝体一毫难受的感觉呢?
苏槿不知,此时的南宫漠哀痛异常。
其后南宫漠一统天下,诛除异己,君临天下。成为君主的南宫漠一直派兵搜寻苏槿,从未放弃。他甚至前往苏府去寻苏槿,仍旧没有结果。
又到木槿花开绚烂的时节,南宫漠对寻找苏槿已几近绝望,不由消极想到,三年的寻找未果,莫不是已遭遇不测?莫不是已嫁作人妇?南宫漠不敢想,任一种结果都是他不能接受的。他只得抱着渺茫的希望,回到姑苏,去看苏槿最爱的木槿花。
与此同时,夜深人静,苏槿将那块木槿花玉佩贴在胸口,伴着萤火虫的悄吟中缓缓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