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市C镇的南向有一个村子，村子由南至北的开阔地上是成片的工业区，东面一条矮山脉从村后渐起向东南延伸直入灰蒙蒙的远处，山上山脚种满荔枝。时逢春末，荔枝园里香风阵阵，一串串淡黄色的小花稀疏地挂在树上，一排排木箱整齐地摆放在树荫底下，嗡嗡声响不断，蜜蜂在花间穿行。

　　在一个蜂箱巢脾上的巢房里，一粒乳白色微弯的卵挂在房底壁上，略显透明的卵膜下一股生命的气息在流转。巢脾爬满了蜜蜂，她们挤成一堆，使得身下巢房的温度得以保持。

　　三天的时间一转眼就过去了，巢房里的卵已经变成一条白色的虫子，她静静地躺在那儿，享受着房间的温暖，每天接受工蜂1300多次的喂养。在工蜂细心的照料下，虫子越长越大，在巢房卧成C形，身体也越加圆润。

　　如此过了六天，在一次喂养过后，巢房外来了一只工蜂，工蜂用白色稍黄的蜂蜡把巢房慢慢封上，虫子在房里向四周吐丝，直到把自己团团围住，便陷入了沉睡。

　　十一天的时间一晃又过去了。巢房封盖下一丝轻动，似有生命觉醒。接着封盖向外被顶了顶，略停又顶了顶。喀嚓～一声细极、细到人耳无法听见的声音响起，一对黑褐色斧子模样的颚咬破封盖伸了出来。喀嚓、喀嚓又是几下，破口被开得更大了些，两条黑色的腿向外帮着推了几下，一颗略呈三角形的脑袋顶开封盖伸了出来。褐色的脑袋长满细毛，一对黑色的大眼镶在左右，中间排着三只小眼，两根细长略弯黑色的触角在脑袋前方伸着，向两边张了张。

　　萌萌把前足伸出巢房扒在房沿处使劲，两对后足用力地蹬在墙壁上慢慢爬了出来。出得巢房后她并不停下，一直从子脾的位置向上，爬到蜜脾边沿一个没有封盖的蜜房处停了下来。蜜房已存有大半的蜜，她把头伸进去，很轻松的就能用嘴巴的长管吸食到蜜。

　　“蜜真甜！真好吃！”吃饱喝足的萌萌爬回子脾，在一片有卵的巢房上和众多同期姐妹们一起趴着休息。出房时皱缩着湿的翅膀已经伸展开来变得挺硬，透明的薄膜在黑色的翅脉中张开，两对翅膀前大后小，呈八字形护在身体的两侧。她扇了扇翅膀，看着变硬后颜色变深了的躯壳，感觉浑身充满力量。

　　一颗三角形的脑袋出现在萌萌面前正对着她，那是一只长得和萌萌一样的工蜂。工蜂脑袋上的两根触角张了张伸过来碰一下萌萌的触角，“喂喂！”萌萌听见她说。“嗯？”萌萌也张了张触角伸向工蜂，四根触角搭在一起。

　　“小妹，你好！”工蜂说。

　　“姐姐好！”萌萌答道。

　　“我负责向你传递女王的信息，你准备好了吗？”工蜂说。

　　“女王？信息？什么？”萌萌一脸懵逼，有些跟不上节奏。

　　“没事，当初我的反应也和你一样，你接受信息后就什么都明白了。”工蜂看着萌萌，眼中透出一抹青涩的笑意。

　　“那，我应该怎么做？”

　　“你只需要放开自己，相信我，去接受。”

　　“好的！”萌萌努力去清空脑袋里的疑惑，过了一会儿，“我准备好了！”她说。

　　工蜂往前两步，伸出嘴巴的长管向着萌萌，萌萌也把长管伸向工蜂，只是她的长管有些抖擞，并不如工蜂笃定。

　　萌萌和工蜂吻在一起，工蜂从嘴里吐出一些蜜来喂给萌萌。那蜜里除了甜，还带着些什么，什么呢？萌萌还没来得及细想，刷刷刷～许多信息就凭空出现在脑海里，慢慢地连成一幅幅画面。

　　在巢脾中间一个状似花生垂挂着的王台前，许多工蜂正喂养一条白色的小虫…

　　王台的封盖被咬开，一只体型较大的蜜蜂爬了出来。她拖着长长的腹部，黄褐色的腹部上并没有工蜂那种明显的黑圈，两对显小的翅膀只盖到腹部的一半。周围的工蜂都称她为“王”…

　　王在空中快速地飞，一只体型稍大黑色的蜜蜂扇着宽大的翅膀追了上来，和王交尾后便直直的向地面坠落…

　　王在子脾上逐个巢房产卵，一群工蜂围在身边喂养着她…

　　……

　　刚出房的工蜂有些聚集在子脾上给卵保温、孵化，有些咬着出房后残留的巢房封盖，使巢房回到没封盖前的模样…

　　一只工蜂在调制蜂粮，喂养稍大的幼虫…

　　一只工蜂在巢箱附近试飞…

　　一只工蜂在喂养刚刚孵化的幼虫…

　　一只工蜂在泌蜡筑巢…

　　一只工蜂在酿蜜、酿花粉…

　　一只工蜂在和另一只工蜂接吻…

　　……

　　一只工蜂把腹端的螯针狠狠地刺向入侵者，把螯针、毒腺连同自己的内脏留在敌人身上，而她却飞向远离蜂箱的角落，在草木底下静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一只工蜂在跳圆圈舞…

　　一只工蜂在花丛中采花粉、花蜜…

　　……

　　萌萌从巨大的信息量中清醒过来时，原本在面前的三角形脑袋已经不见了，自己还趴在子脾上。四围挤着一众工蜂，而她却根本无法辨别哪个才是方才吻她的那一个。她甚至觉得自己一转身再回过头来，一定也不能分辨出眼前的到底是谁跟谁。只见满目都是褐色略呈三角形的脑袋，透明的翅膀和黄褐色带黑圈的腹部。当然，还有那不绝于耳的嗡嗡声。

　　幸好，脑中的画面无比清晰。萌萌奋力地向另一片子脾的方向挤，她要去清理那些新蜂出房后的巢房，把它们复原到蜂王未产卵前的模样。“这是我的义务”，萌萌心里很自然地生出这样的想法来，并不觉得惊讶。

　　不知道咬掉了多少封盖残留，清理了多少个巢房。萌萌不停地工作、工作！饿了就爬去蜜房喝点蜜然后回来接着咬，再把咬下的碎屑叼到巢外。如此过了三天，萌萌长到了四日龄。在这三天里因为工作的走动，她弄清了自己家的情况。蜂巢目前已有四块完整的巢脾，还有一块建造中的巢脾和一个空框。基本上每块巢脾从中间往下都是子脾，上方和左右两边是蜜脾，边缘处有较少部分是花粉房。

　　四日龄的萌萌有不同的任务，这是她心里记得非常清楚的。她要去调蜂粮，然后负责喂养三日以上的幼虫。但现在萌萌不能去调蜂粮，她的肚子有些发胀，且感觉越来越厉害。萌萌快步向箱口爬去，刚出门口一坨黄色的排泄物便掉落在箱台上。

　　蜂箱外很明亮，天气很好，有微风。不知是因为排泄后还是风吹的缘故，萌萌觉得身子轻飘飘的。她张开翅膀用力扇动，触角伸张摇摆，一边感受着风的动向，一边调整翅膀扇动的频率与力度，呼的一下飞了起来。

　　“啊哈～呼呼～”萌萌高兴地呼喊。她一会上，一会下，一会左，一会右地飞着。一会飞入花间，一会又掠过箱顶。在认清并记住自家的位置后萌萌落回到箱台上，要去调蜂粮了，这个任务她不会忘记。经过那坨已经发硬的黄坨坨时，萌萌用后足把它推下箱台，两足互搓十多下后钻回箱里。

　　花粉房，有些巢房里储存的是已经酿好的蜂粮，有些巢房则存放着其他工蜂采回来没加工过的花粉团。萌萌爬在一个巢房前，用大颚切咬着花粉团。她一点点地将花粉咬得粉碎，边咬边往花粉里加蜂蜜和唾液。处理完一个花粉团后，萌萌用头把混合后的花粉压了几下，又去叼另一个花粉团。当然，她在制造蜂粮的时候也没忘记另一个任务，喂养三日以上的幼虫。萌萌在喂养幼虫时自己也会吃些蜂粮补充体力，那些酿好的蜂粮就像面包般柔软可口。

　　时间又过去了两天，萌萌六日龄了。脑中的信息虽然比原来略有模糊但也依然清晰，萌萌清楚记得她的新任务：喂养刚孵化的幼虫和蜂王。蜂王和新生幼虫可是不吃蜂粮的，她们有专属的食物：蜂王浆。六日龄的工蜂舌腺发育已经完成，萌萌在吃过蜂粮不久后发现，嘴巴吻管里的舌头下会分泌一种乳白色粘稠的浆状物，她知道那就是蜂王浆。

　　萌萌不停地往返于巢脾的子脾和花粉房之间，和众多同龄的工蜂一起不断地重复着进食和哺育的任务。就这样忙忙碌碌的，竟又过去了六天。在这六天时间里，萌萌每天要喂养幼虫接近3000次，但按每条幼虫每天需喂养1300次、一条幼虫喂养三天去计算，其实她也只不过喂养了四条幼虫而已。幼虫从孵化开始，只喂三天的蜂王浆，之后便交由四日龄的工蜂喂蜂粮，这是蜂王信息上明确标注的，所有工蜂都不能也不会去违背。

　　在这六天里萌萌还喂过一次蜂王。当时萌萌正吃过蜂粮往子脾上赶，在子脾边缘处她遇见了蜂王，和信息里一模一样的蜂王正拖着长长的腹部往一个巢房产卵。她倒退着身体把腹部深入巢房用力，头上触角伸张，嘴吧的长管向前一伸一伸。萌萌受到召唤似的也伸张着触角爬了过去，情不自禁地吻向蜂王。在向蜂王喂养蜂王浆时，她感觉到蜂王也在向她传输着什么。瞬间，萌萌脑中略显模糊的画面变得明朗起来，其清晰程度远超之前工蜂给她传递信息的时候。

　　十二日龄的萌萌舌腺开始萎缩，就算持续吃蜂粮舌下也不再分泌蜂王浆了，蜂蜜再次成为她的主食。随着舌腺的萎缩，萌萌腹部的四对蜡腺却旺盛起来，不断地向外分泌白色的蜂蜡，她明白新的任务已经来临。

　　这次的任务有点多，而且更复杂。萌萌时而是一名心灵导师，给新羽化的工蜂传经授道，传递蜂王信息；时而是一名建筑工程师，通过精准计算，用蜂蜡精确地建造巢脾；时而是一名操作工人，不断重复着一个简单的操作，去酿造花粉与花蜜。除去这些主要的工作，萌萌还会做些其它零星或附带的工作。比如往返在巢脾时顺带叼走看到的碎屑，帮化蛹的幼虫封上巢房的封盖，在蜂群需要时扇动翅膀调节巢内温度，和出外采集粉蜜的工蜂交接粉蜜时加强工蜂脑中的蜂王信息，偶尔的也会参与守卫工作。

　　这样的工作大抵是枯燥的。像筑巢，需要不断地用后足从腹部把蜡刮下，然后放进嘴里慢慢咀嚼，慢慢咀嚼，直到把油脂般的蜡嚼成似麦芽糖般的柔韧才行。像酿蜜，把花蜜吸入胃里再吐出来又吸进去，要经过百余次反复的动作，花费近20分钟才能完成一滴花蜜与酶的混合。其间其他蜜蜂还要不停地扇动翅膀，去挥发蜜的水分。然而萌萌并不觉得枯燥乏味，她只管不停地工作、工作！

　　当萌萌发现自己腹部蜡腺分泌的蜡汁越来越少时，她已经长成一只十八日龄的工蜂，正式成为一只采蜜蜂。那是不是意味着萌萌终于可以遨游花间，过上拈花惹草的生活了呢？

　　初夏是难得的好日子，清朗的天气，微风习习。荔枝园里一串串淡黄色的小花缀了个满树，嗡嗡声响不断，蜜蜂在花间穿行。

　　萌萌也在花间穿行，这是她采蜜生涯的第一天。“真是一个美好的早晨！”停在一串淡黄色没有花瓣的小花上萌萌想着。她抱住面前一朵柱头裂成八字形的小黄花，触角在花杯、柱头、花丝上探嗅着，终于把长长的吻管伸进花丝根部。吸完花蜜萌萌转身又抱住一朵没有柱头的小黄花，这朵花的花丝比刚才那朵更长，每根花丝顶端都长有一个红褐色的包。萌萌触角一番探嗅，终于又把长长的吻管伸进花丝根部。

　　不知道拜访了多少朵花后，萌萌的蜜囊鼓胀起来，她驮着和自己体重相当的花蜜回到蜂巢。一只工蜂爬了过来，两对触角搭着，她们吻在一起。

　　和三只工蜂完成花蜜交接后的萌萌并没有休息，她又回到了花丛中。这一天，萌萌一共在花丛和蜂巢之间飞了十六个来回，工作了9个多小时。

　　第二天，晴。萌萌飞了十七个来回，工作了10个小时。

　　第三天，晴。萌萌飞了十九个来回，工作了11个小时。

　　第四天，晴。萌萌飞了二十个来回，工作了11个小时。

　　……

　　第十一天，阴。萌萌飞了二十个来回，工作了10个多小时。

　　第十二天，阴。萌萌飞了十九个来回，工作了10个多小时。

　　第十三天，多云。萌萌飞了十七个来回，工作了10个多小时。

　　第十四天，晴，萌萌今天刚好三十一日龄。

　　早晨的风徐徐拂过，带来阵阵荔枝花的香味。萌萌站在箱台前沿扇着翅膀，曦光落在她黑色的躯壳上折射出一缕黑亮的光，躯壳上灰黄色的细毛在千万次花间穿行中大都已被磨掉。

　　萌萌像往常一样在花间穿行，凉爽晴朗的早晨已不能够引起她的注意了。采蜜、采蜜，采蜜。这个任务一直在她脑海中盘桓，而采蜜之后却再没有其它任务存在。萌萌停在一串淡黄色的小花上，她抱住面前一朵柱头裂卷的小黄花，触角探嗅着，直接把长长的吻管伸进花丝根部。一会儿，她转身又抱住另一朵小黄花，触角探嗅，把长长的吻管伸进花丝根部。

　　萌萌一直在那串花穗上吸蜜，花蜜还很多她并不想换枝。吸着吸着，突然眼前一黑她向树下顺着风的方向斜斜落了下去，刚好侧躺在一片旧年的败叶上。萌萌抵挡住眩晕想要扇动翅膀，但是不能够，她只好动动腿脚。一阵无力感袭来，瞬间传遍全身上下，萌萌垂下触角想休息一下恢复些体力。眼前一幅幅画面升起、转动，从羽化出房到花间采蜜，转着转着、转着转着，转着，所有一切都化作虚空。

　　荔枝园中，一排排蜂箱旁，蜂农在收割蜂蜜…

　　超市的货架上，摆满了大瓶小瓶的蜂蜜…

　　村子西边的工业区里，一排排的厂房在夕阳下整整齐齐。某厂生活区三楼的宿舍里，女工明明喝过蜂蜜水后正准备去加班。因为工厂赶货车间已经超时加班半个多月了，明明熬夜上火有些便秘，桌子上的那瓶蜂蜜是她刚刚抽空到工业区超市买的。

　　工业区的水泥路上，明明夹在一班工人中间走着，夕阳斜照在她们身上，余晖描摹出一众暗影，和暗影背后弥漫的血色。

　　2019-6-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