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老兵哥哥一起过年
年三十要放炮仗。小时候炮仗没现在花样多,胆子小,喜欢放。要么风不知怎么就那么大,要么火柴划条不知怎么就那么滑,手哆哆嗦嗦不费些功夫就放不了。再甚的,有使坏的背后“嗒”的一声,吓的一蹦老高,作为男孩子,好生让人脸红。
记忆中吓我最厉害的就是我一个街坊哥哥,姓高,蓄着几根长胡子。虽说叫哥哥,但他足足大我四十五岁。他不但吓我,还数落我。“***说放原子弹是放炮仗,你这里放个炮仗像放原子弹似的来。真上了战场见美国鬼子不用打,恐怕你早水瘫了。”
他这么说我并不反驳,因为他真去朝鲜打过鬼子,他让我们摸过他肚子上的伤疤,很硬,很吓人。当时,我问他是子弹打的吗?他说子弹打上去的话,他可能就光荣了,是刺刀穿的。
他说完了,是会笑的。记忆中他嗓门很大,笑起来很响,模样却很老,完全不像今天五十多岁的人。
年三十放炮仗一般是家里小孩的事,不过我这老哥得自己放。放完了一串后,他会从灰堆里找出没响的,拿在手里,点着剩一点的引信,使劲扔到空中,总是高点时“嘭”的巨响,惹我们小伙伴们无限的崇拜。为看他表演,有专‘门把整装的鞭炮一个个拆下来让他放,接下来天空中就响起一连串的“”嘭嘭“”声和欢呼声。
我们中也有胆大的,从他那里学了这本领,并且翻出了花样,把点着的炮仗扔到屋顶上,扔到冰面上,扔到村前一个墓坑里。每当有人扔墓坑里,我都担心会不会从中钻出个红黑衣服的一跳一跳的来追我们……
墓坑里没东西追我们。有东西差点追上我几乎要啃到腿。一玩伴扔炮仗扔的纯熟且非常之远。年三十狗狗们也要聚会,为了给狗狗增添些气氛,他把一点着的炮仗扔到正在玩闹的狗狗群里。眼见的从爆炸团里冲出一只,没等我吓的叫出声,已经蹿到我跟前。我眼一闭,全身运力到腿上,准备挨那暴怒的一口。就在咬上之际,只听“嗒”的一声凭空响了一个炸雷,狗子如视频卡住,半空中足足停留一分钟,然后“嗷嗷”的旋转蹿回去。我待在那儿凌乱了好长时间,回头看时正是高胡子哥哥一声喝住了这孽畜。没见石头砖块扔过来,只一声喊,气焰极足的狗子转眼不见踪影。真是,古有更羸弹弓下鸟,今有高哥只声走狗。
年三十接下来的节目自然是包饺子。高哥只一个人,便来我奶奶家看黑白的春晚,也一块包饺子。我自小懵懂痴顽,不知有些话不能说,在奶奶训斥前已冲口而出。“哥哥你一个人过年会不会伤心呀?”电视上正演相声,高哥笑的停不下来,“我咋会伤心呢?你小侄子国家安排油田上当官,年下不放假。你大侄子我给他刚盖房子娶媳妇,他让我过年去他那里住,你老嫂子早又没了,和年轻的待一块咱很不自在,我不去。叫我好几次了。国家到时候把钱寄过来,过年啥也发,光对联我就分了好几家,没比我好的了,我还伤心?”
大家都笑起来,就连尚在襁褓里我小叔家的弟弟笑的也好清脆。包饺子这哥哥可真是高手,擀面皮,“吧吧吧……”把剂子两边摆开,一大碗面撒匀,一手一根擀面杖,供三个人包,不多时每个人面前就堆满了面皮。包饺子的一阵阵的赞笑。面皮溜圆,浇薄,韧劲足,没一点粘黏,难以想象是从一个老人手里飞出来的。面皮擀完了,他也开始包。简直就是变魔术,一把调羹不离盆沿,别人舀好馅再放,他就是不停在那一手拨,一手捏,出来的饺子,起初软软塌塌,过一会就满满一锅盖,横竖成行,角棱立挺起来。听了大家赞美,老哥哥自然满面红光略带些许的得意,“我这不算啥,俺班长那才……”。班长两个字一出口,老哥哥身体一震,绽开的皱纹又重新收紧了,大家的笑声跟着也凝固在了空中。直到好久,我弟弟笑声才重新逗起了全屋的过年的气氛。
年初一要给长辈磕头。村里大街小巷都是弟兄们满门满户的给家族街坊长辈磕头。我当然也起的很早。他们磕头会得一支烟得一杯酒,我去给奶奶磕头还有钱。奶奶跟着小叔过,一早去了小叔家,见胡子高哥正在和叔叔争。“今年有孩子了,小叔就是真小叔了,这个头是非磕不行”,胡子哥哥非要跪下给小叔磕头。小叔比他小小三十岁怎么肯让他跪下呢?“新风气了,不兴磕头了,再说我咋也不能受你的头啊。”小叔使劲搀着他。奶奶也劝,“他小孩子家,你不能施这么大礼啊。”见奶奶说话,高哥哥只好作罢,“我再去别地方转转。”小叔要送,“那你也别送”,态度很坚决手很有力。小叔也只好笑着不送。“不行,这头还得磕。”到了大门口,高哥还是转身跪下向着小叔重重磕了个头。小叔像弹出去一样跑过去,把他搀起来……
那年,我给奶奶磕头,没要她给我的压岁钱。
老哥哥没了很多年了,他的老房子也因为通街,拆了。今年,如果他能看《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话,一定会从中找到他的班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