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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槐树下的石臼声

  夜色还没有殆尽,石头被“吱呀——砰通!——咣啷”的声响吵醒。这声音比棒槌显得更闷,比碾子的声音显得更沉,这厚朴、粗犷而悠长的槌头撞击石臼的声音,永远留在石头的记忆中。

  每逢端午节,天还不亮,这声音伴着一盏盏农家灯火从门缝里透出,如歌声似的在天地间跳跃。自从村子里有了米面加工厂,机器隆隆的声音把这捣臼声代替了。今日的古槐树下,忽然响起“咚咚”的碓米声,石头的心和着此声而搏动。

  “去水仙奶奶的石臼捣一些米……做粽子。”石头的爷爷有气无力地说着,就是要命的咳嗽了。

  粽子特有的清香弥漫山野,石头想一想都心旷神怡。他知道爷爷想吃粽子了,而且做粽子的糯米必须是水仙奶奶石臼里捣的。这水仙奶奶和石头爷爷年纪相仿,已是老槐村的百岁老人,不过,水仙奶奶是土生土长的老槐树人,而石头爷爷是外来户。石头爷爷对石头讲过,他四五岁的时候,爷爷的父母跟着党闹翻身被坏人杀了,他长大后参加了红军,一次负伤住在老槐树村里,认识了水仙奶奶。那时候,水仙奶奶才十六七岁,长得像出水的水仙一样水灵……

  “爷爷,石臼多年不用了。我去加工厂搞些米来。”石头说。

  “孙子,还是石臼捣的米香……”石头爷爷越发咳嗽得厉害。

  石头爷爷的话怪怪的,用碾米机碾作的糯米和石臼舂出的糯米,一样的脆生、晶亮,做成的粽子一样的柔和、清香。石头爷爷当红军、八路军、解放军的时候,水仙奶奶总是想办法让石头爷爷吃上她包的粽子。解放后,水仙奶奶送去、邮寄的粽子、糯米都被退了回来。虽然石头爷爷再也没有吃上水仙奶奶的糯米或粽子,但从不过问石头奶奶从商店买来的糯米,总像什么事情没有发生过一样。眼前,石头爷爷点名要去水仙奶奶家捣米,难道发现了什么。石头看着爷爷的病情一天不如一天,还不知道明年的端午他能否还在人世。“要是石臼还在,让你吃上粽子。”石头安慰着爷爷,提着一袋水稻去了。

  石头刚迈出了门槛,“咚咚”的捣臼声骤起,敲击着他的耳鼓。开始,他还以为是幻听,眼下,确是真真切切的捣臼声了。当初,石头爷爷负伤掉进一山沟里,村长明明心里喜欢水仙,还是答应水仙把石头爷爷背进水仙的家里,还组织村民轮着给石头爷爷送饭。

  那时候的老槐树很穷,但还是拿出家中舍不得吃的糯米给石头爷爷。每一天清晨,婶婶嫂嫂们到水仙奶奶家排队去。哪怕再长的队,她们也要等,有的忙着簸米,有的搓,有的揉,十分得热闹。最令人愉悦的要数跟来凑热闹的姑娘们,避开显眼的地方俏语绵绵,猜着石头爷爷、老村长和水仙奶奶之间可能发生的故事。

  到了端午节,水仙奶奶把话传出去——石头爷爷已经走了。其实,水仙奶奶把石头爷爷藏在自家,心甘情愿地管吃管住,为了给石头爷爷包粽子,竟然把下田的稻子种捣成了糯米……

  捣臼声今又响起,石头随着这声音走向村后翠莹莹的山岭梁,那里是老槐树村的旧村,村口的一座小丘上是草披顶小瓦镶边的屋子,被一棵老槐树罩着。本来,石臼和水井上的水轮车要随着旧村毁掉的,但老村长想留一个念想,所以完好无损地被保留了下来。

  那年,老村长还是十八岁的帅哥,跟着父亲从岭上用一辆小木牛车,咿咿呀呀地推了半天,又叮叮当当凿了一夜,才换来这眼石臼。后来,老村长石臼被雨淋着,又帮着盖了这间草棚。

  石头记得爷爷说过,水仙奶奶的家住在一条婉约的小溪边,她的家与石臼房紧邻着。石头一口气跑到小溪边,从草棚的窗户里看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奶奶正忙着用簸箕扬去米中的稻糠。

  纷纷扬扬的稻糠像一只只美丽的蝴蝶在老奶奶的身边飞翔。她大概就是水仙奶奶吧。水仙奶奶的突然出现,让这让小小的碓房有了灵气。

  水仙奶奶把没有捣好的稻米再放进石臼里,于是碓米声又响起来,石头似乎在听一曲乡间小唱。那一年,听说日寇要打LY,石头爷爷跟着八路军部队要来到这里。婶婶嫂嫂们端着簸箕,提着袋子来到这石臼房排队,她们想把最好的口粮当军粮。老槐树下,孩子们扎堆在一起,摔方宝,抽陀螺,拾石子,看蚂蚁上树……还有几个孩子说起石头爷爷这次回来是为了水仙,有几个说老村长早喜欢上水仙了,争论不出结果便“打”了起来。婶婶嫂嫂们谁也不劝,还哄堂大笑地说,石头爷爷和水仙奶奶一直恋着呢。

  水仙的父亲听说了此事,不管女儿嫁给他俩其中一个都是无上的光荣,但考虑到石头爷爷神龙不见尾,就准备向老村长提亲,没想到日寇打了过来,把老村长五花大绑绑着吊在老槐树上,下面堆了一堆木柴,再不交出石头爷爷的去处便用火烧。老村长不该死,大热天隆隆的雷声响起,日寇误认为石头爷爷的部队,向柴堆扔了几把火跑了。一场雷阵雨浇灭了熊熊大火,水仙带着姑娘们趁着风雨把老村长救了下来……

  石头爷爷从解放LY的战役中回来,他还是第一次看到石臼的设备:前方是一个石臼,圆圆的底座,圆圆的石头肚子,圆圆的敞向青天白云的口儿。石臼上方是一段经过一定加工的杂木,木头顶端镶嵌了一小段包了铁皮的木槌,圆滚滚的可爱。石头爷爷眼前浮现出水仙奶奶捣米的情景:水仙站在石臼的一端用劲踏起,然后松开让槌头砸在臼里,清脆的是稻米,沉闷的是红薯干,圆圆润润的是豆类,叮叮当当的,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一样。然而,他临走听到的是水仙奶奶和老村长定亲了。

  水仙奶奶把备好的各种馅的粽子装好,去LY城找石头爷爷,接待她的是一位漂亮的女同事(后来成了石头的奶奶)。女同事告诉水仙奶奶,石头爷爷跟着大部队坐火车走了。

  从那天起,水仙奶奶常常半夜起来,谛听火车碾压钢轨的声音——轰隆隆,咣啷啷——紧迫而又迅疾,呼啸着,奔腾着……她盼着石头爷爷早日凯旋归来。

  又过了几年,水仙奶奶像往年一样带着她包好的粽子来打听石头爷爷,听说抗美援朝的石头爷爷回到了县城,不过和那个漂亮的女同事结婚了,还有了他们的孩子。

  又过了些年,石头爷爷退休了,老槐树村旧村改造搬到了新村。老村长念及石头爷爷,帮着石头爷爷租了一套楼房。于是石头跟着爷爷来到了老槐树村,但一直没见到水仙奶奶。没想到今日亲眼见着水仙奶奶了,而且还身板还算硬朗。

  “水仙奶奶,您什么时间来的?”石头惊喜地问正在捣米的老太太。

  “您爷爷怎么样?”水仙奶奶答非所问,手里的拐杖晃动了一下。

  “爷爷身子棒着呢。”石头对她撒了个谎。

  “他最喜欢石臼捣的米,做粽子的糯米也是石臼捣得最香。”水仙奶奶拿一个瓢从石头的袋子里舀出稻子,然后小心翼翼地倒进石臼里,然后小脚小心翼翼地踏向形似撬杠的方木上,小脚一踩,一松,石臼嗵嗵的声音响起,和着火车悠远的回声。

  “是他回来了!”水仙奶奶宠辱不惊地样子望着窗外。

  石头望着水仙奶奶静立了许久。在水仙奶奶温和慈祥的目光里,随之浮现出她青春年华的漂亮面容。

  “猜得出水仙奶奶年轻的时候,像刚出水的水仙一样水灵、美丽。”石头望着水仙奶奶,拿起笤帚帮着收拾从臼里蹦出的米粒。

  “你这白白的小手像你的奶奶。”水仙奶奶要过石头手里的笤帚。

  “是我的奶奶拆散了您和爷爷。”石头站在一旁很同情、很公正地说。

  “你奶奶是城里的文化人……”水仙奶奶哽咽地捣起碓来。

  石头泪汪汪地望着她摆着嶙峋的膀子,一脚一脚的狠狠地踩,不一会儿,汗水浸满了她额头上的皱纹。那碓像鹰似的,张开翅膀匍匐于地,随着她脚的力量威武地昂着头,“砰通”一声,碓屋颤颤……“嗨——砰通!”随着水仙奶奶的宣泄尽力地挥霍着力量,那声音恨恨的,带着对旧世界的十分愤怒!又闷闷的,带着她对老村长的百分怨忧!更沉沉的,带着她对石头爷爷的万分祈祷!

  石头替水仙奶奶拭去脸上的汗水,声声捣臼声永远沉淀在石头的心灵深处,就像季节里喑哑的鸟鸣,一声声,一声声,敲得人,心疼。

  “奶奶走了多年,临走的时候觉得愧对您,爷爷希望吃到石臼的米……”这是石头一个做晚辈的心愿!石头的心如刀割一般,石头知道是水仙奶奶成全了自己的奶奶和爷爷,而如今还要求人家踏进自家的门!

  水仙奶奶把碓臼里的米、糠清理出来,讲起后面的故事:“每年端午节前,老村长都来修理一下石臼;到了端午节,水仙奶奶都要把糯米和粽子送到城里,没想到你爷爷没能吃上水仙奶奶的捣米或粽子。后来,老村长也走了,再没有谁会修石臼了。水仙奶奶就每天来捣上一阵子,这样石臼眼就不会被磨平。也许,有一天,你爷爷会来!我能亲自为他……”

  就这样水仙奶奶不止一次默默地给石头爷爷捣米,声声捣臼点染了他生活的无尽美好和向往,寄托着出生入死同甘共苦换来的珍爱,以及对阖家团聚与安康的祝福……

  “这些年,爷爷就住在老槐树,可惜他的身体一直不好。”石头说。

  “他连个信都没有……”终生未嫁的水仙奶奶等来的病倒了的石头爷爷。她的心,好酸,好痛……

  那天,石头爷爷吃了水仙奶奶做的最后一个粽子就走了。当时,石臼房的横梁无缘无故地断裂了,水仙奶奶一口鲜血吐在石臼上再也没有出来。

  再后来,好多人听到石臼房传来捣臼的声音,但走过去总不见个人影。

  今年的端午节即将到来,老槐树的石臼不复存在,但水仙奶奶捣臼的旋律,和石头爷爷半个多世纪的爱情故事,带着家家户户粽子的清香飘向远方。

  一切事情总会过去,但有些事情总回留下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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