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沥雨声中,李大志打开大门往外走去,堂屋的地上留下了一路水痕。
不多时,陈解放的手机响了,高亢的来电铃声回荡在堂屋里,陈解放悠悠醒转过来,迷迷糊糊地按下了接听键。
“陈叔!我是大军子!”手机那头的声音急切,“咱们村有危险!你赶紧让乡亲们往地势高的地方去,今天傍晚的时候,城里气象站突然发布了暴雨红色预警,估计最大降水量会达到百年一遇的级别!”
陈解放不懂什么叫红色预警,却听懂了一个百年一遇,因为上一次临江村的洪水退了之后,貌似老村长就说了这么个概念。
“大军子,那你现在在哪儿啊?”陈解放耳朵还算灵光,一边已经站起了身,准备先跟房里的女儿女婿招呼一声。
“我还在城里,没办法,雨下得太大了,进村的那条快速道上发生了连环车祸,这会儿堵着呢,不过市里领导很是重视,已经在组织清障救援了!咱们村靠后山的那块儿地势太低了,暴雨之后山里也容易滑石头下来,你记得先去通知那边几户人家……”大军子语速很慢,能听出他的嗓子已经有些哑,因为给陈解放打电话之前,他还通知了村里其他几户,分别位于村子的四个方位,这样大家一起行动,能节省不少时间。
可大军子有些奇怪,自己说了那么一大通,怎么感觉电话那头的陈解放没了动静呢?
“喂?喂喂?陈叔,你在听吗?怎么了?”大军子心脏怦怦跳着,午后他带着井水的样本来到了城里,那时候的雨下得还没有这么大。
“我……我在……”陈解放感觉自己的嘴唇有些发麻,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他的眼睛正盯着从堂屋地上一路延伸到门外的水痕,门大开着,屋外风雨交加,雷声隆隆,他几乎听不见电话里大军子扯着嗓子喊出来的话,更没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房子是他自己盖的,屋檐飞翘至少伸出去五十公分,先前为了能蓄雨水,他还特意做了个两米多长的雨搭子,按理说,风雨再大,雨水也打不进堂屋里来的,可是……他往后退了两步,似是不敢去沾脚边那一弯长蛇般的水渍。
“陈叔!记得避难要紧,家里的东西带不了的就别带了!真遭了灾,政府每家每户都会给补助的!别因小失大!”大军子还在电话里叮嘱着。
“好好……xi……晓晓得……”陈解放声音颤抖,这才想起来喊房间里的女儿,嘴张了几下,却愣是没喊出个响来。
“那行!陈叔,注意安全!我和市里的救援队会尽快赶到的!”说完,大军子挂了电话,又给村东头的谁家拨去电话。
“素芬诶!素芬!管快喊大志起来哦!”陈解放狠狠抽了自己一个嘴巴,总算冷静了些,一边喊着,一边往房里走。
“啊?”陈素芬猛地惊醒,手下意识地往床头一抓,却抓了个空。
与此同时,陈解放也进来了,望着空荡荡的床上眼睛瞪得老大。
“爸!大志喃!”
“不得了……不得了了……个是要命了诶!”陈解放低着头,急得团团转,不经意间脚好像踩到了什么。
“爸,噶里屋顶哈是漏了啊?个水是哪拐来滴?”素芬指着陈解放踩到的水渍,抬头望了望房梁,却又一下子想起李大志,顾不得再多想,火急火燎地套上鞋子往外跑。
“败急,败急!等哈子!”陈解放追上了陈素芬,从堂屋的墙角边拿了镐头递给她,自己拿着长铁锹,又把过去上山砍柴的大柴刀别到了腰后,一捆麻绳扛到了肩上。
外面的雨已经不能称作是雨,简直好似是把整个河川翻了个身,瀑布一般的水流倾盆而下,两人刚跑进院子,只见几十年一直坚固耐用的雨搭子轰然倒了下来。
院子里的水已经没过了脚踝,陈解放判断以这种雨势,不出半小时水都能涨到小腿,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平日里吸雨极快的土层、石板,这时候完全罢了工,他甚至看到白天打碎的几口大水缸里,正在汩汩地向上冒着水花,仿佛几个低矮的喷泉似的。
村民们显然很多都收到了大军子的通知,很多人只是抱着自家孩子,简单地带了些东西,艰难地在能见度只有几米的暴雨中穿行着。
村子地势最高的有两个地方,一个是村口古树的位置,另一个,就是那水井所在,或许是这两天大家对水井生出了一些畏惧,此时更多的人选择了往村口的高地转移。
陈解放对素芬道:“你管快找蒋婶,一定把小宝看好的,我去找大志!”
“爸!你要当心!”素芬本来打着一把大伞,可走出院子门没两步,伞骨被风刮得反了过去,差点带着自己摔个大跟头。
“素芬呐,败怕嗷……注意安全!”陈解放拍了拍陈素芬的头,好像安慰小时候的女儿一样,随后,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把麻绳挂到女儿的肩头,朝蒋婶家那边挥了挥手,自己则转过身,淌着水往那口井的方向去了。
陈解放十分笃定李大志是去了井边,尽管雨雾遮挡了他的视线,但这么多年来来回回地挑水,他闭着眼睛都知道这条路该怎么走。
终于!他远远地看到了那口井,也看到井边有人……
是大志!
可另外一个人……是谁?
李大志像是拼命要往井里跳,而另一个身影似乎正视图阻止他。
“大志!大志!”陈解放的手搭在身后的大柴刀上,大喊着走过去。
“老乡!快过来帮帮忙!我一个人制不住他!”那个身影的声音听起来很是稚嫩。
陈解放不禁疑惑:还是个孩子?谁家的孩子?
等到了近前,陈解放赶紧先拦到了李大志的身前,发现他两眼无神,整个人好像个没了魂的行尸走肉般,即使自己挡住他的去路,他依然往前走着,不停地撞到他身上。
“大志诶!你清醒滴个!”陈解放狠狠心,一个大耳刮子打了过去。
李大志依旧两眼无神,可总算是停下了继续前行。
“呼,多亏了老乡,还好赶上了。”说话的人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少年老成的样子,大雨滂沱下竟完全不显狼狈,反而有些翩然的仙风道骨之感。
陈解放抹掉眼睛上的水,打量着说话的少年,心里暗暗一惊。
“你四……”陈解放的手依然没有从柴刀上放下,但他心里的戒备已经撤去了几分,因为他看到了少年身上的蓝色道袍。
“老乡,万般皆是缘,我师父让我来救你们……”少年清亮的嗓音盖过了雨声,语气欣慰:“还好,赶上了。”
“你……您四当年那位道长滴……”
“当年帮你们临江村打井的便是我师父李竹叶。”少年一手背后,微微躬身行了一礼。
陈解放顿时心下激动万分,只是看了一眼身旁还傻愣愣站着的李大志,也顾不得和少年叙什么旧了,连忙问道:“那您师父他老人噶,哈讲了现在个样子怎么搞啊?雨下滴个么大!我噶大志又孬得了……个,个到底怎么搞啊?”
“恩恩怨怨皆起于一场大雨,自会终于一场大雨,而临江村民的罪孽起于那条大蛟,自然也会终结于它,此时,它正暗伏在这井底,你的这位家人,恐怕是它能否生角的关键所在。”
“生?生什么?”陈解放的耳边全是倒豆子般的雨声,没太听清少年说的话。
“生角,蛟之所以与蟒不同,便在于它头上生出了硬角,此角洞悉天地,通达万物,能呼风唤雨,亦能颠覆江河。”
“不晓得,没听讲过……”陈解放摇摇头,他现在没什么心情和少年讨论蛟的特异,只想赶快救自家女婿。
陈解放问道:“你就跟我讲,怎么救他,哈有个场大雨,怎么才能停哈来!”
“看起来……此蛟也不是只想要他一个人,几十年来,你们临江村林林总总已经死了不少人吧?”少年看了一眼陈解放一直背在身后的手,示意他先把李大志拉到离井口远些的地方。
陈解放浑身湿透,拽着李大志到了一旁,远远地望着几乎快要漫出井沿的水位,叹了一声:“都是在熬诶!个么几十年了,哪噶不是在熬日子……我们哪不想躲得远远滴么,不照诶,不得活莱……”
少年道:“老乡,你当真想救他?”
“他四我噶女婿,我把他当亲儿子样滴,你讲我哈要救?”
“师父说过……若是遇到那蛟给人施下索命咒,可用那人身上的一块新鲜血肉替代为祭。”
“小道长,我喃,就四个庄稼人,所以蛮,你讲话哈能稍微……讲滴个我能听懂的东西啊?”陈解放无奈道,他是真不习惯听人家文绉绉地说话。
“现在井底那条蛟想要他用自己的命做祭品,但那蛟毕竟尚缺灵智,或许你割下他身上一块肉丢进井里,也能蒙混过去。”少年道。
“啊?割……”陈解放一下子捏紧了柴刀的刀柄,战战兢兢道:“我一把老骨头了,要搞就搞我身上滴,哈行啊?”
“你?”少年似是端详了一下陈解放,抱起了双臂,摇头道:“时辰不对,你不是蛟想要的祭品。”
“等哈子,你讲滴时辰……什么意思啊?”陈解放看了看李大志,又仔细看了看少年的脸,突然一阵毛骨悚然!
这张脸!他很熟悉!非常熟悉!
他不会忘记这张脸,因为长着这张脸的人,自小就长在他身边啊!
“大志……”陈解放感觉有些站立不稳,往后踉跄了两步。
少年长叹了一声,慢悠悠地开口道:“老乡,既然话说开了,那我也不再避讳什么,今晚,你没的选,你们整个临江村都没的选。”
陈解放一把抓住了李大志的手腕,不知道从哪里生出了几分勇气,紧握刀柄的手猛地抽出了腰间的大柴刀。
“你败过来!给老子滚远远滴!”陈解放的五官都因为害怕变得扭曲,但他依然不想放开李大志的手腕。
少年嘴角浮现一丝诡笑,伸出一根手指朝他晃了晃,“老乡,不值当的,如今我只要他一人,你让我带他走,这场雨马上就会停,你们临江村的人,从此也不会再受到任何束缚了。”
“你想滴……想想……滴美!”陈解放用锋利的刀刃对着那少年,尽管少年的面容和年少时的李大志一模一样,可他知道,面前的这个不是人!而他要救的,是从小和他女儿素芬一起长大的人,是他陈解放的好女婿!
“老乡,我的要求不算过分,或者,你割下他的一块肉给我,如何?当年你们全村分食了我,眼下只需再还我一块,这个交易不论从哪里看,都是我比较吃亏吧?”
“你……你讲真滴?”陈解放浑身颤抖着,他感觉到李大志的手腕又冷又硬,简直不像是活人的皮肉,但他还是不想放开。
少年昂起头:“你没有质疑我的能力。”
陈解放也昂起了头,任由雨水冲刷着自己的脸,彻头彻脸的冰冷令他渐渐冷静下来,他突然笑了一声:“呵。”
“你笑什么?”少年皱起眉。
“你在拐跟我逼逼赖赖讲个么多话,哈是自噶也没的办法啦?”
“你!”少年的眼中满是愤怒。
陈解放道:“刚才我远远看到大志想要跳井,实际上,肯巴是你拉着他想把他带到井里头,哈对?个么些天,你在那井底下也就搞搞小动作,我哈以为你好大本事喃……”
少年脸上的神色越来越阴郁,可偏偏他没有更好的手段,他肉身未成,化角更是差最后一步,刚刚想拖着李大志跳井,可大志比他魁梧太多,他力气不济,只能一点点地拉着他,谁知陈解放及时赶到,他不得不演了一出戏。
只是他说话错漏百出,于是又想引陈解放对李大志割肉放血,只要见了血,纵使神仙来了也回天乏术,人祭同样算作大成。
整整九十九条人命。
几十年间,他用尽各种法子,带走了临江村九十九条人命。
而李大志,正诞辰于他应劫不成、死于天雷之下的那个雨夜,九九归一,第一百条人命,也是他重生化角的最关键一环。
没曾想!竟是被这土里吧唧的农家老汉给破坏了。
“老乡,当年若不是我幻化成皮影人过来给你们村打井,你们全村人怕是早都渴死了!你今日阻我,难道不怕全村的人跟着再遭报应吗!”
“打井……呵呵呵,你安滴什么心我当时是不晓得,但我现在非常非常确定,你就是想用井水把我们困死在个拉,好让你有时间慢慢搞死我们,我跟你讲,该个你就是发大水把我们村子全淹的,我也不怕,有本四你来搞我诶——”
“混账!”少年一声厉喝,全身忽地泛起金光,随之身影拉长,仿佛一条冲天而起的彩练,最后落进了那口井。
井中水如沸腾了一般,不住地往外翻涌着,雨声大作,竟是下得比先前还要大,不一会儿,水已经没到了陈解放的腰。
这里是村中最高的地势之一,也不知道村里人有没有安全转移。
陈解放很庆幸自己一直紧握着大刀,紧握着李大志的手腕,他用刀背轻轻拍了拍李大志的脸,坚定道:“走!跟爸噶去!”
说着,拽起他艰难地迈开了步子。
身后那口井中咆哮声起,明明是高处的地方,水流却尽数倒灌过来,逐渐没到李大志和陈解放的胸口。
正在此时,远远地有灯光闪动,陈解放听到了有人用扩音器喊着他和李大志的名字。
“是大军子!”陈解放和李大志已经无法行走,整个人漂浮在水中,无法控制地被水流冲往井口的方向。
冲锋艇的马达声隆隆作响,身穿橘色救生衣的大军子赶忙先丢出了一个浮漂,用尽力气吼道:“陈叔!抓住了!”
陈解放喝了两口水,却奋力地往那灯光和声音的地方游过去,终于抓住了那只红白相间的浮漂,抢先套到了李大志的头上。
“大志……”陈解放一双腿脚泡在水里已经没了什么知觉,而身后那股子吸力越来越大,冲锋艇上的灯光始终离他有很长一段距离。
他回头看了一眼井口的方向,又看了看头被浮漂固定着,漂在水面上的李大志,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大志诶,跟素芬好好滴……”陈解放从刚才起好比铁钳一样的手慢慢地松开了,眼看着自己离大志越来越远,离那灯光越来越远……
第二日清晨,雨停了,大水哗啦啦地往村边那已经干涸了几十年的河床上汇聚,那些从来蓄不住水的沟渠、池塘,都被一眼望不到边的洪泽淹没了。
村民们都没什么大碍,凌晨一点多的时候,市里下派的救援队带着十几艘冲锋艇,将大家转移到了安全的地方。
李大志被送往了医院,大军子懂一些简单的急救知识,十分肯定地对陈素芬保证道:“人还活着,心跳、脉搏都正常,你放心……”
至于陈解放,搜救的冲锋艇几乎寻遍了全村,依然没能找到。
那口井也被大水淹没了,只能大概判断一个方位。
当太阳出来的时候,全村男女老少都欢呼了起来,洪泽带走了他们的房屋,他们的家禽、牲口,也淹没了他们的农田,这些村民们可以说从此刻起,全部变得一贫如洗,但他们在这场天灾中活了下来,孩子们没有受伤,安静地睡在妇女们的怀里,老人们一边重重地咳嗽着,一边还在对大家说着鼓励的话……
又过了半个月,洪水退去,临江村西边,那条久违的大河回来了,可村里那一口陪伴了众人四十多年的水井,消失了。
依然没有找到陈解放。
又过了几天,李大志康复出院,人看着比先前壮实了些,也精神了些。
陪着李大志一同回到村里的是齐炳胜,还有他好不容易才找到的道士。
“放心,李道长肯定能帮我们找到你噶爸爸滴……”齐炳胜安慰着一旁抹着眼泪的陈素芬。
几人坐在一辆农用三轮车上,那位看起来年纪并不大的道长微微抬起了头,远远望去,村口的那棵老树仍旧枝繁叶茂。
(最终回,完)
后记:
为了不给孩子们留下童年阴影,给他们讲的时候还是比较轻松愉快的,虽然是东拉西扯的编故事,但还是想弄一些正能量的东西进去,结果我问他们从故事里学到了什么——
大小姐(11.5岁):以后的故事里能不能不要有人死?
二小姐(10岁):所以讲,第一次的道士是第二次的道士假扮的吗?
三少爷(6.5岁):蛟,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好吧,我觉得自己编了个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