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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在旧时光里的爱情

爷爷的秋暮夕月 林潇 4098 2024-07-07 21:45

  中秋一到,桂花便约好了似的齐齐开了,说是开了,倒也不见其形,只闻见漫天的冷香从宽大的梧桐叶掌中溢出,混着江涌散满金陵,时不时使人感叹一句“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冷香画不成”。

  父母来电的时候我正在BJ东路和BJ西路的交界处等红绿灯,鸡鸣寺的樱花和民国故居的凉月梧桐浸漏着冷香的萧瑟,我脑中蓦地窜出很多年前的一些夜晚,爷爷在庭院中摆好长桌,奶奶在长桌上一碗一碗地放好鲜藕(从淤泥里轻轻拨出来的全枝全脚的整藕)、菱角、芋头、茨菇、鸡头(芡实),以及那一晚凉透心脾的秋暮夕月水(敬过月亮的水)。我恍然觉得有个声音在耳边说“归去罢”,“归去罢”,下意识就应允了他们中秋回去。

  电话那头的“嘟嘟”声伴着风声灌入领口,空旷的冷意使我从鬼迷中拔出了心窍,我盯着手机愣了会儿神,收回去,抬头瞥见紫峰大厦在云端打了个寒颤,凉风牵着手匆匆穿人而过。恍然才想起,哪来的奶奶,哪来的声音,只有伸手握不住的冷香一缕。

  还是回去了,毕竟真的离家太久。小城没怎么变,依旧可以寻见一位老乡作家留在笔端的痕迹。古巷依偎着大运河水,交缠着晨曦和烟火,活色生香的模样让人忘了大城市的孤繁。这才像过中秋节,我心道。

  绕过傅公桥,铺满晨曦的街巷好像蘸饱颜料后被人从苍白的记忆中拎了出来,霎时鲜活了。早起的生意人将各色水鲜蔬菜摆满了夹道两边,早点摊上是酱油底的阳春面和馄饨,袅袅热气后三轮车夫的吆喝声和老人趑趄的脚步声叠成日子里的一咏三叹。我便是在这样一个烟火清晨寻到了许久不见的爷爷。

  爷爷八十有五,背有些佝偻,负手在腰后时依然努力挺直,像绷紧的弓。他常年戴着一顶蓝黑色的解放帽,旧了会换新的,也不知是在哪条小巷的角落买到的。

  “来了啊。”他笑呵呵地问了句,却也不是对我说,倒像是自言自语,说完就拎着铁锹出去了。

  爷爷这是去上坟。

  坟在大坝上的一棵巨大垂柳下藏着,旁边是浮着水葫芦和水浮萍的运河支流,岸边塌着渔民废弃的砖头房,墙角下杂乱地爬满了一串红、鸡冠花、万年青和晚饭花。这些小东西蔓延到坟茔范围内便止了,像戛然而止的一道音符,再往前就是干净的坟茔一座。

  高大恢弘的隆起被江南小院状的廊墙围着,高大的墓碑上刻着有别于隔壁“张刘氏”的“马粉英之墓”,这是奶奶从呱呱落地时带来的名字,一个字不多,亦一个字不少。

  一九六五年,立秋一过,刚满二十二的爷爷便寻了旧礼在奶奶家住了一个多月,直待良辰吉日牵着花轿去奶奶的外祖母家迎亲,踢轿门、请出轿、行交拜礼等仪式一个不少,鼓乐喧天盖住了入赘这个有些难以启齿的事实。那个月桂飘香的清冷季节里,炮仗声中的爷爷成了奶奶家的一员,从倪广民成了马长明。

  奶奶是个耷拉着三角眼的矮个子女人,她是家中大女儿,自小被灌输传宗接代的观念,骨子里的怯懦常年被责任压抑,个性怪异地近乎扭曲。她不喜欢我妈,过分溺爱我爸,整日巴不得断了她家香火的我栽到哪条沟渠里淹死,却唯独待爷爷如寻常人家的夫唱妇随,年华似水,恩爱多年。

  我妈生的浓眉大眼,皮肤恰似剥了壳的鸡蛋,用我爸的话说就是五里八乡有名的大美人,奈何美人心比天高却生了个女儿,顿时从婚前的香馍馍成了没下好蛋的老母鸡。婆媳两人多有摩擦,最严重的时候还打过架。

  那次打架我印象挺深,一来也有六七岁了,二来场面实在蔚为壮观,整个村庄的人畜都来围观了,鸡犬鸭鹅混着人围了一圈。妈妈和奶奶骂战欲烈,情绪激昂的奶奶直接瘫坐在地蹬脚嚎闹。周围人瞧的津津有味,我忽然生出一股子无趣,视线从疏桐寒枝到追着小孩屁股咬的大鹅,最后居然落到爷爷身上。爷爷正好扒开了人群,手上拿着一只碗。

  爷爷长相儒雅,虽不常做出大幅度的笑容,表情却甚柔和,轻易能让人生出亲近之感。我一直觉得他和周总理有些像,大抵是我也喜欢周总理的缘故。

  变成马长明的爷爷自觉不是一家之主,对家事从不多言,却如山般默默承担着一切。在爸爸喜欢打我,妈妈习惯性疏忽我,奶奶总是刻薄我的那个家里,他是会把我抱在怀里,给我带一根用泉涧水洗干净的黄瓜,骑很远的三轮车送我去念书的人,我对他的印象从来是淡而美好的。所以,我压根没想到他会朝我妈扔碗。

  沉默寡言的人做事忒快贼狠,倒是应了那句“人狠话不多”。那只碗出手的速度奇快,围观群众一下没反应过来。

  我妈自然也没想到一向亲和的公公会直接用碗砸她脑门,如果不是反应快一点,“我脑子都要被他给砸呆了!”很多年后,我妈依旧把这句话挂在嘴边,而后会愤愤地加上一句“闷老头真狠”,我倒不记得当初她的英勇以及爷爷奶奶的刻薄,却是分明记得当年在地上撒泼耍赖的奶奶嘴角那一丝若有似无的笑。不是恶婆婆的得意,是少女被情郎宠爱时的娇俏的笑。

  老一辈的爱情我没见过多少,若说的话,能想起的大概就是这么个场景了。

  我妈当然不觉得这是她面目可憎的公婆的爱情宣誓现场,她只认为这是她一辈子为数不多的耻辱重现,从此泯灭了对爷爷的好印象,将他与奶奶一同划入了黑名单。

  奶奶胆怯又懦弱,偏生承了当家男子的担子,受了太多生命不能承受之重,最后的结果逃不过一个琉璃易碎彩云易散。我高一那年,不过六十出头的她猝然倒在院子里,捡回一条命,却失去了自我活动能力,成日躺在床上,连翻身都要靠人帮忙。

  最后的日子,是爷爷陪着她走过的。

  父母那时候在城里买了房子,我成日忙高考,很少回去,爷爷耕着两亩薄田,时常在夕露沾衣时踏着早月出门,在晨曦乍现时扛着荷锄归来,再给奶奶翻身、生炊、换下干净的衣裳。晚上屙屎漏尿是常事,爷爷从来没说过半句累。现在想来,甘之如饴这词未免略显矫情。

  那几年忙,中秋并不怎么去乡下,我们一家三口在狭窄的商品房里像模像样地放着几块月饼,探过狭窄的窗看看不到的月,再也没有少时在乡下庭院里就着夜色围坐长桌喝秋暮夕月水、看凉月满天的心境了。

  我一向以为妈妈是记恨爷爷奶奶的刻薄,遂从来也不提一起过中秋的事,更何况,倒也没法再一起过了,她躺着,他照顾着,我们忙着……没必要。

  少时,奶奶其实对我并不算好,可能是觉得委屈爷爷入赘到她们家保存住的香火终究还是在我这个女孩身上断了,爷爷的那些苦痛而今看来像画蛇添足博人一笑,可我却始终记着他们的她在说他在笑,到最后便是时光漫长,那散落在一粥一饭里的琐碎点滴却是描摹成了我生活中最波澜的惊天动地。

  奶奶的离去恰在中秋节的后一天,一年中月亮最圆的时候。爷爷一个人送走了奶***女们一如既往未归,当然也没来得及回去送奶奶最后一程。赶回去的时候,爷爷依旧握着奶奶干枯的手,也不知握了多久。晦暗的灯光,床前坐着的佝偻老者,床上没有生命气息的故人。不知为何,我蓦然想起了苏轼的那句“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人生的聚合离散总让人疑惑,到底是庄生梦蝶还是蝶梦庄生,是她离开了我们还是我们走出了她的梦。答案未知。已知的是,奶奶从此便只活在了爷爷心中。

  那些作为长女的责任早已枉然在了岁月,当年顶着莫大歧视入赘到她身边的少年郎却一直常伴左右,从红颜乌发到耄耋老者,从伊人在侧到两相茫茫。

  后来我考上了大学,去了江那边,又开始工作,很少再回到满是宝塔遍地水光的小城,家乡的记忆和习俗也逐渐远去。我不爱过节日,懒得过生日,一切仪式都远离了。生命静下来,一个人看够月出月落,一个人骑遍梧桐大道,下班路上的风像七色的光阴交杂成的一卷白幕,泛着淡淡的黄,恍惚间使我觉得自己好似漂泊在沧海上的一粟。

  长烟袅袅,慢慢断在了垂柳枯枝下,坟茔于眼前渐显,故去的记忆走马观花般一一闪现又重新隐去,我豁然才发现,原来我都记得。不是忘了,是藏起来了。

  人总爱追寻点什么,到底是什么,乱花太多,渐欲迷了眼,倒不清楚该伸手摘下哪朵了,譬如我。倒也有人,一生一朵,执着不弃,纵然生离死别,亦是铭记在心,譬如爷爷。古老的预言说过,只要这世上有人记得你,你就会一直存在下去。从这个角度来说,奶奶依旧是活着的,一直活到他们再度携手的那天为止。

  “桂花浮玉,正月香满天。凉夜如洗,是别在经年。”蓦地,我竟明白我为何会藏起那些久远的记忆,也终于明白难念的经里一地鸡毛的温馨,一家人哪有什么深仇大恨,不过都是不会爱人的错误示范,一碗鲜肉大圆子里,一屉香菇肉馅饺子里,一针一线的密密缝缝里,藏着的都是人世烟火和俗世温情。

  我竟这时才明白,那些藏在磕磕绊绊中温暖的一点一滴竟是被我的记忆欺骗着藏了那么多年,而今待年岁渐长方才能有所体会。我竟还别别扭扭记恨了那么久,甚至觉得家中清冷不异他乡,迟迟不愿归来。

  “来,喝水。”爷爷颤颤巍巍地将昨日敬了一晚上月亮的秋暮夕月水倒在一个青瓷白碗里,放在奶奶的墓碑前。

  爷爷爱读书,喜欢古老的汉家文化,在我们嚷着敬月亮的时候,他总是虔诚地俯首在清空朗月下,倒上一壶运河的活水。奶奶早先是个市井姑娘,后来也习惯了同样的仪式,有了一样的称呼。

  倒完水,爷爷又开始烧纸钱,火苗渐大,成了漫天火光,如有感应似的,爷爷蓦然抬头,眯眯笑开:“来了啊”。

  我一扭头,父母相携着攀上了堤坝。

  阀门打开,洪水奔涌而来,肆虐成了赌书消得泼茶香中惊天动地的寻常:奶奶离去时妈妈红了的眼圈,奶奶送入医院时妈妈的一餐一饭,妈妈生病时奶奶假意抱怨实际的关怀,以及七岁那年我给奶奶烧了一锅饭,这个嘴硬心软的老太太泪流满面的狼狈模样……

  生活,家人,哪有那么多怨愤呢,有的,只该是惦念啊。

  嗯,明年中秋,还是要回来,陪父母吃团圆饭,和爷爷叙话家常,给奶奶烧个纸。

  中秋月团圆,即便有人离开了,但只要她活在我们心中,那么一家人也依旧是团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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