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咚”
突然传来的轰鸣声,将余文从挣扎和混乱中惊醒,他下意识,带着些许茫然的,低下头,搜寻这拯救他的源头。
视线所及,一台破旧的机器在一片绿色海浪中张牙舞爪。它仿若一个久经沙场的士兵,荣耀的破旧蓝色战袍上满是泥土,躯体遍布的点点暗褐色更是它长年征战的证明。伴随着咆哮声,一道浓郁的黑烟从它身上缓缓升起,而它的身后,另一个黄色的身影面无表情。
那是修剪者和他的割草机。
只是看了一眼,一切都平平无奇,余文的心里没有泛起一丝涟漪,他的头机械般移开。
连日的挣扎,他的身体和灵魂都备受煎熬,似乎已然分离,原先黑白分明的双目现今满是血丝。这曾经闪耀骄傲光芒的地方已无法窥探灵魂的跳动,剩下的只有无尽的茫然。
恍惚中,在咆哮的机器声中,毫无征兆,一道起伏的绿光突然在他黑色瞳孔中绽放,只那一瞬间,不由自主的,那道绿光抓住了他眼睛,俘虏了他身体,唤回了他的灵魂。
是的,那片绿色,他依稀记得有那么一片绿色。不论是日出还是日落,不论他昂扬前行或是疲倦归来,暮光之下,星夜之中,那始终如一,只是安安静静的一片绿色。
这里是什么时候起被那些看起来软弱不堪的绿色精灵占领的呢?余华的记忆在这里出现了断层,记忆中这些绿色似乎已经存在了一段时间,但又感觉是刚刚出现。
余文知道这一切的原因,在这之前他完全没有注意到这片绿地,就像人们会经常忘记周围赖以生存的空气,忘记身下形影不离的影子,他也忘记了这片绿色。可是今天,没由来的,他死寂的内心突然滴落一滴水,波纹迅速扩散至他的肌肉,他的灵魂,他突然想放下一切,去追寻心里那抹莫名的冲动。
他记起了那一天的清晨,不对,不是记起,是印刻在记忆中的伤痕还没痊愈,是一双无形的大手无情的将伤疤再次揭露,他此时才发现,原来痛苦始终就不曾离去。
那是难得的一个休息日,阳光正好,他的心情也正好,正期盼着利用这可怜的一天消除连日来的疲惫。虽然还未出门,但他能够感受到新生命的呼唤,感受到来自于全身肌肉的蠢蠢欲动。他相信,过了今天,他将焕发新的生机。
至少他是这样确信的。
一个急促的电话划破了他的种种幻想。虽然身体和头脑都在哀嚎,但他心里反而升起一丝窃喜。
匆匆下楼出门,那时似乎看到,正是在这片还不存在的绿色中,三两个穿着黄色工作服的人在那片光秃秃的黄土地上忙碌着。
现在这片绿色就是他们那时忙碌的成果吧。
回想起来,他在这里已经住了两年多了,也曾经成百上千次从这里匆匆走过,可直到今天,他才看清这方土地。
原来那是个被设计的很是方正的草坪,里面遍布着绿色精灵,四周灰白的石板保护着他们,让它们只在这一方土地成长。
原来这里面还散布着四棵不到一米高的小树。也许不应该说散布,毕竟它们排列的很整齐,很有纪律。远远望去,每棵小树都长得很像,一样的身长,一样的胖瘦,即便是双胞胎的相似怕也不过如此。
但这应该不是它们的本来面目,想来也是不久前某个修剪者的杰作,证据就是在它们相同的身躯下那一片片堆积起来新鲜的,残缺的绿色叶片。
毫无疑问,那些被修剪的残缺叶片已然跨过了冥府的大门,但它们身下却还有无数挣扎的生命。一片树叶或许无足轻重,当一堆树叶落下,纵然是疾风所钦佩的劲草也不得不深深的弯下腰。它们无力逃脱,更无力抗争,只能祈求落叶不再增加。它们知道腰弯了还可以活着,甚至还可以活的很好,可一旦被压倒了,恐怕就再也站不起来。那时身体贴着泥土,阴暗和潮湿会悄无声息的袭来,叶片会腐烂,根系会腐烂,所有的一切都会腐烂,最终在这明媚的天空之下,在这无人知晓的黑暗之中彻底消失殆尽。
当然不是所有的绿草都是被压迫的命运。落叶所覆盖的范围之外,那是另外一片天地。
在温暖阳光的爱抚下,在轻柔春风的轻吻中,神奇的魔法就此在这片土地拉开帷幕。地下的种子不断积蓄着力量,终于有一天,它们破开身体的壁垒,冲破泥土的封锁,在呼唤下,在歌声中,他们扭动着柔软又坚韧的身躯,牵着手,晃着头,傲然于这片天地之中,天地之间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它们期望成长的意志。
在对这个世界的无限渴望中,它们的根越扎越深,它们的叶片越长越壮,蝴蝶因它们而起舞,鸟儿因它们而欢唱,世界因它们而更加美丽。它们迎着太阳无拘无束,无忧无虑,在世界的不经意中,高高矮矮,胖胖瘦瘦,一片墨绿铺满了整片土地。
“咚咚咚”
一道黄色身影走过,墨绿成了浅绿。修剪者带领着他的士兵既没有任何犹豫,也不带任何悲悯,只是走过。顷刻之间,悲鸣充斥天地,残叶四处飞溅,曾经的大千世界在轰鸣声中完成了整齐划一的剧变。
世界本该就是这样,只有这样的整齐才配的上这方整齐土地。那些原野里的同类也许能够肆意生长,但他们的美不会被看到,不会被承认,他们只会在孤芳自赏中慢慢枯萎凋零。
在一步步逼近的修剪者面前,余文看到一颗与众不同的绿草。他长的很高,很壮,墨绿色身躯即便是强风也丝毫不能让他低头。他从出生以来便一直坚信着只要自己足够强大就能无所畏惧,在其他同类还在享受着春日的阳光,沐浴着夏日的清风的时候,只有他把根不断的向下延伸。
在他前进的道路中肥美的养分会诱惑它停下脚步,腐朽的木头会警告它前路的艰辛,坚硬的石块会阻挡它前进的方向。
这一路,他柔软的根系遍体鳞伤,可疲惫不堪中他始终不曾停下脚步。终于,他成功,他的根扎的比任何同类都深,比任何同类都实,他的身体也比任何同类都壮,它看起来已无所畏惧,世界将看到他的美丽,世界将承认的实力。
轰鸣声在慢慢向它袭来,黄色背影身后是一排排已轰然倒下的同伴。它们有反抗,也有欣然接受,但不论如何,结局却都是一样。它们的脊梁已经全被折断,在修剪者的意志下,它们终成了同一个模样。
锋利的刀刃最终还是掠过了他的身躯,一片破碎的绿色在温暖的日光下飞向天空,最终消失在一道美丽的弧线中。
然而,奇迹发生了,那颗绿草,那颗强壮的绿草居然依旧挺直了身躯,傲然于同类之中。它此刻伤痕累累,原先那犹如墨绿色翡翠般的叶片已然黯淡,叶片一侧多处被撕裂,另一侧已经消失了一大半,但他却没有倒下。
是了,这是它的选择,这是它的抗争。余文的眼中竟然有些湿润,他想冲过去抱着它,想把它牢牢的捧在手中。
没等余文有所行动,修剪者再次回来了,这次他没有使用利刃。他意识到什么,只是慢慢伸出右手,只一会,那棵不屈的绿草被连根拔起,随后被随意丢弃在一旁。
宇文愣了,他从来没想过那破碎的叶片,那沾着泥土的根系在阳光下竟那般刺眼。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余文在怒吼。
没有人回答他。
机器的轰鸣还在继续,那颗不屈的绿草就这样静静的躺在已被修剪的同伴身上。这就是他的命运吗,此时此刻他会不会后悔生在这方土地,他会不会希望自己只是一颗野草,纵然无人知晓,也能够活的精彩。只是,他没有选择,在这方土地,他尝试过抗争,但似乎毫无意义。
“嗡嗡嗡。”电话响起。
“喂,强哥。”
“小文,你怎么还没去,后天就要公布人选了,你已经错过一次,你知道的,大家都这样,有些事还是不能少的。我们都知道你能力很强,但是……”
电话那头还在喋喋不休,余文的目光慢慢移向沙发的角落。那里,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盒已经安安静静的躺了很久了。
窗外,那片草地终于被修剪完了,整整齐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