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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

铁西往事 作家OTm8iS 5637 2024-07-07 21:51

  万万没想到,这次回沈阳遇上的第一件大事竟然是一场葬礼。

  那天我正在我上海的出租屋里收拾行李,突然接到了一通电话,是老萌。接起电话对面传来我最熟悉的声音。

  “喂?你干啥呢?”

  “我收拾收拾东西,咋了?”

  “我妈住院了,脑出血。”

  “啥?!啥时候的事?“

  “三天前,我实在不知道该跟谁说。”

  “你咋不早说!你等着,我今天晚上的飞机回沈阳,你别着急、、、”

  我和老萌是发小,是一种不是姐妹但胜似姐妹的关系。我们俩都是家里唯一的孩子,但却不能算独生子女。她曾经有一个哥,在她出生前就过世了。我也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哥,但他和我爸的关系很僵,从来不和我们联系。我们俩相识的时候我6岁,她8岁。也就是在我家那栋日式小楼被拆之后,我们搬到了对面那栋7层居民楼的5层,由此认识了住在我家对门的她。

  算起来我们已经四年没有见过面了。2017年年底我搬去了苏州,2018年又搬去了英国,一待就是三年。在这三年里,老萌结了婚,生了娃。按理说,她的人生大事我是一定要在旁见证的,然而因为我的学业问题我没法在她身边跟她一起见证,这是我永远的遗憾。我本想着这次回沈阳一定要去她那看看她和孩子,没想到我人还没回,电话就先来了。

  到了家我立刻给她打了电话,原来她母亲萍婶就在离我们原来的家不远的一所医院里住院,我决定第二天去医院看看她。萍婶是个命不太好的女人。她年轻时嫁给了老萌的爸-选叔。两个人倒也恩爱和睦,然而当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出生后命运似乎收起了对她的眷顾,那个孩子出生时因为一些意外成了脑瘫,六七岁的时候还不能坐直,头也抬不起来。萍婶两口子带着他跑遍了全中国的医院,还是没能治好。慢慢地他俩也失去了信心,后来他在11岁的时候得了一场感冒,萍婶两口子决定放弃治疗,让他去了。老萌就是在她哥过世之后出生的。也许是因为失去过一个孩子,所以萍婶对老萌甚是娇惯,恨不得天上的星星都给摘下来。

  想不到再次见到萍婶竟然是在医院病房里,更难过的是,我去看她的时候她已经昏迷了。明明刚住院的时候还能说话的,住了几天反而昏迷了。听医生说她是左侧丘脑出血导致右边身子瘫痪,出血量不是很大,但也不乐观。我和老萌坐在空出来的邻床上望着萍婶。几年没见,她的眼袋下垂的更明显了,曾经标志性的短卷发已经失去了它曾经的活力和卷度,也长长了不少,疲惫而无奈地披散在雪白的枕头上。就像此刻的萍婶,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灾难,没有一点还击之力。昏迷的萍婶躺在病床上张着大嘴用力呼吸着,医生说她肺里有积液所以喘气很费劲。看见这副景象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从前的萍婶是个留着一头短卷发的瘦小女人,她有着感染力极强的笑声,那笑声在放肆中还带着一股泼劲儿。她骂起她男人来很是凶悍,因为身高差异之大,骂到激动之处还会蹦起来锤他。萍婶早二十年前就不工作了,实际上她这一辈子一共也没工作过几年,早年在工厂里做过几年工人,后来结婚了就不干了。在老萌小的时候还推着倒骑驴卖过几年水果,后来城管抓的严也不干了,自那之后她就再也没工作过。但其实我记忆里那个活力四射的萍婶自选叔过世后便消失了。在老萌还在上大学的时候,一天选叔发现自己脖子上长了一个大包,去医院检查,结果竟然是肺癌晚期!选叔被立即安排住院,老萌当时在学生宿舍住,一周回家一次。萍婶怕她接受不了一直没告诉她选叔的病情。当时老萌知道父亲病了在住院,只是没想到病情会如此严重。几个月后的一天半夜,萍婶突然接到正在医院陪床的闺蜜的电话说选叔不行了,于是立刻带着老萌打车赶到医院,到的时候人已经没了。那是萍婶人生里的第二次重创,但这次之后她再也没能缓过来。选叔过世后我去看过萍婶,她失去了以往的那种神采,也不像从前那么爱开玩笑了。别人打来电话慰问她,本来好好的一提到选叔她就忍不住开始抹眼泪,看得我心里很难受。选叔出殡那天我和母亲因为都要工作实在抽不开身所以只派了我爸参加。后来我因此还颇为自责,让老萌独自面对人生中第一次生死别离。

  现在萍婶就在我面前却不能跟我说话,喘气已经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萍婶这边的亲属只剩一个姐姐和一个弟弟。还有一个弟弟已于多年前人间蒸发,无人知晓他的下落。唯一的姐姐也已经瘫痪多年,一直由姐夫照顾着。能来医院照顾的只剩一个弟弟。而选叔这边只有选叔的弟弟来到医院看望。

  不久医生来查房了,我觉得我们有必要向大夫了解一下萍婶的病情,于是我们去了主任办公室,准备跟他好好聊聊。到了主任办公室,常主任一开始讲的还很委婉,我实在没有那个耐心听他迂回婉转,直接问他:萍婶以后还能恢复吗?最好能恢复到什么程度?他看我这么直接于是也照实了回答:跟你们这么说吧,以后恢复的最好情况也是右半边身子瘫痪,完全恢复是不可能的。她现在高烧加上钠紊乱,情况很不乐观。你家是什么条件?以后她瘫在床上你们家里有人伺候吗?我说:“她刚生完孩子,老公要工作赚钱,爸已经没了,家里没人能照顾。”常主任听完立马说:那我实际点说,你们要为活着的人考虑,我知道女孩通常都很孝顺,我这之前有个病人瘫了好几年,她女儿一直伺候着,无怨无悔,几年下来最后她老公受不了了,跟别人跑了。你家这种情况说实话还不如不治了,你可要知道,她妈以后不是瘫在床上就完了,瘫痪病人三天两头就得跑医院,不是肺感染就是褥疮等等的问题。她需要一个人全职伺候她,你家没那个条件就算了吧,长痛不如短痛啊、、、这次谈话可以说是彻底浇灭了老萌最后的一丝希望,她本来还以为只要后期照顾的好,她母亲就能痊愈,没想到不光不能痊愈,医生还劝她放弃治疗。我转头看向她,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眼睛一直往地面上看,长长的睫毛垂着,却没有泪掉下来。

  回到病房我们把主任的话转述给了老萌的老叔和老舅,俩人听完也是有些意外,实际情况比大家想的要糟糕很多,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我和老萌并排坐着,许久的沉默过后,我说:“你咋想的?”她没回答,几秒之后我听见了抽噎的声音。“她真要没了吗?可我不想让她没、、、”我被这回答弄的突然嗓子发紧,赶忙用右臂搂住她肩膀再轻轻地拍,一边拍一边想着怎么安慰她,可是想了半天一句话也没憋出来,只能无力地听着她眼泪滴在外套上发出的啪嗒声。

  情况很残酷也很现实,萍婶高烧不断,肺部积液加上体内钠紊乱,情况很危险。而且就算治好,老萌家里也没人能伺候她。她公公婆婆是农村户口,没有养老保险,现在依然在外打工,根本抽不出时间来。老萌自己要带刚出生的女儿,每天忙的焦头烂额,不可能再照顾一个人了。似乎现实已经给出了一个清晰的答案,虽然我们都不愿意承认。第二天我去医院探望的时候,老萌语气平静地说,“跟我老叔老舅商量了,不治了。”我说,“你想好了?”“嗯,咱家没那个条件,治好了也没人伺候。”我没说什么,这答案并不让我意外。回到病房,老萌的老叔已经开始联系殡葬服务了。他按护工提供的电话打了过去,一番讨价还价之后把价格定在了3000块。一切发生的太快,我有些恍惚。内心又无奈又愧疚。人还没走呢,我们这就开始张罗后事了,万一过两天又好了呢。可是万一真救不回来,葬礼这些事确实不能现准备、、、

  我隐藏了内心的纠结,抬头注意到萍婶身上插着许多的管子只剩下一根了。哦,原来是真的放弃了。

  又过了几天,一天早上我照常打开微信,看见老萌发来的消息

  我妈走了

  昨天半夜不到一点

  虽然我知道这是早晚的事,但是真的发生了还是觉得有些错愕。随后她又发来两条消息,

  后天八点在原来的家那集合。

  然后出发去殡仪馆。

  我回,欧了

  12月31号,这天的沈阳格外寒冷,北风呼呼地吹,听起来像某种野兽的嚎叫。风吹在脸上仿佛小刀在刮,让人不自觉地缩起脖子。早上八点,我和刚赶回沈阳的母亲一起向我们原来的家出发。一路上,母亲忍不住感叹,“这周围的景象一直没怎么变,只是这人,哎。”我们进了院子,上了熟悉的五楼,老萌家的门没关,一进屋我就看见了老萌两口子,我妈跟着我进屋,老萌看见她有些惊喜地喊了声,大娘!说起来,我妈和老萌也有四五年没见了,这次见面,大家都感觉分外热乎。我妈先是送上了自己哀悼,随后从衣兜里掏出了一个白纸包的小包递给老萌。谢谢大娘,一声柔弱的回答传进我的耳畔。

  屋子里的气氛并没有想象中的沉重,大家显然都早已接受了这个事实。简单的寒暄之后,大家开始陆续下楼赶往火葬场。说实话,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去火葬场,也是我第一次送走身边的人。从前我一直很怕来这种地方,但没想到真的来了我的心情反而很平静。我和母亲跟婉婷坐一辆车,婉婷是老萌的小学同学,我们从小就认识,只不过我和她没有像和老萌那样熟。我跟她也有大概五年没见了,一路上我们聊了很多,关于过去和现在。快到地方的时候,老萌来电让我们靠路边停下,因为要摔盆烧枕头。我们东北出殡有长子摔盆的习俗,据说是摔了盆之后亡灵会彻底断开和人间的联系,不能再留恋人间。烧枕头则是古时候传下来的习俗,让亡者带着自己的东西去那边,从此阳间就没有属于他的东西,他也不能再返回阳间。老萌腰上系着白布条,穿着一身黑,和同样打扮的丈夫跪在地上。他们面前就是灵车,车头用布装饰着黑白色的花,挡风玻璃上摆着萍婶的遗像。我有点意外,遗像本来是我和老萌一起选的,是一张萍婶出嫁前梳着两条粗麻花辫的照片。那时萍婶的脸上还看不到生活的沧桑,眼神也干净清澈,充满希望。我和老萌一致决定选这张。然而现在我面前的遗像是萍婶前几年拍的一张证件照,那时她人已经老了,精气神也大不如前,而且这张照片因为放大的原因像素还很低,看着有些模糊。这时主持人突然开嗓,大喊道:“尊敬的各位嘉宾,各位亲朋,大家早上好!云天凝素,纯寒料峭,冷风呼号,哀乐低回,苍天流泪,大地含悲,在一个令人心碎的日子里,有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家默默地离开了我们,离开了这个令他无限眷恋的人世间,他就是我们尊敬的徐老大人。。。本家大爷,请盆子!”听到指令,老萌跪着把盆举过头顶,再狠狠地摔碎。摔盆讲究摔的越碎越好,切忌一次摔不碎。主持人又拿出提前准备好的萍婶的枕头,念叨了一通,拿着枕头走到路边的荒草地里,用酒精把枕头泼了个透,再用打火机点着。火才刚着起来,他就开始往回走,到我们面前说,行了,去殡仪馆吧。

  我们又上了车,车子开了大概两分钟就到了殡仪馆停车场。我其实不太了解整个流程,就跟着大队伍走。殡仪馆比我想象的要大很多,是一个空旷的大院子中分散着一些建筑,有遗体停放处,有火化间等等。我们跟着其他人走进了停放遗体的那栋楼。进去是一条长长的走廊,两侧是很多的房间。前几个房间里面有高高的一面抽屉墙,每个抽屉里放着一具遗体。再往前走是两人间,再往前是单人间。我之前听老萌说便宜点的抽屉间和两人间都已经满了,只能把萍婶停在单人间,要350一天。每个单人间门口有电子屏幕,上面用大红色的字显示着遗体的名字。我还在好奇地东看西看,才发现众人已经在一个房间门口停下,我走近一看,是萍婶!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看见已逝的人,我竟然没有害怕,只是觉得胸口很闷,上不来气的感觉。萍婶面色蜡黄,面容平静,头上戴着一顶黑底带大红大绿图案的帽子,身上的衣服也是深色底带着鲜艳的图案,脚上是一双同样鲜艳的绣花鞋,这双鞋太新了,看得我浑身发毛。正在此时,主持人大声说,头枕山,脚登库,后世儿孙辈辈富;上盖金,下铺银,儿孙能抱聚宝盆;身左身右装籽花,后世儿孙能发家。每句话结尾押韵的三个字主持人都故意停下让我们重复,仿佛在喊革命口号。我张了口却发现嗓子如鲠在喉,发不出任何声音。喊完这几句,主持人继续喊,

  开眼光,亮堂堂

  开鼻光,闻麝香

  开手光,抓钱粮

  开脚光,上天堂。

  我头一次听这套说辞,感觉很是新奇,但马上反应过来要上天堂的是萍婶,内心瞬间被难过吞噬,她才66岁啊!身后渐渐响起几个女性亲属的抽泣声,我回头,发现都是没见过的陌生脸孔。萍婶的遗体被推走等待火化,我们也来到大堂等候。这时看见几个壮汉正架着一个哭泣的女人往外走,她已经哭到全身瘫软,嘴里还念叨着,爸啊,爸啊、、、

  因为萍婶生前并没有什么朋友,日子过得也紧巴,所以家里人商量之后决定葬礼一切从简。没设灵堂,也没有什么仪式,就是几个亲友来火葬场送她最后一程,仅此而已。老萌两口子取回了萍婶的骨灰,葬礼也就到了尾声,几个平时并不怎么来往的亲戚开始陆续打招呼离开。我,母亲和婉婷作为老萌最亲的人肯定是要陪到最后的。

  我们往原来的家方向开,一路上,我妈不停地旁敲侧击老萌的丈夫,让他有点养家的紧迫感,努力多给家里赚点钱,毕竟养孩子开销很大,听得我和婉婷在前排大翻白眼。自从萍婶住院以来,老萌的丈夫明显的多了许多白发,明明才二十几岁的人,沧桑得不像样子。我完全能看得出他背负的压力,只不过我妈一直对他的能力存疑,总觉得老萌本可以找一个更优秀的老公。车行在路上,我妈的各种叮咛教导就没断过。听着听着我出了神,车上的我们好像有一种默契,谁也没提到萍婶,我妈的嘴噼里啪啦地讲个不停,但就是不往萍婶的话题上靠。老萌的丈夫已经疲惫地把头靠在靠背上闭上了眼睛。老萌则规规矩矩地坐着,无奈地接收我妈的发言。今天一整天老萌没有掉一滴眼泪,我懂她,她还没真切体会到萍婶的离开对她的生活造成的影响。这时我有点庆幸她是个对生活敏感度不高的人,不然她要怎么消化这种痛。我也庆幸她有个孩子让她每天有操不完的心,所以她并没有多少时间去好好体会这种悲伤。

  生活还在继续,也许忘记才是最好的怀念。

  2022年4月2日

  于沈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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