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5月18日。
我抱着折叠桌往银行隔壁空地走去,周围家长的目光追着我的绿马甲移动。
日复一日,这个摊位已经变成他们生活的日常,观察志愿队的收获成为他们等待放学时的一种消遣。
我架好宣传板,摊开同意书和二维码,“疫苗接种,欢迎咨询!”
没有人驻足,偶尔有人扭头看我一眼加快离去。
手机上好几条未读信息,是阿猫发来的,他在思考人为什么要思考,思考给人快乐还是痛苦,思考的最终目的是什么,我没法解答,给他回了一个表情图:我连宇宙的尽头在哪都不知道,怎么会知道这个。
一个拎着菜的中年人走过去,我喊道:“疫苗打过吗?”
他微微点头,没有停下步伐。
四个年轻人说说笑笑走来,我继续问:“疫苗登记了吗?”
“打过了打过了。”
他们的表情是真实的。
我靠在桌上。这几天的摆摊经验告诉我,真正有意向的人会自己停下来看宣传,然后问我怎么接种,甚至有人特意找过来让我帮忙登记,那些行色匆匆的人是厌恶被我打扰的。他们的回家路也许是静谧的,我不确定是否应该招揽他们,但如果我低着头玩手机,那部分有意向却害羞的人会迟疑退却。
两个灵魂之间只要有一丝相近的东西就可以相互吸引,然后根据这相似性来决定两人最后的距离,是强联系还是弱联系,是长久的联系还是短暂的联系,这是我和小窟研究出来的灵魂吸引理论。同行的两个人必然有一个围绕关系,谁的灵魂围绕另一个灵魂转,这种“引力”是从中心灵魂的“有趣”中发出的。
按照我们的理论,我要尽可能表现和善、热情,让迟疑的过路人有交流的欲望,从而达成接种意愿。
“你好,疫苗接种过吗?”我问一个戴工号牌的女士。
她只是点点头,没有朝我看。
显然我的灵魂没有吸引力。
我想起给小窟发一条信息:下班了吗?
我和小窟是有“有趣”的“引力”存在的。五年前的一次区级培训,我坐在最后一排听课,他悄悄跑进来坐我旁边,我并不认识他。过了半小时,他问我一个问题“哥们,我们不是摄影技巧课吗,为什么老师一直讲公文写作?”我把课程表给他看,是他走错了教室。他问我们班都是谁,我们互相介绍,其实也是有工作交集的,他是区一级单位,他看到我手机屏幕上的一款游戏APP问我“你也玩这个吗?”“玩,不过玩得不好。”“你什么水平,我可以带你,我钻石。”我略有保留的说“你这等级的,我单手可以打三个。”小窟在课上笑出声,从此我们就成了相互吸引的灵魂伙伴。
小窟很快回复我的信息:下班路上,咋。
我:今天请你吃饭怎么样。
小窟过了两分钟:这么忽然,我没准备。
我:吃饭从来就是随性的事,此刻想到你,你可以来。
小窟:行,我回家换身衣服就来。吃啥。
我看着身边的小吃摊,炒河粉、酱鸭头,我:大餐。
小窟:地址。
我发了个定位给他。
小窟:友军还有三十秒赶到战场。
两辆电瓶车停在我面前,两个皮肤黝黑的大叔。我能判断出他们是比较憨厚的那类,“师傅,疫苗登记了吗,我帮你们登记,明天可以去卫生中心打。”
一个大叔浑厚的声音问:“第二针几时打?”
原来已经接种过了,“第一针之后三到八周内。”
“我在老家打的,可以在这里接种吗?”
“可以,您要在接种前出示接种记录。”
“好,谢谢啊。”
我像幽灵一样游荡,到处找人附体:“疫苗接种了吗?”“要不要登记啊?”“要不要来看看?”
二十分钟后小窟发来信息:你的定位不对啊,是家银行。
我:你到了?
小窟:刚刚开过去,没有看到大餐。
我:你先停好车,往南有个大厂,门前有很多车位。
小窟:我看到你的车了,你在哪?
我:银行这里,赶紧的,等你好久了。
小窟很快出现在马路对面,他往这里看,眼睛瞪大了:你别告诉我那个穿绿马甲的是你!
他穿着灰色T恤,蓝色沙滩裤,人字拖,一米八的身形在周围的爷爷奶奶中很突兀。
我用力挥挥手,“come on!”
小窟跑过来,“没见过这么坑亲爹的!你是叫我陪你加班吧!”
“怎么是加班,找你来谈谈人生。来,坐!感受一下风景这边独好,这种体验不多的。”
小窟斜躺在椅子上,长腿横在人行道,“我的体验还少吗?隔离点前前后后六百人,哪家哪户没点事,我这个大内总管差点疯了,每天睡六小时。”
“你都在干嘛?”
“光每天统计要吃什么菜都要三小时,每个门口问一下你要A套餐还是B套餐还是C套餐,然后每顿做成表格上报,然后接餐车,一个门一个门送过去,这个天我穿着防护服,热得我像王八一样。”
“有点繁琐。”
“超级繁琐,毫无难度,还没你去年在居委有意思。”
“差不多吧。居委里打电话、巡逻、检查、上门、送菜”,那些有趣的事都已经跟他分享过,“去年我申请去机场隔离点被主任拒了,不然可以分享给你一点经验。”
“这不是废话嘛!去年四月份工作要逐步恢复了,你竟然申请去隔离点一个月,回来还要再自主隔离14天,主任能放你?你做事动点脑子!其他几位可以去,唯独你不能去,你走了谁干活。”
“说的好像中心就我和主任两个人,放什么屁。”
“你的脑子不行。”小窟站起身抖抖腿,一个戴口罩的女生从他身边走过,小窟问她:“妹妹,疫苗打过了吗?”
妹妹连忙跑了。
“有点屈辱啊”,小窟重新坐下。
我笑了,“正常的,经常被无视。你别随便搭讪,会败坏志愿者形象,哪有穿沙滩裤出来的。”
“靠!我是来喝酒吃大餐的,谁知道你损成这样!”
“大餐有,七点之后这里是美食天堂。”
“我等着。喂,部分地区不是又出现疫情了吗,为什么没人来打?”
我翻出登记簿,“比之前多了,五一之后的几天每天登记七八个,这两天有十来个左右。AH的事情对接种局势是有明显影响的,那些感染者都没接种过疫苗。前天有一个接种高峰,疫苗库紧张,卫生中心十点就没针了。”
对面学校放学,穿校服的高中生陆陆续续走出来。
小窟:“这么晚放学,六点了。”
“是高三的,拼一把的时候。”
我们静静看着对面的学生。
小窟问:“你每天摆摊累吗?”
“我们志愿队轮流的。”
“我问你累不累。”
我翻开手机,“我给你读一段我喜欢的话:到处都是活跃跃的创造,到处都是日新月异的进步,欢歌将代替了悲叹,笑脸将代替了哭脸,富裕将代替了贫穷,康健将代替了疾苦,智慧将代替了愚昧,友爱将代替了仇杀,生之快乐将代替了死之悲哀,明媚的花园,将代替了凄凉的荒地。”
小窟接着说道:“这么光荣的一天,绝不在辽远的将来,而在很近的将来!”
“你看过?”
“我是文学系毕业的,怎么会不知道。整段背诵。”
“我们的国家现在就是明媚的花园,革命志士抛头颅洒热血想要换来的美好幸福已经实现,短短一百年,日月换天,我为这个时代的人高兴,我为我的孩子高兴。我们不用拿着旗帜上街喊还我河山,不用从地下爬起来揩干身上的血迹,不用高喊向我开炮,这一百年是光辉的一百年。”
小窟:“如果我还能存活,我生命的每一天是为了可爱的中国;如果我即将离去,我流血的地方会开出圣洁的花朵。学校时,每次读到这段我都会哭。”
我:“最近看了个电视剧,里面学了一句话,人要忠于自己年轻时的梦想,我却说不出自己年轻时的梦想是什么,我在逃课,打游戏,看漫画。”
“谁又不是呢,真正的梦想要经历过半个人生才明晰吧。”
“在这里摆摊我不觉得累,我觉得有意思。”
小窟嘿嘿笑,“这句话如果是别人说,我一个标点符号都不信,从你嘴里说出来,我信。你脑子不太好。”
一个秃发的中年人背着书包停在我们面前,“可以预约吗?”
“可以可以,扫这里。”看他有接种的意向。
“是几针?”
“两针。现在都是两针的。”
“新闻不是说有一针的吗,我要打一针的。”
“这个没法约,是卫生中心决定的。”
“那算了。”中年人迈着坚定的步伐走了。
小窟挖苦我:“可惜啦。”
我:“正常吧,新闻出来后很多人问过了,是常见问题。”
一辆破旧电瓶车经过我们的摊位,大叔看了眼版面停在路边问:“现在打疫苗有钱吗?”
我回答:“免费的!现在就能登记。”
大叔:“不给我钱?”
小窟先问了:“为啥给你钱?”
大叔:“不给钱谁打,不打。”
电瓶车加速开走了。
小窟:“这也常见吗?”
我点点头,“常见。这里的体验和你在那边不一样吧。”
“没疫苗时都等疫苗,疫苗出来了要观望不肯打,能打了要挑一针的打,自己打疫苗还要补贴,这工作难做。”
“笑看人生百态。每个人的出发点不一样。”
一个穿黑衣服的大哥走过来,“这里登记不?”
“对,疫苗登记。”
“我能帮人登记不,我两朋友在家里。”
“要用手机绑定,一个手机做不了。”
大哥挠挠头,“那怎么办,我让他们过来呗?”
我:“他们会用手机吗?”
“那肯定会。”
我抽出一张二维码,“拿回去扫码登记,填写个人信息,带好身份证明天去卫生中心打。”
“行!谢谢啦!”
“看吧”,我对小窟说,“有意思不?”
“你觉得有意思就行。你这摊子准备在这里设多久?”
“等钟老说中国新冠疫苗接种率可实现全民免疫时就差不多了。”
“那要什么时候!你图啥!”
我拉起左胸口的衣服,路灯下党徽金黄,“不图啥,履行党员义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