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暴雨终究是没有下下来，然而天边堆积的乌云却越来越多。趁着没有落雨，以棠一大早便去往官衙府库等着收粮。

　　郡府上拨给她用来收粮的正是从前装粮食的那间府库，人手也全部被换成了岚曜身边的人。虽然已经事先知晓了府库里余粮不多，但当以棠看到里面空得连偷食谷物的雀鸟都没有时，还是愣了一愣。心中随即浮上一层恼怒，暗暗攥紧了宽大的袍袖，十指发白。既然那群狗官贪污了这么多，可别怪她今日不讲仁义！

　　第一个来交粮的便是郑安同侄子郑禹偁，郑平公事繁忙，这种事自然是家中人代劳。郑安惴惴不安地凑上前来，“大人，这是家中新收的五千石粟米。”一面却是递了一本厚厚的册子来，身后，是数百名家丁与数十辆牛车，肩上车上，俱是装满粮食的麻袋。

　　以棠抬起头来瞄了一眼他，忆起当日在田庄中要他写贪污赈灾粮的官吏的名册，脸上的冷厉缓和了些许。她接过册子，没让人开袋验粮便叫人搬去称重，郑安还算老实，虽然他兄弟在陛下跟前说的是捐两千石，他仍是老老实实地捐了五千石上来。以棠心中满意，点点头：“你回去吧。让禹偁留下帮我记录一下，今日事情可忙着哩。”

　　“诺，大人。”郑安抬袖擦了擦额上因为等待而不安沁出的冷汗，点头哈腰地带着下人离开了，临走时还回头不安地瞥了郑禹偁一眼，叹口气满眼同情之色的走了。

　　以棠翻着那本册子，将官员名姓和贪污的数量一一牢记在心，一面笑着同郑禹偁打趣道：“你伯父倒是很担心你啊。”

　　很快便有官员上来交粮，郑禹偁不置可否，淡淡笑了一声：“谢大人就别打趣草民了。”一边铺纸研墨，替她记录着前来捐粮的官员名字和粮食的斤数。

　　原本，以往收粮都是收谷子，谷皮儿会占一部分重量，但以棠却以灾后百姓急需粮食为由让他们都交碾去谷皮的净米，这样一来，交的粮可就多得多了，各家不免起了偷斤少两的心思。又见郑家的粮不用开封，后面前来交粮的官员家属都心怀侥幸，个别排在后面、心思活络的，便暗中调换了粮袋。或是在粮袋下方装上石子，或是以次粮滥竽充数，以期蒙混过关。

　　以棠早料到仅是宴会上自己那一番话起不了多少作用，因此，临到检查第二个来交粮的荥阳郡通判沈聪家时，兵卒称了重正欲抬入府库，一直和颜悦色的她忽地变了脸色：“等一下。”

　　她抬手止住抬粮的兵卒的脚步，随意指过一袋，示意他们搬到自己跟前来。沈家的人心里登时七上八下，觑着她的半边侧颜战战兢兢地问道：“谢大人……怎么了？”

　　她没理，冷着脸命人打开粮袋，“拿斛来，开袋验！”

　　那沈家的负责人眼瞅着脸色都白了数分，眼珠子片刻不敢转动地盯着兵卒的动作。小兵打开了粮袋，里面确是一捧白花花的籼米没错。以棠又命人将粮食倒在官府收粮用的斛里，雪白的大米若悬泉飞瀑一般流泻而下，越到后面，猫腻就漏得越多。以棠冷笑着抓过一把倒在最上面的米糠来，不怒反笑：“这是什么？”

　　“一袋米里，竟有两成的米糠，你们就是拿这样的东西来糊弄本官和你家大人的吗？”

　　沈家的人早已吓得身如斗筛，忙不迭噗通一声跪下，哭丧着脸磕起头来：“谢大人饶命啊！谢大人饶命啊！”

　　“这，这定是下面的人中饱私囊，我家老爷断然不敢起糊弄大人的心思啊！大人饶命啊！”

　　那人“咚咚咚”将头磕得飞快，一声一声，直把那磕头磕出一片紫红的血来。以棠不耐烦打断他：“行了，沈大人还没死呢，哭什么丧？本官也不是那种不通情达理的人，现在本官替你想个法子，你愿不愿意照做？”

　　“愿意愿意！”那人忙道，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以棠换上笑颜，笑眯眯地同他道：“你看，你这袋米粒掺的糠，大概在三层左右，本官姑且算你家还没有完全泯灭良心，每一袋都只算掺了三成的糠。一斛米是五斗、六十斤，按十分之七算，也就是四十二斤。本官按袋数，把总数算出来，差多少你们回头再交，可行？”

　　明明就只有两成的糠……沈家的人苦着脸委屈地想，以棠见没有回应，脸一黑，提高声音重复了一遍：“听明白了没有？”

　　“明白了明白了！”那人吓得神游天际，惊恐地连连应下，谢了恩交了粮，狼狈地回去了。

　　后面的人见了，又惊又怕，想不到她竟如此严苛，比他们这群人收粮时还甚！忙都暗中调换了好粮，生怕被这个阎罗抓了现形。第三个交粮的来不及换，不待以棠开口便主动要求道：“大人好好查查吧！小的怀疑我家那群人也做了手脚呢！”

　　“你自己看不住家里下人还要本官来替你验粮不是？”以棠皮笑肉不笑地瞧着他。那人刚“嘿嘿”赔笑了两声，便见她勃然色变，怒道：“还不滚回去，重新备好粮再来！”一时讨了个没趣，悻悻地摸着鼻子带着人运了粮走了。

　　第四个前来交粮的早已调换了粮袋，自以为已经做得完美无缺，成竹在胸。以棠随意指了一袋让人倒在斛里，那人讪笑道：“我家老爷就怕下人做手脚，亲自操办哩，拿的都是上好的粮，断不敢欺瞒大人。”

　　以棠见那斛中的米大多晶莹雪白，确不是滥竽充数无疑，点点头表示满意：“你家大人还算识相。”她手一指示意兵士将斛拿去称重，忽又指了指那人交的粮中置于后面的一袋，“这袋也拆给本官看看。”

　　这一家显然是有备而来，不用她的人动手，便亲自将粮袋搬了来，倒进了斛中。以棠不禁有些苦恼，怎么办……难不成还能承认她怀疑错了不成？她眼珠子转了转，忽地想起地方官吏收粮时为了多收一部分装进自己口袋、坑害百姓的法子，脸上霎时舒展出明艳的微笑。

　　这一招叫淋尖踢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