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漏三更,东京汴梁也不似白日那般繁华。家家户户熄了火各自安歇,唯有张教头家的楼上灯火明灭。自从将女儿接回家住,张教头就将二楼让给女儿林娘子和使女锦儿使用,自己住楼下外间。今夜,楼上的女儿依然在做活。锦儿劝了几回,也只能拿件衣服给娘子披上,自去歇息。
林娘子缝制着棉衣,一针一线都不叫锦儿代劳。烛火摇曳,铜镜蒙尘。灯下的人儿不施朱粉,不饰钗环,镜中娘子的姿色不减反添。
我苦命的那人儿啊,又在哪里受苦?眼见着天寒要下雪,冬衣做成了几件,山高水远又怎么送去?真真愁杀我也……
林娘子自想着这场冤屈,悲从中来。她自思是个女流,只能求神拜佛,保佑她丈夫林冲平安无事。前几日有个游方道士携一幅图画打门前经过,要价千金。林娘子在窗边略站了会儿,正被那道士看见了面容。那道士撇了插在图画上的草标,打听得楼上的娘子是张教头的女儿,即刻请张教头到路边茶馆一叙。也不知那道士说了什么,张教头没花一文钱就请了图画回家。他叫锦儿扶娘子下楼来,将图画展开,是一幅九天玄女娘娘的画像。画像上的玄女娘娘与娘子一般模样。张教头由此将画像悬挂女儿房中,供上果品,每日焚香。画像上题了“雪霁夜奔”四字,不得其解。张教头是个武人,也不在意这些字,只觉得女儿酷似神像,必然有福。于此深夜,林娘子拜了九天玄女的神像,再看“夜奔”二字,竟想起来小时候在街上听过的《红拂女夜奔》的前朝传奇故事。只是这“雪霁”不知何意。
翌日下了场大雪,直到傍晚才停。天刚刚放晴,媒人又来登门。这次同来的还有太尉府的老都管。依然是为了那桩事,张教头自是不答应,那老都管脸上挂不住,言语间已有杀意。
“你那女婿现在梁山作了强盗,要不是早写下休书,哪有这番话说。”
“识趣的早早应了。治好了衙内的病自有你的好处。如若不然,告你个私通贼寇,把一家良贱收了官。不由得你女儿不从!”
林娘子在楼上听着一些,知道是躲不过去了。锦儿开了窗,只见窗外白茫茫的一片,照得屋内敞亮。九天玄女的画像上多了“夜半大雪”四字。林娘子似乎明白了些,自叫锦儿下楼传话说“自愿嫁高衙内,只是要体面,容准备嫁妆,三日后自来。”张教头不相信女儿会改志,亲自上楼,当面去问。林娘子叫父亲先胡乱应付了,女儿得了玄女娘娘的旨意自有计较。张教头看到了九天玄女像上多了几个字,信了女儿的话,下得楼来,胡乱答应了。
老都管得了好信儿,叫人将聘礼抬进来,两家换了帖子喝过茶,算是定了亲。送走老都管后,林娘子叫锦儿收拾细软,自下楼来与父亲张教头商议“夜奔”之事。张教头本不肯落草,无奈就只有这一个女儿,且有玄女娘娘的旨意,就依了女儿。
半夜下起了大雪。林娘子和锦儿扮成男子,张教头背了包袱一起拜过了玄女娘娘,正商议如何赚出城去。只觉一阵风来,飞沙走石,转眼之间三人已在金沙滩,正遇着林冲下山来迎。
东方既白,风雪自是停了。娘子和锦儿改了妆扮,林冲一时间倒认他不出。他见站着的后生眉眼之间与张教头相似,只是岳丈无子,也不曾听说有什么侄子。正待相问,那后生扑到他怀里哭了起来,带来的仆人也陪着哭了一回,听那声音,分明是林娘子和锦儿。
“丈夫,找得我好苦啊……”
“大嫂莫哭,如今可是团圆了。你与泰山同锦儿跟小人上山,再不受那高太尉摆布。”
“都依丈夫。”
张教头取出了林冲写下的休书,也不问林冲作何打算,竟自将它撇入水泊,喂了鱼虾。
四人上了山,晁天王和吴学究早备下了宴席,庆贺林教头合家团聚。娘子和锦儿既妆作了男子,便也不拘俗礼一同坐了。晁天王的娘子、阮小二的娘子和三阮的老娘也请来作陪。席间,张教头说起九天玄女画像的事,说玄女娘娘与娘子一般模样,又说了半夜之间从家中直到金沙滩的奇事。公孙一清听了,定要请出画像一睹仙容。林娘子叫锦儿请出画像,由林冲展开,公孙一清看时,已是“黄河一去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崔颢诗)”。
“这必是玄女娘娘显灵,特来成全你们夫妻团聚。弟妹是个有福之人,自有神仙庇佑。”
“小人昨日梦见的九天玄女娘娘也是大嫂的模样,梦中的娘娘令小人今日天一放晴就下山来,说是必有殊遇,不曾想到接到了泰山和大嫂。”
自此,山寨之中按林娘子的模样为九天玄女塑了神像,每日供奉。林娘子便是那九天玄女娘娘的化身,自不同于一般妇人,寨中上下都称她为玄娘大嫂。出入行止与众兄弟们一般,虽说穿着女装,脚上倒是穿起男靴来。锦儿自和她主母一样,与林教头共进退,众兄弟见了她都客客气气地叫她锦二姐。
山寨中见玄女娘娘不曾缠脚,多有灵验。后又有三员女将端的一身好本事,个个是天足,好生英雄。妇女们也动了心思,说与玄娘听。玄娘自男装出奔以来,就和锦儿都放开了脚,穿着男靴,虽不排座次,也如男子一般。玄娘说了一回大脚的好处,妇女们各自回去,也放开了脚。闲暇时也同玄娘一起看三位女将操练。其中有健壮的自成一队,当了扈三娘的亲随。玄娘体弱,又因脚缠得好,便是放开了也不大好行走。女兵女将们一个个英姿飒爽,玄娘每自看时,不免羡慕。
公孙一清开坛布道,讲了九天玄女娘娘的事迹。在黄帝战蚩尤的时候,在越王勾践复国的时候,都是玄女娘娘用道法帮助军队成就了大事。玄娘记下了这些故事,在一清道人的勉励和丈夫林冲的支持下开始修行道法,竟和玄女娘娘心意相通。
后来,宋公明入了伙。他回家接父亲兄弟上山的时候,遇到官兵追捕,得玄女娘娘相救,授以天书。晁天王死后,宋公明又得到一块石碣,上有古文字写就的星宿与人名,成就了梁山一百单八将的传奇故事。
玄娘生了一个儿子,唤作大郎。锦儿被张教头认了干女儿,到了年纪就张罗着为她招赘一位女婿。那女婿是大刀关胜的堂兄弟,人称“六郎”。那时,关胜还未上山,山前朱贵开的酒店里路过了一位单身的客人。那客人面相如关二爷一般,自是英雄。他自称是关二爷的后代,即无父母兄弟也无房屋田地。此番打算去投靠一个堂房兄弟,行到此处又囊中羞涩,真不知该如何是好。在另一桌喝酒的张教头听了便资助了他一些钱粮。锦儿那丫头正巧下山来水泊取水,路过酒店时看到了那客人动了心思,也顾不得和张教头打个招呼,只在门边站着。朱贵连叫她几次二姐也没答应,叫她进来坐一会儿她倒先跑了。那客人见了锦儿,自是有意,只是刚受了张教头接济,自己又上无片瓦下无寸土,哪什么养老婆。他当下谢过张教头,赶路去了。
玄娘见锦儿自下山取过一趟水便心神不定,总是呆坐着,连娘子叫她也总是敷衍了事。锦儿是个精细的丫头,平日里勤快得很。如今这般失魂落魄,必有缘故。娘子问她有什么心事,她也不肯说。玄娘忙于修道又要照顾大郎,锦儿一个未出嫁的丫头也帮不上什么忙,索性就由她去了。
山寨中原本有一座关帝庙。公孙一清说关帝也是道家的神仙,与玄女娘娘是同道中人,自此也一并供奉了。玄娘将大郎托晁娘子照看,自在庙中修道,日常洒扫供奉都由锦儿来做。这日,锦儿正在擦拭神像,突然停下了手里的活儿。娘子叫了她几次,她都像没听见似的,直勾勾地看着关二爷的神像出神。见锦儿这样,玄娘也顾不得修道,立刻去叫张教头和公孙一清过来。一清道人看了锦儿的样子,像是入了魔障,念了些驱鬼的经文洒了些符水也不见好。
“她这几日去过哪里?见着了什么?”
玄娘仔细想了想,锦儿一直和她在一起,也没碰见什么。只那一日锦儿独自下山去取水,就是那时起有些不对。经玄娘这么一说,张教头也想起了那日的客人。那客人正和这关二爷一般模样,说起来那还是他的后代呢!这下锦儿的心思就明白了。那客人走时说过,投亲不成回来还从这里走。张教头也不急着给锦儿找女婿,一心就等着拿客人回来。
六郎投亲不成,果然还从这里回来。张教头便做主替锦儿招了他当女婿。锦儿拜别娘子下山来和六郎做了夫妻,就在朱贵店里住下。饭食自是朱贵准备,二姐劝酒,等客人倒了就是六郎的活儿了。关胜上山以后,六郎就在关胜麾下效力,锦儿也回到山上和娘子作伴。
玄娘修道有了结果,竟比公孙一清根基更深。玄娘原想拜一清道人为师,公孙一清深知玄娘的来历,不敢受此一拜,只是将道术倾囊相授。公孙一清的师父罗真人常神游托梦,叫公孙一清传授玄娘一些法术。
梁山发现了石碣,宋公明要请道士上山开坛祭祀。公孙一清亲自下山去请了一些同门,他师父罗真人叫他给玄娘带了一张符。罗真人说那符能起死回生,只要头骨还在就能使人复生。唯有玄娘能使用,仅能用一回。玄娘仔细收好了符,除了公孙一清再没和他人提起过,就连她丈夫林冲和锦儿也不知道。
梁山发现石碣的时候,晁天王已经作了古人,晁娘子守着一双儿女没了主意。她家二郎和玄娘的大郎要好,时常来家里玩。玄娘就和锦儿去晁娘子家看看她和她家大姐。花小妹也带着她家秦六姐来串门。女眷们各自都有儿女。这男人们总喜欢来家里喝两杯,进进出出也不当有门有户。他们自是兄弟,聚在一起耍笑吃喝也没什么,只是女眷们总要回避不及。儿子自随他们一处玩耍,若是女儿总不好放在家里看他们吃酒耍钱。晁娘子这里没了男人,她儿子也总和林冲家的大郎去外头玩耍。女眷们带着女儿来晁娘子这里,总算是能得个清净,聚在一起也能说说话,做做针线。白天家里就留给那些男人们吃酒玩耍,女眷们自要回避他们,倒来这里与晁娘子作伴。
这日里,晁娘子听说石碣上有一百单八将的名字,对应天上的星宿,其中还有三员女将。晁娘子虽是个女流,和她丈夫晁天王一起过日子也沾了些豪迈之气。她见三员女将能同男人一样领兵打仗,不避人不裹脚,快活自在。而她们这些跟随父兄丈夫上山女眷就只能相夫教子做个妇女,自有些不平。
这男人当中有文有武,偏俺们女流倒都是武将。就俺几个来说,玄娘会道术,小妹能读书识字,阮小二他老婆打得一手好算盘,孙提辖家的乐大娘子能学四时虫鸣,哪一个不比那些个偷鸡摸狗的男人强!就拿三个女将来说,扈三娘他男人还是她手下败将,要不是做了她丈夫,凭什么排在她前头。晁娘子兀自说了一回,众女眷也陪着唠了会儿家常,看看到了饭点,各自带着女儿回家吃饭。谁也不记得什么。
鲁智深和武松来家里请林冲去外面的酒店喝酒。林冲见这隆冬时节银装素裹,不由地想起了当年在沧州草料场的那桩事来。陈年往事一旦被勾起来,就像是拎起了扎大闸蟹的草绳,那一桩桩事情都给拎出来了。鲁智深见林冲面色不善,知道他又想起了伤心往事,这在外头有些话也不好说,说了几句不打紧的话开解他。武松只听说过林冲的往事,也不好说什么,只是陪着喝几杯。林冲越喝越伤心,越伤心就越要喝。鲁智深和武松送他回来的时候,林冲已经醉得连玄娘也认不出来了,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才醒。林冲酒醒以后,还记着那些伤心事,越想越憋屈,竟气得大病一场。玄娘日日守着林冲,用好话宽慰他。林冲吃了安道全开的一副药也就好了,只是有些离不得娘子。只要玄娘孤身在外,林冲总有些不自在,成日里病恹恹的。玄娘知道林冲的心病,自此就不去关帝庙中修道,也不常去人家家里走动,只在家陪着丈夫。后来梁山的众兄弟替李应杀了苗衙内,报了他侄女羞花的仇。林冲在庆功宴上喝了几杯敬酒,见别人报了仇,又想起自家的事来,只觉血气上涌,竟当场晕厥。宋公明和吴学究照安道全说的救醒了林冲。玄娘正同妇女们在厨房忙碌,林冲醒来不见娘子又是气结于内,竟咳出了一小块血,自那以后就一直卧病不起。
宋公明和吴学究每日里同弟兄们来看望林冲。林冲总说不打紧,安道全开的方子吃了几副也不见好。鲁智深和武松知道林冲那是心病,只要那高衙内一日不死,林冲的病就好不了。毕竟是那天去外头喝了酒以后才勾起林冲的心病来,他二人自认也有些责任。鲁智深和武松下山去了。没几日,宋公明也点齐了兵马,下山去与官军厮杀。林冲得到了兄弟们从山下给他带的礼物。即使有些损坏也还认得出是高衙内的首级。林冲也不用吃什么药,这病霎时就好了。
宋公明一向为了兄弟们的前途着想,如今到了合适的时候,该要接受招安了。万事俱备,只一事过不去。那高太尉的养子高衙内死在我梁山弟兄手里,日后弟兄们要在高太尉手下做事必然不妥。那时,公孙一清遵他师父罗真人法旨下山去了,只留得书信一封,文辞之间似有不祥。鲁智深说要去五台山看看智真长老,武松听了也说要去五台山看看,便和鲁智深一道下山了。林冲见宋公明为招安一事烦恼,多少也知道这烦恼和那死了的高衙内有关系,自有些愧疚,竟旧疾复发又气结卧病。玄娘知道丈夫的心事,想起罗真人传她的符。
“丈夫莫忧,我这里有罗真人传的一张起死回生符。罗真人说只要头骨在,任他死了多久都能复活。”
“果真如此,烦请大嫂施一回法,叫那高衙内活过来,兄弟们的前程也就有了着落。”
“那丈夫的心病……”
“莫为小人一人误了兄弟们的前程。再说儿女都大了,日后提起父母,落个贼名总是不好。”
林冲既这么说了,玄娘当即取出了符,夫妇二人这就去和宋公明说能复活高衙内的事。宋公明正和卢俊义、吴学究商议接受招安以后的事。自从宋公明从玄女娘娘那里得到的天书被摄了去,梁山的石碣也崩塌了。气数已尽,唯有接受招安才有前途。可高衙内是道过不去的坎。弟兄们就这样接受了招安,那高太尉必然不肯和这些有杀子之仇的贼寇化干戈为玉帛,兄弟们的处境比上山前更艰难。现在,林冲说玄娘能复活高衙内,这坎就过去了。宋公明当场就跪下要给林冲和玄娘磕头,卢俊义、吴学究也陪着跪下了。林冲赶紧扶起宋公明,五人商定了日子,叫戴院长下山去请一清道人的同门师兄准备祭坛法器。
玄娘登坛作法复活了高衙内。宋公明对复活以后的高衙内以礼相待,等受了招安以后,吹吹打打送下山去。那时鲁智深和武松也回了山寨。他两个出家人哪管什么诏书御酒,只在林冲床前守着。这回林冲气血攻心,又勾起来前两回的旧病,就是扁鹊、华佗一起来会诊也是救不了了。玄娘复活高衙内以后,没过几天就成仙而去。罗真人传她的符是以命换命的,玄娘自是知道,只是没和林冲说。
林冲失去了玄娘懊悔不已,如今病得要死了倒又不后悔了。他夫妇二人在那世里团圆。他家大郎自有那些叔叔伯伯照顾,搏了个好前程。晁娘子家的大姐当了玄娘的儿媳,生了独一个的儿子。晁二郎和秦六姐生了个女儿。孙大郎和花四娘的儿子做了二郎的女婿。阮二姐嫁了燕三郎。锦儿的大郎娶了史进的独女。
数十年后,已经得道成仙的一清道人故地重游。玄女金身塑像上的金箔已经剥落,香火也断了有时。一百零八把交椅落满了灰,忠义堂上的匾结满了蛛网。晁天王的墓前长了棵树,林冲的坟头插着两块牌子,供奉的果品和酒尚留余温。一个身上刺了花绣的和尚与一个独臂的头陀结伴下山,模样还和那时一般。一位少年背着一幅图画扛着一条花枪,在山前的酒店讨了三杯素酒,吃了些素食,在此留宿一晚。山前的酒店生意兴隆,迎来送往再不作那图财害命的勾当,只是供奉着关二爷和玄女娘娘的木像。
“那边站着的可是一清道人公孙先生?”
步履蹒跚的老妇人穿着男靴,在儿媳和孙女的搀扶下向道士走来,却只在石阶上拾得一只纸鹤。
山风吹过耳旁,恰似娘子在楼上唤“锦儿”。
林娘子张氏玄娘,归位主北斗第一星,居闰宫,是为武曲星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