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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统(一)

玥下 小洱滨 6130 2024-07-07 22:05

  杨士奇跪在乾清宫外,漫天的大雪为整个皇城披上了洁白的绸缎。今天是大年初三,本是阖家团圆的好日子。一路上他看到两旁的人家都换上了新桃,百姓脸上都洋溢着欢喜和憧憬。

  可他却笑不出来,自从腊月二十一皇上因病不再临朝之后群臣依旧每日奏报,奏折发到乾清宫转天批好了发往各部。但对于他这个四朝老臣来说,敏锐的政治嗅觉让他闻到了这里面含着的异样气息。有几次他想去寝宫探视却都被太监以皇后懿旨为名阻在了门外。

  今天一大早,宫里就来人说皇上传唤自己。并且那小太监一个劲儿地催促,自己连朝服都没穿妥就被他推进轿子里给了抬过来。

  他下了轿子就看见寝宫门口端正地跪着四个人:杨溥;杨荣;张辅;胡濙。瞬间他感觉一瓢凉水从头顶直接浇下来,身子再被初春的风一吹瞬间打了个冷战。迷迷糊糊地走过去也跪在地上。

  “皇上醒了,传各位大人进去。”一个瘦得跟猴子一样的小太监从里面走出来,轻声细语地说。临了还不忘多交代一句,皇上龙体欠安,望各位大人莫要激动。

  一踏进寝宫,他就闻到一股浓烈的熏香气味。这气味勾得他嗓子眼发痒,只能不停清着嗓子才不至于咳嗽出来。

  跟在小太监身后穿过过堂踏入内室,几位老臣愣在了原地。

  内室中央一个巨大的桌子,桌子上摆着三五个铜制的小香炉,两个小宫女一个填炭另一个则用心的拨弄着炉子里的炭火让它们充分燃烧。

  正对着火炉的孙皇后歪坐在龙床上,宣德帝把脑袋放在她腿上,面色惨白,嘴唇毫无血色。手哆嗦着把放在胸前的促织罐打开又扣上。长长的胡须已经彻底变白,参差不齐地耷拉在孙皇后的腿上。

  这位三十八岁的皇帝,竟然在短短十几天里变得如此苍老,一点没有了坐在龙椅上展现雄才大略时英主的影子。反而像一个垂暮的老人在等待着自己最终的命运。

  “皇上,几位大人带到了。”

  小太监说罢立在一旁又变戏法一样从怀里掏出两个青花的促织罐放到皇帝面前。

  正在杨士奇准备跪下来的时候,皇帝“啪”地一声把促织罐彻底扣上,抬起头看着面前这五位大臣。浑浊的眼珠里闪烁着精光,那道光好像要冲破浑浊一样虽然微弱却没有熄灭。

  “杨阁老,你说促织能活多久啊?”

  杨士奇有点懵,但还是正正身子说:“夏虫约三个月,早秋虫四到六个月。”

  “那你说,促织能活过春天吗?”

  杨士奇“噗通”跪在地上,跟在他身后的四人也都跪在地上。豆大的汗珠从他脖颈流下,脑袋用力抵着地面。

  “陛下龙体近来微恙,稍作调理定能好起来的。”

  他身后的胡濙语气发颤,略带哭腔。胡濙深谙医术,皇上病到怎样的程度他一眼就看透了。

  “诸位爱卿,我二十八岁登基,在位至今十载,一路平藩王,击蒙古,踏安南。太宗,仁宗交托我的天下,我做的还算不错吧。”

  杨士奇点点头,这位皇太孙久居BJ在成年之后参与到了太子与汉王的立储风波。一路艰险自不必说,登上皇位后也是励精图治,数次御驾亲征,不愧为一代英主。

  “现如今我这身子骨是一日不如一日了,今天召集诸位爱卿只为托付一句。”皇上拍了拍孙皇后的手,后者又推了一下站在龙床旁伺候的宫女。宫女走进里屋牵出一个少年。

  少年今年九岁,长得眉清目秀,那双眼睛跟自己的父亲一样闪烁着精光。少年看了一眼在场的人完全没有半点这个年纪孩子应有的羞怯。反而大大方方施礼之后站到母亲身旁。

  “太子祁镇,年岁尚幼。主少国疑,恐各路藩王觊觎又闹出靖难那般自家人杀自家人的戏码来。我不愿我朱家再有人沾染自家人的血了,我已经沾够了。”

  靖难之役,不论说得多么冠冕堂皇也是叔叔篡了侄子的皇位。建文帝现如今还下落不明,这是太宗终其一生噩梦的根源。

  宣德帝平定藩王之乱,囚禁汉王数年最终又下令把汉王烹杀于鼎中。这成了他毕生的憾事,每每想起都涕泗横流,只因这位汉王是从小带他习武骑马的二叔。

  每一次皇权的交接朝野上下都弥漫着血雾,多少人被卷入其中无法自拔。丢官的,丢命的不计其数。杨士奇回忆往昔又把头埋得更深了。

  “我今天召诸位来,只为把太子交托诸位。”宣德帝有气无力地说完这句话,招招手把朱祁镇叫到身边,握着他的小手在杨士奇等人的脸上碰了碰。

  “祁镇,记住以后所有事都要跟这几位卿家商议后再做决断,万不能由着性子胡来。你懂了吗?”

  朱祁镇到底年纪尚小,被父亲郑重的脸色吓了一跳,有些害怕地一边点头一边用力抽回自己的手。

  宣德帝重又把他的手牵起来,颤抖着放到杨士奇手里之后轻轻拍了拍杨士奇的肩膀。

  “日月山河,还需仰仗诸位了。”说完话,宣德帝彻底没了力气。剧烈咳嗽了一阵重又躺回到孙皇后腿上,大口大口地倒气。

  “王振,皇上累了。送各位大人回吧。”

  杨士奇满怀心事地走向轿子,身后杨荣小跑着追上来。杨荣一脸大胡子,平日出门总要用心修剪一番力求美观,现在他也顾不上自己的胡子被风吹得乱糟糟的,一把抓住杨士奇的手说。

  “士奇兄,皇上这幅样子应早做决断啊。”

  他知道杨荣什么意思,现在大批军队还驻扎在安南。皇帝本意是打算春后亲自督军,现如今BJ城内驻兵空虚,如果哪位藩王起兵的话,城内根本没有抵抗能力。

  “这事你我做不了主,得从长计议。”杨士奇摇摇头踏上了轿子。

  回去的路上,他撩起帘子看着繁华的BJ城。这个时辰正是BJ城一天最热闹的时候,不管轿夫在前面如何呼喝前进的速度还是没有半点提升。

  他也不催,放下帘子慢慢地闭上眼睛。风声混合着叫卖声钻进他的耳朵,他很享受这片刻的安宁。

  等他醒过来的时候,轿子已经停在大门口了,管家杨二拿着一件狐狸氅毕恭毕敬地站在那里,他摆摆手直接穿过正堂去了后院。

  杨夫人倚在凉亭的柱子上,裹着皮袄看着几个婢女在打扫院子。时不时还要蹙蹙眉,嘴张了一次又一次但又都闭上了。

  “夫人,你今天吃药了吗?”

  杨士奇人还没进院子,声音就先在院子里跑了一圈。几个婢女拿着扫帚也不扫雪了站成一排毕恭毕敬地看着院外。

  他看了这几个婢女一眼,转过头问跟在后面还拿着狐狸氅的杨二。

  “这几个婢女瞅着面生,你新买的?”

  杨二点点头,原是原来的婢女有几个到了适婚的年纪,年前杨士奇就已给了银子放她们各自婚配去了。可偌大的府里总要有人前后侍奉着,杨二便自作主张去外面买了一批新人进来。

  “我知道主子对这事上心,每一个我都见了她父母兄弟,都画了文书。不是被拐带的,全都有家有户。”

  杨士奇点点头说:“这事办得妥当,都是可怜孩子,这大雪天尽量安排一些屋里的活计,莫要冻坏了身子。”

  说完他走到一个婢女身边在她衣服上捏了一把,脸色瞬间耷拉下来了。

  “快进屋打扫吧,杨二,明天去集市里买几件棉衣。这单薄的怎么好在外面挨冻。”

  杨二吐吐舌头,悻悻地挥挥手把这些婢女带进了屋子。

  看四下无人了,杨士奇坐到夫人身旁扫了一眼石桌上放着的药碗现在还不断升腾着热气。

  “夫人,怎么还不吃药啊。”

  “太烫了,晾凉再喝。”

  杨士奇拿起汤药,轻轻崴了一勺放到嘴边吹了吹,感觉差不多了送到夫人嘴边。

  夫人的嘴刚跟勺子接触,立马就烫得缩回了脖子,恼怒地拍了杨士奇一下又退了两步不想喝了。

  杨士奇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重把汤药放到自己嘴边又开始吹了起来。

  “皇上怎么样了?”杨夫人关切地问。

  杨士奇摇摇头,他怎么也没想到皇上还这么年轻就要龙驭上宾了。还记着十年前新皇刚登基时,君臣二人经常在这个凉亭里一边喝酒一边畅谈对国家未来的规划。

  两滴滚烫的泪珠从他眼里流出来,爬过他脸上的千沟万壑掉到汤碗里。一直被压抑的情绪在这一刻彻底决堤,想着往后的日子和肩上的担子一种莫名的哀愁与痛苦爬满了他的心。

  丝绸的触感划在他的脸上,也同样划在他的心里,把那团荆棘轻轻扫去。抬头正看见夫人拿着手帕把他脸上的泪痕擦掉,一边擦一边笑着说:“莫哭,皇上福寿齐天,定会转危为安的。”

  说完夫人接过他手里的药碗一饮而尽,身体轻轻侧过来靠在他肩膀上,好像是在他耳边呢喃又好像是自言自语。

  “阿寓再不是以前的阿寓了,再难再险的事也挡不住了。”

  就在他轻轻搂过夫人肩膀的时候,一阵粗重的喘气声被脚步带了过来。

  “老…老爷…宫…宫里来人说…说…说陛下……宾天了。”

  夫人一下从他肩膀上退开,把放在桌上的官帽拿在手里小心地掸去上面的雪花然后递到杨士奇手里。

  “这几日不在家,照顾好自己。别忘了吃药。”他颤抖着接过夫人递过来的官帽,眼里还闪动着泪花。

  宫里的轿子就停在门口,一个太监焦急地向府里张望着,他头上冒出的汗顺着那没有胡须的脸流过脖子钻进衣服里。

  一看到杨士奇出来了,他马上露出一副笑脸,可转瞬他就意识到这个表情是多么的危险且不妥当。他伸出手狠狠抽了自己两个耳光,那声音在这条巷子里前后回荡,成了宣德帝宾天的第一缕哀歌。

  天雨路滑,前几日下的雨现在化成了冰,躲藏在雪下。好几次轿夫都踩在那上面一个趔趄接着一个趔趄,杨士奇扫开帘子看见官道上都是一个小太监在前面掌灯,后面一个四抬大轿哼哧哼哧地冒着白气。

  今天开始近半个月的时间,全城的官员都要放下所有的工作为已经宾天的宣德帝守灵。

  他看见从轿子里跌出来的杨荣正站在那里把官帽重新戴好,嘴上骂骂咧咧的。他本打算打声招呼,可又不知该说什么,看了一通就觉索然无味又把帘子撩下了。

  太和门前跟平日早朝一样人头攒动,大臣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忧心忡忡地互相打听着情况,但看着彼此那便秘般的脸就知道大家了解的都差不多,也就摆摆手重新站回去了。

  杨士奇刚一下轿子就被等候多时的胡濙给拉了过去,看他那副神秘兮兮的表情杨士奇心里就慌得发毛。胡濙这人平日心细如发,长子胡长宁又是锦衣卫镇抚使,总能知道一些宫里不为人知的情报。

  “源洁兄,何事这般慌张啊?”

  胡濙不放心地左右看了看,这群官员还都聚在一起。他把杨士奇又往远处拽了拽,这才凑到耳边低声:“杨阁老,我今天看见蹇义去了寿康宫。”

  “此事当真。”

  蹇义是太祖朝的老臣,曾历任监察御史。所有经他手里查过的贪官没有不吐脏的,他手段狠辣,很多贪官在他手里没等法办就已被酷刑折磨致死因此也得名蹇阎王。

  他曾在宣德六年因痛陈宣德帝寻觅促织和房中术而被贬官赋闲居家,杨士奇本以为他早已离开了这个权力场,没想到是在静候时机。

  “阁老,太后有请。”

  杨士奇拜别胡濙,紧跟在太监身后。太监领着他在太和门外转了一圈之后钻进了一个不起眼的小房间。

  房间里烛火昏暗,一个年过半百的女人穿着一身黑袍站在那里,她旁边站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少妇正是白天的那位孙皇后。

  “太后。”

  杨士奇朝着那女人就跪了下来,可还没等膝盖沾地女人就又把他搀了起来。

  “杨阁老这不是在折我的寿吗。若不是你,当初先帝(仁宗朱高炽)又怎么能平稳度过那段最难熬的日子。”

  “太后,此次密招老臣前来所谓何事?”

  这位张太后是个聪明人,在仁宗还是太子的时候就总留太子属官在家吃饭,并且每次还都亲自下厨。一直到洪熙,宣德两朝她也总把老臣的妻子请到寿康宫话家常,一起回忆那段难熬的岁月。

  正在杨士奇陷入回忆的时候,门吱嘎一声被推开了,两个小太监身后正是杨荣和杨溥。看见这二位,杨士奇心里把自己的猜想夯实了一些。

  “笃笃笃”

  拐杖敲击在砖地上产生有节奏的声响,这声响好像波涛拍打河岸那般自然,好像就是偌大皇宫中应该有的声音。比铜铃,铜磬更加轻柔,但也更具有王者的厚重感。

  敲击声由远至近,紧接着门被推开。一位白须白发的老者被一个美女搀扶着走了进来,那声音就是老者手里的拐杖发出来的。

  那美女美绝人寰,大大的眼睛,高挑的鼻梁一个转身一个眼神就能勾走男人的魂魄。这种女人总给男人一种可以亵玩的错觉,可一接近马上就会被她用力推开换得几声笑罢了

  那老者丑得吓人,嘴咧着好像根本闭不严,里面参差地只剩下几颗残破的牙齿还在坚守城池。鹰钩鼻配上一双硕大的眼珠,这幅形象总让人想起曹魏权臣司马懿。

  老人轻轻推开美女,向前挪动。他的腿也有问题,总是先把右腿挪过去之后咬着牙再拖动左腿。每走一步好像都要消耗他很大的气力,挪了两步他就喘起了粗气。

  “蹇老……”孙皇后上前两步伸出手想要搀扶他,可却被他轻轻打落。

  他又挪动了两步,脚步不稳感觉随时都要摔倒一样。可他却没有摔倒,而是一把攥住太后伸过去的手,阴冷地说。

  “国…不可一日无长君。请太后速下懿旨,废太子祁镇,召襄王瞻墡入宫继位。”

  补小贴士:

  宣德帝:明宣宗朱瞻基,明朝第五位皇帝,年号宣德。与其父明仁宗统治时期合称“仁宣之治”,喜促织,房中术。

  苏世说:整体是一位好皇帝,有些特殊爱好但是瑕不掩瑜。可是教宦官读书写字参与政事,为皇朝之后留下隐患。他儿子的土木堡之变就是因为过于宠信宦官王振而导致的。

  杨士奇:本名杨寓,字士奇。先后历经五朝,任内阁辅臣四十余年,任首辅二十一年。与杨荣、杨溥等同心辅政,并称“三杨”。正统九年(1444年)去世,享年七十八岁。

  苏世说:老人家真的能活,并且真的很厉害。查了很多史料没有看到有几个夫人,那就当他只有一个好啦。一生都奉献给了明王朝,最大的功绩是保护了太子(仁宗)助其顺利继位。成就了仁宣之治。

  本文名字《正统》,取自明英宗朱祁镇的第一个年号正统。明朝开始皇帝只用一个年号,并且也会用年号来称呼皇帝例如太祖朱元璋也叫洪武大帝,成祖朱棣也称永乐大帝。但朱祁镇有两个年号,一个是正统另一个是夺门之变后用的天顺。现在研究一般称之为英宗或正统帝。

  宣德帝去世之前半个月的时间已经把事情交代清楚了,皇权得到了平稳的过渡。确实张太后有想过立自己另一个儿子襄王的打算但马上就被大臣劝告打消了。但本人为了故事流畅性和趣味性略有更改,大家不要过于当真。要建立正确的历史观哦ヾ(╹◡╹)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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