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公交车站像以前一样熙熙攘攘，人头攒动。下一班汽车的目的地是德国南部的一个小镇。但这辆汽车的终点站对于一个小女孩来说无关紧要，比起那冰冷的女机械音，她更加在乎的是自己妈妈在哪里，还有她怀里的猫。

　　汽车的前挡风玻璃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闪亮而耀眼，它用轰鸣的引擎和排出的尾气表达着对于周围乱糟糟的不屑。

　　女孩稍稍犹豫了下，决定顺着人流向车门走。她的黑发披在肩上，打着卷。不幸的是她在人群中狠狠地被挤了下，怀里的猫便不悦地叫起来，但微弱的声音完全淹没在人声鼎沸的广场中。棕色的小猫没能引起注意，于是它更大声地一边又一边叫了起来。四处的目光很快转向了她们。

　　“哦————，不，安静……，听着，凯蒂，你别叫好吗。我们得找到妈妈————”小姑娘顿时感到紧张起来，她踮起脚，四处张望片刻，视线转向小猫：“你知道妈妈在那吗，凯蒂？”

　　小猫在女孩的怀里打了个滚，女孩胸前的衣服现在和猫毛的颜色一样了。

　　女孩叹了口气，将猫搂得更紧了些。她走到更加靠近车门的地方，向四周张望。

　　“咦？”她看见那里有个小小的身影。

　　一个女子不耐烦地推搡了她几下。

　　一个看上去比她还小的男孩腼腆地看着她————看着她手上的猫。

　　他很快回过神，飞快地掀起眼皮扫了眼女孩壤有花边的长裙和她乌黑的头发，又用同样的速度移开了目光，并重新聚焦于那只猫上。

　　比起女孩，他显然对于她怀中蜷成一团的猫更加痴迷。

　　女孩主动凑上去，冰蓝色的眼珠凝视着男孩带有伤疤的脸，浅浅的呼吸喷在长着细小绒毛的脸上。男孩的脸上立刻浮现出一种黄昏似的红晕，但眼镜依然盯着她怀中的猫，忍不住用去摸了一下。

　　女孩高兴地看着他，将怀里的猫报到他手上。

　　男孩看着怀中的猫。被打扰睡眠的凯蒂朝着搂着自己的陌生人毫不留情地挥了一爪子，并开始像一只被扔进滚烫热水的青蛙一样挣扎。

　　男孩变得更加不知所措，脸越来越红。他抬起头，想向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姑娘求助，艰难地，小声地说着：“猫……”

　　女孩却是咯咯地笑着：“嘘——小点声，凯蒂乖，别叫那么大声，好吗？”

　　一个年轻妇女的尖叫声贯穿了人群，像一个煮沸尖叫的水壶，边跌跌撞撞地向他们靠近，边叫到：“伊丽丝！凯蒂！这儿————！”

　　小女孩的脸上浮现出惊喜的表情。男孩则下意识松了手，他又看了眼女孩质地良好的裙子，猫高高跃起，扑向女孩。女孩抱着猫快速投入母亲的怀抱。

　　人群很快不再变得那么绅士起来，车站再次陷入一片混乱。那对母女很快便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尖叫声和怒骂声让男孩听不清其中是否有银铃版的笑声与细细的猫叫声。

　　车开了。车站的人流一下子减少了大半。有人在匆匆地疾走，有人在不耐烦地等待下一部车的发车。谁也没有给那个衣衫褴褛的小男孩一个多余的眼光。

　　男孩低着头，看着掌心的猫毛与脏的不能再脏的衣服。

　　他的声音很低很低，对自己说：“猫。”

　　二

　　夜晚，暴雨，街道上，高高低低的石板地面，丑陋的装饰物布满着昏暗的大街。

　　少年慢慢地走，就像走了不能再多的路一样。他低下头，无声而缓慢地走着。愉快的交谈声从被静夜笼罩着的街道上传来，少年急忙躲进了一旁昏暗的小巷。

　　一对情侣缓步走来，女孩妆容精致，穿着壤有白色蕾丝花边的优质长裙，带着一副羊皮手套，正和一个男子交谈着什么，并朝着这边走来。一只棕色的老猫蜷缩在她的怀中，用它那墨绿色的眼镜打量着周围。

　　一只猫。

　　一只棕色的老猫。

　　少年看着它墨绿色的瞳孔。那只猫正无精打采地打量着地面上纷繁复杂的砖块花纹，当它抬起眼皮，看到少年时，发出一声有气无力的叫声。交谈盛欢的两人惊讶地停了下。

　　“Was ist los?”（怎么了？）

　　少年变得不知所措，他决定从巷子的另一边离开。但在他惊讶的一瞥后，女人的形象顿时与童年时的回忆结合，他想了起来。于是他打消了离开的这个念头，他站住了，并等待她的回应。

　　她没有认出他。

　　“Nichts， nichts， los geht's.”（没什么，没什么，我们走吧。）

　　脚步声渐渐消失在大街的尽头，就如同她的童年回忆渐渐消逝在时光之中。

　　三

　　女人终于收拾好行李，无奈地看这这两个巨大的行李箱。女人又无奈地望了望窗外两个孩子：他们正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嬉皮笑脸地在花园里追逐，全然不顾自己母亲的烦恼。

　　“凯文！————唐克斯！————”她急忙走下台阶，用自己最响亮的声音召唤他们，“别乱跑，危险！！！”

　　孩子们没有回应，而是越跑越远。

　　女孩继承了母亲乌黑亮丽的黑发，男孩则有着和他母亲一样明亮的双眼，他们咯咯地笑着，四处追逐打闹。

　　女人强压下自己即将爆发的怒火————她明显已经是一个典型的家庭主妇了。她转过头，视野中出现了那只老猫。突然，她的眼中浮现出一种无比温柔的东西，她轻轻将老猫抱起，看着这只很老很老的猫，问道：“凯蒂，我们要搬家了————你愿意和我们一起去吗？”

　　作为一直猫，它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棕色的毛正大把大把地离开自己主人的身体，它已经快叫不出声来了，眼神也不再那么有生机。

　　女人很温柔地将它抱起，放在怀中，走向行李箱————即使是这样，也有一大撮猫毛粘在女人质地柔软的衣服上，而她不以为然地将它抖掉。

　　车站一如既往地吵闹，也很拥挤。唐克斯已经抱着新买的小猫与杰克跑得无影无踪，女人疲惫地叹了口气，决定把那两个调皮捣蛋的小家伙拎回来。

　　“呆在这别动，亲爱的。”女人温柔地放下手中的猫，并匆匆离去————事实上，它想动也动不了。

　　“杰克！过来————别乱跑！”女人率先抓住了自己的儿子，“你妹妹呢？”她愤怒地质问道。

　　“那边。”杰克小心翼翼地指着妹妹“失踪”的方向。

　　与此同时，长椅上

　　“啊哈，让我看看我找到了什么好东西……一只猫？”年轻的，醉酒的流浪汉慢慢靠近长椅。

　　“就没有什么别的吗？”他不满地嘟囔着。他翻来覆去地捣鼓着那只猫，呛人的酒气猛烈地喷在猫的鼻尖上。老猫很明显忍受不了这样的气味，但它无力挣扎，只能软绵绵地扑腾了几下。

　　“这是什么？”

　　猫颈上的亮金色名牌闪闪发光。

　　他伸手就要去拿。

　　突然，一个尖锐的声音穿透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并成功引起了他的注意。

　　“唐克斯！小凯蒂！这儿————！”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了声音的来源处。母亲快步走向她的女儿，而她的女儿抱着猫，向她扑去。而一个小男孩，衣衫褴褛，满脸渍泥，站在她们，不知所措。

　　霎时间，女人愣住了。

　　爱丽丝离兔子洞只有一公分的距离，但是是否钻进去决定了她的未来。

　　“花园大道40号，”很明显，刚才的喧闹没能完全吸引他的注意，“上帝，这是纯金的吗？”

　　他粗暴地拉扯着猫脖子上的链子，即使老猫几乎被勒昏了过去，链子也没有离开它的脖子半寸。“该死的。”他嘟囔着，干脆将猫整只装进自己的口袋里，毫不心虚地走了。

　　猫没认出他————当然，他也没认出猫。

　　四

　　喝醉了的男人随手把酒瓶一扔，他完全不顾有没有砸到别人，并顺着墙滑了下去。他瘫坐在那里，意识模糊，打着酒嗝，放声大笑。

　　“我现在什么都不用想，真的，什么都不用。”男人躺在那里想到，“我不用管，因为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发生了也与我无关，所以我什么都不用管。”他一边这样想一边放松着身体。他的意识又一次开始模糊起来。并开始兴高采烈地向一群路过的人挥手，就像看到了失散多年的旧友。

　　已经不再年轻的妇人与好友一起走过街道——她们想去喝个下午茶。

　　妇人与好友惊讶地看着瘫软在地上，衣衫褴褛的男人。他已经醉地厉害了，这时候，他正放肆着，大笑着，胡乱地唱着一些不堪耳目的低俗歌曲。

　　“Wer ist das？”（那是谁？）

　　“Wer weiß... Wahrscheinlich ein betrunkener alter Verrückter， ich habe ihn gestern hier gesehen...”（谁知道呢……大概是个喝醉的老疯子，我昨天还在这里看见他……我们走吧，伊丽丝，警察要过来了……）

　　处于对于陌生人的好奇与对于流浪者的怜悯，她再一次看向那个正于警察胡搅蛮缠的男人。她慢慢地摇着头，也完全忘记了多少年前他是多么温柔地对待自己的猫。

　　“好吧，”她回过头，“就在前面了，对吧？”

　　五

　　早晨，阳光明媚，公园里。

　　年老的男人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他正试图解开一个早餐包。

　　一个老妇人慢慢走过他的面前。她的脚下突然一滑，而男人下意识地抓住了她的手臂。

　　“哦，该死……该死。”老妇人喘了一口气，几乎是爬着坐上了长椅，“让我喘口气，哦……”

　　她看了眼身边的男人：“多好的一天，不是吗？”

　　“算是吧……”男人支支吾吾地回答，他依然专心致志地在于早餐包上的结做着艰苦斗争，终于打开了。他看了看天空————应该还不到午时，于是他放下了盖子。

　　“劳驾，现在是几点？”他问道。

　　“十点三刻。”老妇人拿出自己的怀表，看了一眼，缓缓地说道。

　　她用唱歌一般的语气说：“玉米和土豆————你的午餐，多丰盛的午餐，是不是？”

　　“算是吧。”男人支支吾吾地回答，他依然专心致志地在于早餐包上的结做着艰苦斗争，终于打开了。他看了看天空————应该还不到午时，于是他放下了盖子。

　　“劳驾，现在是几点？”他问道。

　　“十点三刻。”老妇人拿出自己的怀表，看了一眼，缓缓地说道。

　　她用唱歌一般的语气说：“玉米和土豆————你的午餐，多丰盛的午餐，是不是？”

　　“算是吧。”老人回答，“烂掉的玉米和土豆……”

　　“说真的，我打算在这待一早上，多好的阳光啊，是吧？”

　　“总是这么漂亮。”他说。

　　可惜漂亮不能当饭吃，他心想到。

　　“我该怎么称呼您，夫人？”

　　“伊丽丝。”她微笑起来，漂亮的眼眸在阳光下如同一颗宝石一般闪耀。

　　“史第问————我是说史蒂文，夫人。”

　　他们相遇了半个世纪，终于第一次交换了他们的名字。

　　“……就是这样，那只猫叫凯蒂，它是我见过最可爱的猫，……那个男孩？后来了收养了他，现在他也成家立业了，好像是在政府机构上班……”

　　好极了，有钱人家的家庭趣事，他想到。

　　“我真替您高兴，夫人。要知道，我好像曾今也养过一只叫凯蒂的猫，”老人嘟囔着，他因为多年的酗酒，脸上有着不正常的红斑，让他看起来无时无刻不脸红，“我记得它怀孕了，是吧……，后来还生了三只小猫，啊……好像是四只……”他支支吾吾地说着。

　　他们聊了很多事，她的家庭，她的丈夫，她的破产经历与她的孩子们。

　　“他们一定过得好极了，我想你的孩子也————”

　　“耶稣在上，很不错，夫人。”他嘟囔起来，压低了声音说：“那个好吃懒做的家伙在走他父亲的老路……”

　　他们一直坐在公园里，知道中午才离开。

　　“谢谢！我度过了一个美好的早晨，耶稣在上，愿他保佑你。”他这样向他告别。

　　直到晚上他才回去，此时正暴雨倾盆。

　　老人靠近他的小棚屋，那里几乎不避风雨，他儿子的大笑声和咒骂声盖过了暴雨声，正从里面传出。

　　“凯蒂……一只猫的名字？”

　　他似乎在回忆着什么，但最终还是失败了，他嗤笑了一下。

　　雨水顺着他破旧的雨伞流入长筒靴中。

　　他关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