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牛角梳和流言·下
谢敏雪分明记得自己告别了晏先生后就直接回了家,因为觉得很困所以早早地洗了澡睡觉去了。自己应该没干别的什么事啊,说起来拿回来的那把梳子放在哪了……
谢敏雪还没搞清楚情况,但自己的身体却动了起来。“谢敏雪”走到了门边,纤细的手指扶在半开的木门上,无言地望着连绵阴雨。屋外的景色全被雨幕吞没,只能依稀分辨这是在一个小院里。
这种奇怪的感觉让谢敏雪有了一个猜测:做梦。自己好像从小就容易做一些奇奇怪怪的梦,虽然醒来后都记不太清楚就是了,但现在的情况最有可能就是在梦里。但是一般来说当自己意识到是梦的时候不就该醒来了吗,怎么梦境还这么清晰呢?
“谢敏雪”回过头,看向那个自称奶妈的妇人。妇人叹了口气,道:“那我就先走了,您也早点歇息啊。”
目送着奶妈撑伞离开,“谢敏雪”轻轻把门掩上,回到梳妆台点燃了蜡烛。烛光摇曳,安静的室内沉闷又昏暗。谢敏雪这才意识到这个梦的年代似乎颇为久远,屋内的古典设施不谈,刚刚离开的奶妈穿的衣服她也见过类似的,自家店里就有相像的复古装扮,那是专门用于游客拍照的。梳妆台上的铜镜映出她模糊的面庞,虽然看不真切,但总归是个秀气的美人,这让谢敏雪有些自恋起来,想摸摸自己的脸。
没想到,这个身体的手竟真的如谢敏雪所期望的那样动了起来,摸向了自己的脸。
这个梦的自由度这么高的吗?谢敏雪一下子又不敢乱操纵了,只眼睁睁看着身体又把手放下,弯腰打开了梳妆台下面的小箱子。
“谢敏雪”取出箱子里的东西,直到身体开始摆弄起来时她才看明白,原来是在做女红。身体的手很巧,布面上是一幅绣了一半的牡丹丛,针尖领着丝线灵活地在布面上下翩飞,牡丹丛也开始变得生机勃勃。
这一坐连坐了一个多时辰,谢敏雪本来也有些兴致的,但这么久她看着也觉得困。不知道是不是受到谢敏雪的感染,身体也小小地打了个哈欠,重新把东西收回箱子里,看起来是准备睡了。
本来谢敏雪以为自己也会一起陷入睡眠,然后这个梦也随之结束。然而场景突然模糊起来,一瞬间就变了样。“谢敏雪”又坐在梳妆台前绣着那幅牡丹,画面上的牡丹茂盛不少,刺绣的重心也不在琢磨那花了,似乎整幅绣品就要收尾了。
突然门被人叩响,谢敏雪吓了一跳,身子也跟着一抖,那细嫩的指尖就怼上了针头,刺出一颗血豆来。
“杞儿姑娘,我进来了。”是个低沉的男性嗓音,这让谢敏雪更慌了,下意识把手里的绣品攒成了一坨。
开门的声音响起,谢敏雪回头,看到一个武夫打扮的男人轻手轻脚地迈进房间。见“谢敏雪”看他,男人笑了笑,那坚毅的脸瞬间就柔和下来:“打扰到你了吧,真不好意思。”
谢敏雪连连摇头,瞬间就对这个男人的好感上升了一点。这男人虽然看着五大三粗的,但眼神却颇有灵性,给人感觉很舒服,也很亲切。
男人的举止非常客气,进了屋也不靠近,就在离门最近的小凳子上坐下,缩着身子的模样还有点憨厚:“杞儿姑娘,我奉老爷的命令作他的贴身护卫,明早就要跟他进京去了。你一个人……要顾好自己。”
这个男人是自己的哥哥吗?谢敏雪猜想着,但身体的动作却很拘束,并不像是跟自家人相处的样子。
男人停顿了一下,继续道:“杞儿姑娘,我自知我这种人配不上你,你若是觉得勉强,这一婚约退掉便是。你贵为何府小姐,我只是曾经救过老爷的小卒,能得如此重用已是知足,未敢妄图更多。”
居然是未婚夫吗,谢敏雪吃瓜吃到忘乎所以了。
听了男人的话,“谢敏雪”连连摇头,犹豫了一下,低着头把手里的绣品递给男人。
“是……让我欣赏吗?”男人问。
“谢敏雪”红着脸摇头,又向前递了递。
真笨,是专门绣了给他的啦,真是不解风情!谢敏雪吐槽道。
男人小心地接过,端详了半晌,继而抬头对期待他反应的“谢敏雪”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很美,杞儿姑娘。”
谢敏雪一时间就这么直直地看着男人的笑颜,不小心为这不加任何修饰的真诚情感而失神了片刻。
“杞儿姑娘,这是你第一次正脸看我。”男人笑得越发柔情,“你的眼睛真的很好看。”
这下谢敏雪几乎完全带入了“杞儿”,脸瞬间就红了个透。男人见杞儿这幅表现也忍不住笑出了声,伸出手轻柔地把她滑落在脸边的一缕秀发挽到耳后:“谢谢你告诉我你的心意,杞儿,我为我之前的那番轻浅的言论道歉。等我回来,一定正式向你提亲!”
昏黄的烛光打在杞儿脸上,衬得美人愈发娇艳动人。绣画中的牡丹丛上,一双彩蝶缠绵起舞,灵动得几乎要飞出布面来了。
谢敏雪还没从这暧昧的气氛里回过神,画面一转,眼前的男人不见了。自己面前的又是那个梳妆台,杞儿没有在绣东西,只是手里不停摩挲着什么。
这是……那把梳子!谢敏雪认了出来,她也能感觉到杞儿翘起的嘴角,看来梳子是男人给她的定情信物了。
真好啊~谢敏雪忍不住感慨着,又听到门口传来声音:“阿杞,我进来了。”
奶妈推门进来,对上杞儿的眼神后,她的表情变得不自然起来:“阿杞……”
谢敏雪觉得有点奇怪,阿杞同样也投去疑问的目光。奶妈抿了抿嘴唇,酸涩的声音传了出来:“阿杞……那门亲事,咱们还是不要了吧。”
为什么?!谢敏雪急的都要喊出来了,阿杞也发出了断断续续的声音,似乎也是非常不愿意。
“老爷在京城发了财,盖了新房,还……娶了几个姨太……据说那小子也……”
这下连谢敏雪都还没来得及反应,杞儿已经攥着梳子站了起来,急迫地对着奶妈摇头。
“唉……阿杞啊……”奶妈只是叹气。
谢敏雪眼前一花,画面又变了。还是这个房间,杞儿又坐在梳妆台前绣花,还是牡丹花,上面有着一双蝴蝶。分明是一模一样的画儿,但现在看来却是死气沉沉的。谢敏雪突然想起最开始的那一幕,意识到这还是个倒叙,自己最先看到的那幅绣品应该是现在杞儿正在完成的这幅,也就是男人背叛以后……可恶的臭男人!
现在谢敏雪看着梳妆台上的牛角梳就来气,恨不得操纵杞儿把它摔了,但却有一股更执拗的劲儿跟谢敏雪对着干,终于还是没让她得逞。就这么喜欢那个男人吗,谢敏雪恨铁不成钢地想着。
“阿杞……”奶妈的呼唤声传来,杞儿回头,一眼就看到奶妈手上的东西,“这是从京城寄过来的……”
是那副彩蝶牡丹,当初滴在上面的血印还清晰地留在那双蝴蝶的旁边。
“阿杞……!”
嘈杂的声音和画面一起远去,谢敏雪睁开眼睛的时候,脸上满是泪水。
天才刚亮,屋外鸟鸣啁啾。谢敏雪擦干眼泪,从枕头下摸出那把梳子。
“您好,根据您拍来的照片以及您的描述,我们初步判断梳子的材质有可能是黑牛角,极小可能是犀牛角,如果您需要更专业准确的鉴定请加v信……”
谢敏雪关掉网页,仰躺在床上,嘟着嘴喃喃道:“大骗子……”
当天中午刚吃过饭,谢敏雪来到了泥巴典当。柯骁竹还在吃外卖,今天点的牛尾骨汤出乎意料的好喝。
“柯……”本来打算指名道姓的谢敏雪突然强行改口,把声音也刻意放得轻柔了一点,“骁竹,你有没有空?”
“吃饭,没空。”柯骁竹抱着汤碗头也不回。
谢敏雪深呼吸了好几下,这才压住差点爆发的火气:“那我等你吃完,好不好呀?”
“你怎么回事,中午没吃饱?”柯骁竹察觉到谢敏雪的表现很奇怪,“来一口,真的好喝。”
“我……吃过饭了,没关系,你慢慢吃,不急。”
看着谢敏雪的笑脸,柯骁竹的眉毛抽搐了几下,捧起碗来一顿痛饮直到喝干:“行了,什么事,你说。”
谢敏雪看了柜台那里的晏先生一眼,晏先生专心看着电脑,似乎并不关心这边。
“这个,虽然晏先生说是让我处理,但是既然是你宝贵的东西,我觉得还是给你比较好。”谢敏雪把牛角梳拿出来递给柯骁竹。
柯骁竹挑了下眉毛,不着痕迹地瞥了晏先生一眼:“这不是我的东西啊,这一看就是女式的嘛。”
“骁竹,我跟你说,我其实真的相信人有前世。”谢敏雪认真地看着柯骁竹,这气势让柯骁竹不禁咽了口唾沫。
“我也很相信鬼神,还有托梦。”谢敏雪继续说,“你可能不相信,但是我真的借这把梳子看到了你的前世,也可能是你的祖先,她真的……”
说着,谢敏雪悲从中来,嗓门不自觉地大了起来:“我理解你为什么喜欢那样的女孩了,又痴情又努力,但怎么碰上那种坏男人啊呜呜呜……!”
柯骁竹哭笑不得地听着谢敏雪跟他吐槽,直到眼看就要返校而谢敏雪还没收拾好东西,柯骁竹这才把谢敏雪劝回去。
“哈哈,她要是知道她口中的坏男人才是我,会不会当场把我揍扁?”柯骁竹干笑着摸了摸后脑勺,又把头转向晏先生,“先~生~,私自把人家的东西送人是不是很不厚道啊?”
晏先生合上电脑:“你知道原因。”
“……我不会陷进去的。”柯骁竹收起玩闹的语气,“我只是有愧,如果我能早点阻止流言或者及时赶回去……罢了,都过去了,我会试着放下。”
“你知道,我所指也并非此事。”晏先生走出柜台,从柯骁竹手上拿过犀牛角梳,“敏雪是个好孩子,这才是我给她的原因。”
柯骁竹沉默了一会儿,仰起脸来对着晏先生笑了一下:“先生,你这么急着把我嫁出去吗?”
晏先生用手指轻轻摩挲着梳子一端的尖角,一缕烟从梳子上升起。
“是,我承认,我是挺喜欢她,也珍惜她。但是先生,你知道的,我这样的人,只会耽误她。”柯骁竹自嘲地笑起来,“现在我甚至都没办法离开你而生活。”
“你会的。”燃烧的味道弥漫在室内,柯骁竹看见晏先生对他露出了微笑,“很快了。”
“……”柯骁竹皱了皱眉,但却没问出来什么话。
“时间到了,上学去吧。”
晏先生拿着静静燃烧的犀牛角梳,淡淡的声音好似一缕青烟,很快飘散在空气中。
远方某个小区,一户人家正火急火燎地收拾着东西。
“小孔,跟你爸把这个破箱子搬到楼下去,收废品的不要就直接扔了去。”女人扶着腰,嫌弃地用脚踢了踢暗黄色的敦实箱子。
小孔抱着一摞书回头,看见那个箱子,向女人确认道:“老妈,这不是你们家传下来的宝贝吗,以前外婆在的时候可不让扔啊。”
“什么宝贝,连红木都不是,又笨又沉的,好不容易搬个新家了我才不要带着。”
“这里面是什么啊?”小孔深吸一口气,抠着两边的铜把手把箱子提了起来。
“啥都没有,一股霉味。”女人不再去看,走到别的房间去收拾了。
感觉一个人也能行,小孔独自一人把箱子搬到门口,想着自己老妈都发话不要了,干脆从楼梯口直接踹下楼。
看着结实的箱子在滚了七八节楼梯后,稀里哗啦摔裂成碎片,小孔啧了一声,早知道不这么整这么花里胡哨的了,没省着事儿还浪费功夫。
“咦?”去捡木片时,小孔意外地发现箱子里有一个夹层,一片布从裂缝里挤了出来。
小孔把布抽了出来,精致的绣图让他这完全不懂行的人也忍不住啧啧赞叹。牡丹和蝴蝶看着不错,美中不足的是有一块黑色的的污点。画的旁边还有一段字,小孔眯着眼睛尝试读懂:“当……契……”
没等他再继续看下去,布片突然如蝉翼一样碎裂。小孔赶忙伸手去抓那些碎屑,最终却也没能留下来一点,好像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一样。
同时,泥巴典当的柜台里,晏先生手边的犀牛角梳已经燃成了一堆灰。他的手中也有一幅蝴蝶牡丹的绣品,上面也有一段字。几乎是在犀角梳彻底燃尽时,绣布毫无征兆地碎裂,顷刻间随风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