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城乡结合部
这是一片远离市中心的土地,黑土闪着肥沃的光芒,是种植着希望的土壤;这块土地是属于一个村子的集体资产,不加修饰的土路旁边被插上了一块长条木板,被白纸糊在上面,黑色的大字写着“城乡结合部”。沿着这条路走过去,远远近近的是排列整齐的塑料大棚,像母亲一样保护着里面的幼苗不受风吹日晒;还有因为没有钱置办棚子而裸露的土地。东北的冬天威力自不必说,即使是大棚也经受不住严寒和烈风,从11月到次年的4、5月份,必须是土地休养生息的时间。农家辛苦了大半年,储备了一窖窖的白菜和土豆,把它们胡乱炖在铁锅里,冒着白花花的热气;如果你以为北方的冬天难捱,夏天就会放过人们一马,那可就大错特错了。酷暑时分正值土地高产时期,掀开大棚的门帘,一股滚滚而来的热浪会把你迅速驱逐到零上30多度的棚外,让之前还抱怨天热的你感叹这难得的凉爽。
李霞就是这些“面朝黑土背朝棚”的农民中一员,与其他同龄人不同的是,她的父母早早离婚并相继去世,只留她一个孤女,所幸村子是一个熟人社会,不少家族里的亲戚在忙完自己地上的活计之后也能去帮一把,摘个菜施点肥什么的。
李霞常年受到大家照顾,面子上也挂不住,上完初中之后便辍学了,独当一面。身无长物的她只能依靠只属于自己的那一方土地,向黑土讨生活罢了。慢慢地,她便也适应了这样的生活,汗水一滴滴地浸湿脚下的土地,换来的是黄瓜、豆角的茁壮成长。20岁那年,她认识了工人王植,彼时的李霞并没有被繁重的农活压弯了腰,反而因为劳动被拔得又高又瘦,穿上一袭碎花长裙,青春靓丽中还有少见的简朴朴实,俘获了王植的心。自此,王植透湿的身影就经常出现在李霞的大棚中。
城市扩张实在是太快了,土地要被收购建成一座服装城的消息很快便在村子里传开了。前段时间还有一堆人来考察呢,看来消息靠谱。“大地是最不值钱的嘞,哎,听说有大棚给的钱就能翻番哩,地里再有些青苗就能更值钱了!”
“是嘛?哎哟,那俺今儿个可得把大棚盖上喽。快别磨叽了,家里的老平房都要动迁了,这还没啥钱装修呢。”
常年“半身埋在土里”的农民们都对这即将到来的变化有一种懵懂的期待,当然了,最期待的还是那一笔数额不小的收购款。李霞听说了这个消息,转头就告诉了王植:“现在都快进四月了,咱赶紧提前把苗儿给育上吧,留点儿青苗,能当钱用!”王植听到这好消息非常高兴,用手抓着还没来得及摘下的毡帽:“好啊,这样我们就有钱装修新房了不是?”
“听说这次土地被收购了的村民都能给转户呢!我现在是城市农村户口,马上就可以转成城市户口了!我要彻底变成城里人了!”要说李霞在意的并不只是钱,她打心眼儿里认定城市里的人比农村人洋气,更觉得自己的农村户口配不上王植的身份,她只想快点脱离别人口中的“农民”身份,好像那样就可以被人高看一眼,就能摆脱“土气”的标签。
“嚯,那不就更好了?咱们今天去地里瞅瞅吧,看大家伙儿都怎么说。”
两个人沿着土路,一边走一边畅想着以后的“城市生活”,大地里沉静的土壤似乎被早早地翻耕起来,空气中弥漫着干燥而喜悦的土的气息。
于大爷刚从自己的大棚里出来,低头颤颤巍巍地地点上了一根土烟,正巧碰上了两人。
“于大爷,这是要去哪儿啊?”李霞热情地向已经勤勤恳恳了大半辈子的老农打招呼。今天的于大爷和往常不太一样,脸上挂着一丝愁容,发出老牛一般的粗喘;嘴上衔着廉价的卷烟,呛人的白烟混进干冷的空气里,不禁让王植皱起眉来。
“这收地了,你们倒还高兴?我都种了大半辈子地了,现在政府说收走就收走了,心里空落落的,这…我以后能上哪儿去!”
“嗨,大爷,到现在你怎么还说这儿话呀?政府是要地,可是也给咱们钱呢不是?有了钱,你做点什么不比种地轻松啊?”
“你们这帮年轻人呀,就是不知道土地的好!那钱是虚的,地是实的,能比吗?只要你想干,地里年年都能长东西,钱能行吗?反正有地就是有了靠山,什么时候都能惯着你,这钱你用不好,哼,白扯!”
李霞刚想说话,就被王植拉走了,“行,大爷,赶今儿就不跟您唠了,咱改天聊。”
于大爷盯着他们还没有被生活压弯的背影,转头又看了看那块陪了他大半辈子的土地,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知道这地,就像是现在的年轻人一样,只要认定了方向,绝对不带走回头路的。他只好瞪着浑浊的眼睛,揉了揉被冻红的鼻子,又喘了起来。
春寒料峭,这时候的天儿,冻人不冻水,路旁的冰雪已经肉眼可见地萎缩了下去,失去了原有的威力;大棚里经过炭火的烘烤,已经展开了暖暖的心扉,正是下苗的好时候!
李霞和王植累了一上午,可算是把青翠的幼苗全都插进了土壤里,黝黑的土壤上点缀着年轻的绿色,是农家人的希望。可是,在李霞眼里,它们已经不再是希望,而是即将要被翻进沥青下的枯黄了。她不再那么精心地把苗儿当做孩子一样服侍,肥料也不施了,虫子也懒得除了;但是幼苗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仍然顽强地从地里伸出弯曲瘦小的茎叶,好像在宣示着自己的价值。
果然,不多久陈书记便开始在各个大棚间穿梭,他胳膊下夹着一个公文包,里面装着厚厚一沓空白的合同和几串儿村里的公章,有一些好事又强悍的女人已经失去了等待的耐心,见到村书记不由分说就抱住他的胳膊,把书记拉到自家的地,一面愁眉苦脸地述说着自己的巨大损失。
李霞向来不愿意和长辈争抢,因此自然而然便等到了最后。当她看到于大爷拿着一份签好的、摁上手印的合同愁眉苦脸地从大棚里走出来,立刻上前迎接书记。
“啊,就剩你家了是不是?行,咱先看看地去。”说着就掀起塑料帘子走进李霞家的大棚,现在已经入夏了,大棚里的温度让书记感觉到了烦闷,他努力憋住自己抱怨的脏话,依旧没忘了摆出一副架子来。
“霞啊,这儿也太…热了,给大爷倒杯水呗!”书记扯着脖子叫李霞。
“哎,这就来。”李霞第一次签合同,心里还有点儿紧张,手忙脚乱的。
“我看你这地呀,都种上苗儿了哈。小姑娘年纪不大,倒还挺聪明的嘛!”李霞站在旁边,低着头,两只手绞在一起,听到书记这么说,才露出了羞涩的笑容。
“钱的事情好说,亏不了你的,吭,你签字就行。诶,我跟你说,就旁边那老于,好说歹说才签,真是老古董一个,不像你们这些年轻人,那话怎么说的?”书记皱起眉头:“对对对,开明。你们以后机会可多得是,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书记又展开了一番长篇大论,这些人能被选上来,不就是因为侃的能力嘛。虽然说一个村子,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但是张嘴三分利,村子里总得既有于大爷,又有陈书记。
李霞静静地听陈书记唾沫星子飞溅的激动演讲,想必是在不少不愿意把土地上交的村民那里锻炼出来的。终于,书记“醒悟”到自己的任务,“对了,咱谈正事吭,那啥,你这地多大?把当初那分地的文件拿一下,还有复印件啥的你应该都知道吧?大队都放出榜通知了。”
“哎,早就准备好了,都搁儿这呢!”李霞马上就把整理好的文件拿了出来。“书记,那……在哪儿签字呀?”
“都准备好了啊,霞就是跟别人不一样,麻溜儿,好办事,哈哈哈。”书记展露出他爽朗的笑声。“准备好了跟我来,咱去大队公证的地方签合同去。”
“我看一下吭,两亩二的地……加上大棚和青苗……等会儿哈……拢共是7万五千六百一十五块7角八分。”书记说完这一串数字差点没背过气去。
九八年的七万块可不是小数目,李霞感到了一阵眩晕,“真的吗?”
“昂,就是这么多,你看,村里没亏待你们吧?你看你要是签好字、按好手印儿,这钱就归你了。但有一点我要提前说好啊,以后你就不是这个村儿的村民了;那个……现在村里吧,也挺困难,以后的路村儿里帮不了你啥……”书记用一张手绢擦着头上不断流下的汗。
李霞看了看那么厚一份的合同,前面写的条条框框实在是让人心烦,“平房动迁买新房还要补米数,还得装修呢,还有……”她心里想着,合同条款一条也没有过脑子。书记在旁边催,“嗨呀,这合同讲的就是大家心知肚明那点事儿,谁都没看过,你就抓紧把字签了吧!大爷好把这地呀,上报喽,这事儿也算完了,吭。”
李霞如梦初醒,点点头,把合同翻到最后一页,草草地就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书记在旁边早就把印泥准备好了,就等她摁上去呢。李霞看着合同上的红手印儿,心里的滋味儿突然变了,她的地将永远被翻到柏油路下了,她也永远不属于这个从小哺育她的村子了。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无所适从,是呀,今后该干些什么呢?她突然想起于大爷的话,想着自己原来安慰他的话试图来填补自己空虚的内心。
施工队来了,塑料大棚都被扯了下来,青苗还没来得及长大便被当做杂草连根拔除了,宽敞的柏油路四通八达,难闻的油漆味弥漫在空气中久久不散,一幢相当高的服装城矗立在原来松软的土壤上面,“城乡结合部”的牌子早就不知道哪里去了。
二、松花江上的大桥
李霞和王植已经结婚九年了,他们从没有搬过家,因为到了2010年,这里已经变成了繁华的居民区;公交车来回穿梭,从这儿到城市的哪一个角落都很方便。虽然房子坐地起价,但他们依然还是普通人,果然,七万“巨款”就像于大爷说的那样,打理完房子、享受几天,几乎就变成烟散走了。动迁土地剩下的那些钱成为原始资本,让他们得以在服装城租下一间小店铺,售卖一些利润微薄的小摆,借着密集的人流挣些钱贴补家用,勉强度日罢了;他们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笑笑,出生没几天的就会笑,怪可爱的。
笑笑最开心的时候,莫过于爸爸带她去中央大街了,沿着那条百走不厌的石头路,无论冬夏都能向爸爸讨要一根足量奶油的马迭尔冰棍,或者买一管儿“吹泡泡”,追着去扑灭那些五颜六色的圆滚滚的肥皂泡,有时也盯着泡泡到底能维持多久。
这一次去中央大街,爸爸神秘地对笑笑说:“我这次带你去一个好地方,体验一下大火车从你旁边跑过去的感觉!好吗?”笑笑点点头,开心地跟在爸爸身后。
斑驳的铁锈让人触目惊心,尤其是江水常年浸泡的地方,几乎看不出来原来的花纹和颜色;一些包铁的木头已经露出了里面脆弱的芯,有的地方还伸出张牙舞爪的纤维来。整座大桥已经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在过去一直承担着连接江南和江北的任务。桥上有一条火车轨道,旁边就是专门给行人走的通道,不过实在是太窄了,最多只能同时容纳两个人,人和火车之间相隔咫尺,中间只有交错的钢筋隔着,桥的两边也都是简陋的铁丝网,这屏障看起来非常脆弱。一只脚踏上生满铁锈的铁楼梯时,楼梯就发出吱吱嘎嘎的呻吟声,笑笑有点害怕,最后躲不过被爸爸连拉带拽地劝了上去,“来吧,明天你就体验不到了,真的很好玩的啊!,你不来一会儿指定后悔。”
老江桥上一个行人都没有,毕竟明天这里就要被封起来了,旁边横跨着一条年前刚建好的高速江桥;两座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老江桥上萧瑟无人,而新桥上来往的车流有增无减、川流不息,显出一副后来者居上的骄傲情态。
今天的老铁桥好像是只属于爸爸和笑笑父女两个人的,笑笑紧紧地抓住爸爸的手,手心里冒出细密的汗珠。她远远地隔着生锈的铁丝网看下面波光粼粼的江水和往来的游船,一边听爸爸喋喋不休:“这桥听说是光绪那时候建的,我小时候就记得有这座桥了;但是毕竟时间长了,昨天看报纸说这座桥要被改建成新的观景桥了,就想带你来看一眼,平时这上面还跑火车呢!不出意外的话,一会儿就应该有一列。”
笑笑不是很感兴趣,在这样一座古老的铁桥上,她并没有像爸爸那样缅怀的心情,毕竟她和老桥相遇的时间太短了。
“嗯,爸爸,什么时候来火车呀?不行的话咱们赶紧下去吧!”笑笑有点不耐烦了。
“等一会儿哦,一会儿就来了!”爸爸试图安慰笑笑。
这时,远处传来模糊的轰隆声,声音乘着老火车的高速席卷而来,颇有老当益壮的气势;接着,爸爸远远地看见了疾驰的火车车头,他们脚下的铁板也开始微微颤动起来,笑笑顿时尖叫起来,爸爸大喊一声:“捂好耳朵!”笑笑早就躲到爸爸的怀里用两只小手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头。
“哐哐哐哐哐哐……”声音由近及远,火车的车头已经踏上铁桥,整座衰老的桥因为承受重量全身更剧烈地颤抖起来,又像老年人一样沉重地喘着气,笑笑害怕这座桥随时都会塌下去,或者把她甩下去。火车近在咫尺,发出轰鸣声,撼动着桥上的两个人,长长的车厢一节节地压过桥面,强风呼啸着刮过父女二人,在夏天里这样的风当然很舒服,但是在桥上、火车近旁体验这么猛烈的大风,在笑笑那儿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也许也是最后一次。
整列火车走完,大概持续了一分钟,这真是笑笑感觉到的最长的一分钟了,持续的震动和颤抖过后,老江桥又恢复了平静,这座桥已经经历了无数次的火车压顶,但一直承担着如此艰巨的任务,从来没有出过一次差错;但是,就像人总有服老的那一天,老江桥引以为傲的安全和稳固已经被时光打磨得让人难以信服,终于它也有退出历史舞台的时候了。
笑笑从爸爸的怀里伸出头来,咯咯地笑了:“好玩好玩!好刺激啊!我还想要一次!”爸爸抚摸着笑笑的头:“嗯,但是我们该回家了,今天没有大火车了,以后也不一定有了。”
第二天,老江桥彻底封锁了起来,身上缠满了“绷带”,迎接新生。
多年以后,笑笑在高考后的那个暑假又特意来看望老江桥,她对那次奇妙的经历仍然记忆犹新,回想起来总是放不下。笑笑随着拥挤的人流走上老江桥,哦,不对,现在应该说是新江桥了。脚底不再是密不透风的铁板,取而代之的是时兴的玻璃栈桥,从已经被踩脏的玻璃可以隐约看得见下面涌动的河水;铁轨早就消失不见了,桥面因此也变得宽敞了很多,全然没有逼狭的感觉了。年轻的游客们在桥上举着自拍杆自拍,关于新观景桥的历史已经无人问津了。
三、红砖居民楼
李霞和王植结婚之后,家庭矛盾也不少,但是在过年去谁家的问题上,两个人倒是从来没有过争吵。每一年除夕夜笑笑和父母都是在爷爷奶奶家里度过的,两家离得不算太远,但是李霞和王植忙于养家,逢年过节的时候才抽空儿回去看一眼。
同样出身工人的爷爷奶奶现在住的房子是单位分配的,它的年龄恐怕比王植还要大上一轮;楼房是用红砖搭建起来的,其中混杂着裸露出来的生石灰,像是白发一样在宣示着自己的年龄,每一家白色的木窗框在常年风吹日晒下都有了好几道缝隙;沿着楼梯走上去,一阶阶都包着厚厚的铁边,比笑笑家的楼梯还要高一些,每次上楼笑笑都气喘吁吁的;偏偏爷爷家住在顶层,说是顶层,其实也只有六楼,每一层的高度要高得多,并且有两个门洞口,每一个大门洞里面又是长长的走廊,能容纳六户人家,爷爷家就是大门洞旁边的第一家,一进门就能看到。长长的幽暗的走廊里堆放着很多杂物,或许还有体积庞大的酸菜缸。
推门进去就是“一条”细长的厨房,连接着大屋、小屋还有狭小的卫生间,每次这里开灶的时候,笑笑都不敢从一个屋“流窜”到另一个屋子,害怕会被滚热的油溅出蹦到,可是过年的时候这里总是很热闹。
奶奶在几年前就从一线退休了,爷爷在笑笑初中的时候也赋闲在家,虽然不能说是颐养天年,但是身体也还算硬朗,凭着退休金自给自足,最开心的时候就是儿子一家过来探望,笑笑的咯咯声总能给衰老的屋子带来活力。但是,自从笑笑上了高中,学习压力陡增,如果不是过年,李霞就很少放笑笑出去串门了。
2019年笑笑高三,过年前夕,前前后后张罗的老两口接到李霞的电话。
“喂,妈,今年过年笑笑就不去您那儿了。还有几个月就要高考了,过年那几天我在学校附近给她报了冲刺班。”
奶奶听到这话腰似乎变得更弯了:“你让她来呗!学习也不差那么几天不是吗?过年了还不给孩子放个假啊?”
“哎呀,妈,你不知道,现在多少孩子憋着劲儿在这个假期冲刺呢?真放假你就输了!再说了,笑笑要考到一个北京比较好的学校,至少需要600分以上吧?笑笑现在不稳定,还得提高!”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可是上次笑笑模考,不也考了六百多分吗?这不挺好的吗?”
“那是发挥好的时候,谁能保证她高考也发挥这么稳定啊?再说了,你能压线进那北京不好的大学吗?那去北京有什么意思啊?”
“非得去北京啊?”
“那倒不一定,上海、深圳、南京那边都可以考虑一下。再说了,这也不是我逼她,人自己说是一定要考出去的嘞!”
“那我还准备了这么多菜呢!”
“您和我爸留着吃吧,今年也不用你们那么忙活了,还能轻松点儿……”
奶奶撂下电话,回头对老伴儿说:“李霞说了,今年他们就不回来了。”
“啊?怎么了?连假都不给孩子放啊?”爷爷正收拾着为了过年准备的海鲜,长满老年斑的手顿时停了下来。
“唉,孩子努力呗,要考到北京去。也行,今年不来就不来吧,孩子有志向、有出息,咱也不能不懂事儿啊。”
今年的除夕夜比起往常安静多了,烟花早就被禁燃了,铺满面粉的案板前少了一家人一起包饺子的身影。老两口儿守着电视,相对无言,只是看一会儿春晚解解闷儿罢了,桌子上的年夜饭比起往年少了很多,也很少有人动筷儿。他们坐在电视机前不知不觉就睡着了,满头的银发在灯影的闪烁下熠熠生辉,那是对儿子一家到来的等待与盼望。
高考结束后,儿子一家来探望,正巧碰上下楼的奶奶。“哎,妈,你怎么下来啦?”
“哦,听说你们来了,我去买点菜置办点东西。”
“嗨,真不用,你看我们买了不少东西呢。水果、烤鸭……啥都有!别麻烦了,咱一块儿上去吧。”
笑笑走在奶奶的后面,奶奶的衰老变得特别明显,她两只手扶着光滑的扶手,一只脚先试探着迈上去,另一只脚似乎要费很大的力才能提得上来,等到这一阶完全踏上去后,接着又是下一阶,每走上一个台,奶奶就会歇很长时间,喘气中带着咳嗽。
“妈,您怎么了?”王植也发现了不对劲,问道。
“哦,前两天啊,没注意,摔了一下。这人老了,恢复的就慢嘛,腿到现在还是疼。以前总抽烟,到老了肺也不好,喘不上气。咳咳咳…”
“哎呀,您怎么不跟我们说呀?等过两天我带您去医院看看去啊。”
“这小病不用看!”奶奶突然发起怒来:“人老了谁还没有个小毛小病的?”
等终于到了顶楼,推开熟悉的门,爷爷从里屋走出来:“哎哟,笑笑来了?嗨呀,多长时间没看见我孙女儿了!”
“嗨,瞧您说的,能有多长时间啊?”李霞赔笑说。
“半年了!”爷爷也瞪起眼来。
饭桌上,爷爷奶奶都往笑笑碗里一个劲儿地夹菜,争着问笑笑高考怎么样,笑笑都笑着回答说:“嗯,还好吧,不算太难,所以考得还不错。”正当一家人吃饭吃到一半的时候,奶奶突然站起身来,从衣柜深处掏出一包用报纸包裹的钞票,拿出来数了数,就往笑笑手里塞,一边说:“这1000块,是让你上学用的,你拿着,到时候缺啥少啥了就买,别怕花钱!”
“哎,妈,你这是干嘛!”王植和李霞都急了起来,“快!还给奶奶!”
“这是我们给笑笑的,又不是给你们的!笑笑拿着!”爷爷板起脸来。
笑笑被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她手里还握着奶奶给她的10张百元大钞,她不知道爷爷奶奶得是花多长时间才能攒这么多钱的,那钱就像火一样在炙烤着她的手。
最后,架不住爷爷奶奶的坚持,1000元钱还是被塞回了笑笑的手里,被用作了笑笑和李霞高考之后的旅游基金,王植为了攒足笑笑的学费和生活费,接了一个要常年出差的活计,一年只有两三个月能在哈尔滨度过。
走到楼下的笑笑回头向在窗户边一直守望着他们的爷爷奶奶告别,举目四望,四周还有不少老人或躺在躺椅上消暑,或在三三两两地唠嗑儿,很少能看见年轻人,整座小区几乎变成了养老院,清一色地步履缓慢。爸爸曾经告诉她,小时候自己爬上爬下,连楼梯有几阶都一清二楚,小区里都是一起玩到大的小伙伴。后来,儿子女儿们长大了,抱回了可爱的孙子孙女,忙于工作的夫妇们常将年纪尚小的孩子寄养在父母家,小区里又常见孩子在疯跑的场景了,为小区重新带来了活力。
可是再后来呢?再后来,连孙子们都长大了,奔赴各地追逐着自己大城市的理想,这些老人就被剩下了:他们很小心地生活,很小心地变老,很小心地去盼望孩子们的电话和探望,居民楼随着他们一起小心地变老,总有一天,这栋楼也将随着拆迁的步伐,在完成孕育两代人的使命后重新回到土壤中去,在它的地基上再竖起一栋崭新的楼。
笑笑终于顺利地考到北京去了,一年也只能回来两次。毕业后迎接她的命运是什么呢?可能就会是那种典型的一直奋斗的中年“北漂”,很少再回老家了吧。她从来没想过,但她确信自己既然已经走出来,就不会再轻易退回自己出发的起点。
哈尔滨中央大街夜晚的灯光依然璀璨夺目,年年迎来面目各异的游客;被翻到沥青下面的土地永远也长不出青苗来了,服装城里的衣服却在跟随着潮流不断翻新。一大波人走出去,一大批人走进来;老人们留在原地,见证着城市的过渡。
走吧,走吧,地铁修起来了,高楼盖起来了,既然左右不了城市前进的速度,那就在一次次的阵痛中勇敢地走向未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