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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桃之夭夭

  月黑高风夜,幽魂困寒秋。

  梧桐山下,桃家庄。

  村妇郭李氏哄骗自己迟迟不肯睡的小儿子,“要再不睡,必叫山腰桃宅那女鬼捉了去。”

  郭小宝才不信,“娘又骗人,那不是女鬼,是个漂亮姐姐!”

  郭李氏吓得变了脸色,儿子见过那女鬼了?

  十年了,桃家在山腰建的那座府邸,也不知怎么了,好好的院子也不打理,爬山虎把后院两层木楼都给遮蔽住,不见天日,从外面看去,像藤条箍住的巨大牢笼,很是阴森压抑。

  更兼一女子声音,时常幽幽哭泣,越在夜半之时,越悲咽入耳。

  郭李氏严辞恐吓儿子,日后万万不可靠近鬼楼。郭小宝假意答应,躺倒睡下,打定主意明日要早起,抱着猫儿再去看姐姐……

  时至秋末,万物萧条,枝条枯瘦。

  山腰处的桃宅,掩在一片灰败中,深夜里,多出许多古朴苍凉的意味。

  子夜,色如墨,深井无波。

  一轮巴掌大的霜月,高高悬挂于萧条的木楼上,发出一点点惨白。

  一条纤细瑟缩的身影,裹了一身墨色寒凉,蹑手蹑脚自木楼上走下来。

  黑色的长发,拖曳在身后,在点点月华里,将她的身影拉的越发瘦长。

  只有巴掌大的苍白小脸,沐在银白月光里,如初生小鹿般惊惶的眸子,怯生生,左右顾盼。

  麻布裙裾底随着走动,露出一截雪白的小腿腕,一双金莲寸足,踩在冰冷的青石板地面上,像猫一样,快而无声靠近院墙。

  “瞄!”

  院墙外,一声声猫咪的叫声低低传来。

  少女苍白无一丝血色的脸上,露出病态的笑,细嫩如柳的胳膊攀着藤条,一点点爬到高高的墙头,死死扒住青砖,伸长脖子去看外面墙角下的一只橘猫。

  夜色里,猫儿的眼睛莹莹发着绿光,冲着她龇牙咧嘴一叫。

  少女悚然,身子往后一缩,不妨冬夜里墙头冰滑,握不住青砖,纤细的身条扑身往下掉去。

  砸到坚硬的地面,如一只被摔断的枯枝。

  一缕幽魂离体,凋零在满是青苔的时光里。

  寒湿,幽暗的空气中,一缕异香,自她周边,幽幽浮动,飘摇。

  --------

  次日清晨,桃宅前院,王婆婆早早起来,穿戴整齐,很是紧张激动地候在大门口。

  夫人传信过来,今日便为小姐送来红鲤鱼衣,能遮住小姐体香,或者能让小姐看到外面的世界了!

  十年了,终于盼到这一天。

  王婆婆喉头酸涩发苦,回头望后院被藤条封住,暗无天日的绣楼,眼泪止不住滑落。

  小姐好好个大美人,就因身带狐媚之香,被封在这“鬼楼”里十年了,不见人,不说话,整日一个人,闷在昏暗里,多可怜啊。

  虽说有她们几个老婆子伺候,哪比得上外面那些高门小姐活在光鲜亮丽,瑞脑消金里好啊。

  左盼右盼,宅子前头,蜿蜒的山路那边,终于浮现女儿花丫的身影。

  王婆婆赶紧擦干眼泪迎上去,颤声问,“取来了么?”

  “取来了!”花丫跑了一头汗,小心的捧出包裹。

  王婆婆不敢耽搁,急急往后院去。

  看这时辰,小姐应该还在睡着。

  得把她唤醒,赶紧试试这衣裳。

  厨房和院子里忙活的张婆和李婆,也赶过来,跟着往后院走。

  同样格外激动,这衣裳,夫人努力了十年,好不容易才得到,怎不令人期待。

  踏进后院,便如同一脚踏进洞穴,幽暗,潮湿,藤条将一座庄院,隔成了阴阳两般世界。

  花丫来的少,每次来都忍不住心惊,这是人住的地方么,好像蛇洞!

  她腿脚快,噔噔噔跑上木楼,立在斑驳的雕花扇门前停住,抬手敲敲,唤一声,“小姐,小姐?起了么?我是花丫啊。”

  不说自己姓名,小姐不敢应的。

  里面没有动静。

  王婆婆赶上来,摆手示意花丫小点声,慈祥的脸上带了笑容,轻轻敲敲门框,“小姐,老奴可进来了,今日有好东西要给小姐看看。”

  躬着身子候了片刻。

  木屋里传出一声短促的铃声。

  这是同意她们进来的信号。

  “哎,哎,”王婆婆笑开了花,推开木门。

  花丫一步走进去,小心而好奇的跟在王婆身后。

  张婆和李婆却不敢擅进,只是候在门边。小姐胆子小极了,这么多人一下子涌进屋子里,她会害怕。

  东隔间,爬满藤蔓的窗子下,一张铜镜,借着微弱的阳光碎片,泛着微微的光。

  一名长发曳地的少女,背对着她们,正对镜梳妆。

  王婆颇觉意外,“小姐今日起的早,可是肚子饿了?”

  小心的将包裹放在梳妆台侧,俯身去探看。

  一张苍白但绝美的脸庞,映在眼前。

  听到声音,少女微侧过头,看着王婆,潋滟的眸子,像揽了日照长河里跳跃的簇簇星光,水波淋漓。

  忽地,展颜一笑。

  王婆吃了一惊,面皮抖了好几抖。

  小姐竟然笑了,难得,太难得了。

  王婆惊喜万分地接了梳子,为她梳妆。

  身后的花丫已然看呆,小姐竟美成这个样子么。

  便就没有那惑人体香,这个样子出去,又有哪个男人能受得了?

  铜镜里,身后那个扎着两条揪揪辫的女孩,看她看傻了。

  好似还流了口水。

  桃夭夭噗嗤一声笑出来。

  王婆手下一抖,梳子啪地掉在地上。

  适才的狂喜褪去,一丝不安爬上心头,小姐今日实在不一样,比如今日比往日起的早,还笑了。

  不是有什么事吧。

  她不安的问,“小姐,睡,睡的好么?”

  桃夭夭点头,美丽的眸子翕合一瞬。

  有一丝灵光游动。

  比之往日死寂无波的双眸,格外不同。

  昨日夜里,桃夭夭穿过来,承袭这个女孩的所有记忆。

  她的记忆,只有指甲盖那么丁大点,一片黑暗,混沌,满是怯懦,自卑。

  堵的桃夭夭胸口疼。

  王婆见她应对恰当,回头快速扫了眼床铺。

  床铺虽凌乱,但不像两个人睡过的样子。

  还好,还好。

  许是小姐也知道今日是夫人送信来的日子,心头高兴吧。

  她小心俯头,像哄一个孩子,“今日夫人带了好衣裳来,一会儿穿上试试,好不好?”

  桃夭夭再点头。

  王婆心里高兴起来,手下利落地梳好发髻,招呼女儿,“花丫,取水盆给小姐净手,净脸。”

  洗漱完毕,桃夭夭眼神落到包裹上。

  王婆慎重的将包裹一层层打开,一件微微发光的红色柔纱袍衣露出来。

  花丫端着手,眼里露出惊叹,“真美!”

  王婆搓搓手,小心又小心的将它取出来。

  十年得一衣,倾尽一个母亲的心血。

  她颤抖着嗓音,眼里含了苦涩,“小姐,试试吧。”

  桃夭夭看着她眼里的泪,歪歪头,不是很明白。

  褪去身上衣衫,穿上这件绵软的衣裳,很是贴身。

  桃夭夭心头一热。

  是原主对母亲的眷恋之情。

  王婆抖着手帮她系好束带,轻声问,“张婆婆和李婆婆在门口,也想进来看看小姐,让她们进来,好不好?”

  桃夭夭点头。

  两个婆子早就按捺不住,走进屋里。

  王婆婆脸色发白地问,“还能闻到味道么?”

  二人使劲伸着鼻子,脸上渐渐露出喜色,“我们站在这里,基本闻不到任何味道。”

  王婆婆转过身,脸上已露出狂喜。

  却看花丫将脑袋凑到桃夭夭身上去,吸一吸,脸上露出痴迷神醉的表情。

  瞬时垮了脸,僵着问,“花丫,能闻到?”

  桃夭夭挑挑眉,将扒着她的丫头扒拉开。

  花丫站稳身子,叹一声,“贴到身上去,尚能闻到。”

  张婆婆忍不住道,“这就不错了,哪个男人那么不开眼,要贴到小姐身上去?”

  “说的是。”王婆婆嘴上应着,心头却忐忑万分。万一就有不开眼的呢。

  夫人是急切盼着鱼衣管用,能让小姐出去见见世人,经经世事,不然囚在这木楼里,迟早囚死了。

  鱼衣已做成,她们却不知,那个女孩的魂魄已飞升超脱。

  桃夭夭低头看着贴在皮肤上的红质纱衣,柔韧如丝,将她细腻包裹。

  这个东西,真的管用么?

  不管有没有用,出去是一定要出去的。

  还要堂堂正正的立于世人面前。

  立在幽暗的屋里,只穿一件薄衣,很冷。桃夭夭抱着膀子,指指衣橱。

  王婆婆立时醒悟,忙过去取出一件棕灰色棉麻衣,小姐最爱穿这件宽大的棉麻衣。

  桃夭夭皱眉,指指旁边挂着的一件红色衣衫。

  一件海棠红大花缀边银丝暗绣的棉袍,非常漂亮夺目。

  穿在身上,盈盈转身。

  一人,如红梅俏立寒冬,万里霜天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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