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零八个月,玄武城旱魃为虐,颗粒无收。
起初一年是物价飞涨,穷人食不果腹,卖儿卖女。这还不算,而后更糟,连树皮都被扒了个干净,百姓流离,饿殍遍野。眼看就要全城覆灭了。
城主在这一年又八个月间派人向青龙城求援数次,其中只得了一次回应。那日赶上青龙城主宴请群官,心情甚好,接见了玄武信使。他坐在高位,当着众人的面看了那封印着血手印的求救信,而后仰头饮下一杯酒,笑道:“转告你家城主,昔日与他结盟不过是怕他借着兵强马壮生出二心,如今他大厦将倾,我又如何会拦?哈哈哈哈哈,实乃天助我城也。”
众人附和连连。
几天之后,那信使把话带回玄武,连日奔波水米未进,顷刻便暴毙了。
城主盘点了全城所有的存粮。大部分留给了女人孩子。
天地不仁,至今除了等死,只给了他一条路。别无选择。
当夜,他率领所有男人,集结成军,兵攻青龙。
这一仗打了多久,快没人记得了。人们只知道,在战争中生存,度日如年。
起初外来的那些人,面黄肌瘦脚步虚浮——即便是这样,他们也比青龙城的人更骁勇善战。他们驻扎在城池的最外围,掠夺平民。
发生事端层层上报,青龙城主重视此事,派大将军率一支训练有素的护城军来驱逐匪徒,守护他外城的百姓。
可是他没想到,这一战,竟然是败了。
训练有素的士兵在一群亡命徒面前是如此不堪一击。更何况,这群亡命徒,同样训练有素。
这群人的统帅是一个高大的男人,黑布遮面,只露出一双英气逼人的眼睛,其中的目光坚毅且冷冽。他的部下称他城主。
他是城主。
可很久之前,他们叫他将军。
干旱侵蚀了他们的城池,肆无忌惮的夺走生命。但他们的装备,却和天灾来临前一样精良。休整之后他们感受到自己前所未有的强大。
拿下这座城。
带着家人一起活下来。
拿下这座城。
必须拿下。
这支外来军越来越正规,也越来越强壮,不断的厮杀,占领,推进。
直到一天,兵围青龙城主府。
里里外外数千人,层层包围在高大的围墙外,人声鼎沸。他们热切的重复嘶吼着一句话:交出城主,饶平民不死。
否则屠城祭天。
而他们自己的城主,此时正骑于马上,脸上不着喜怒,遥遥冷眼旁观。
每个站在人群里挥舞兵刃,狂躁叫嚣的人,都表现的仿佛自己便是这天下大主宰,而那青龙城主,不过蝼蚁一般,只能任人揉捏的样子。
而实际上,情况也确实如此。
此时的青龙城主正横躺在卧房的床上,身旁围满了他最后的家人和亲信。外面嚷嚷的“交出城主,饶旁人不死”的话他是没有亲耳听到的。可是在他的一个儿子嘟囔着告诉他这句话的时候,他忽然发现周围人的眼神变了。哪怕他们深深低着头,也掩饰不住自己眼睛里露出的从绝望到抓住救命稻草的喜悦。
看着围在他身边的这群亲人,老城主忽然很怕,怕的要死,又咳出几口血。
他的幕僚此时却走了上来,拱手道:“小人有一计。”
一天后。
他见到了那个小女孩。
女孩站在城主府外露的高台上,身上穿着代表城主身份的红色长袍。她瘦小的身子撑不起宽大的袍子,袍尾长长的散落在脚边,殷红如血。她看起来像是站在一大朵盛开的花上。
“灵芝是家父早年收的义女,一直被视为掌上明珠,是继承城主之位的不二之选。如今父亲身体抱恙,便提前立灵芝妹妹为新任城主。如今也到了她报养育之恩,为父尽孝的时候。只是还请各位履行诺言,罪止于城主,莫迁怒旁人。”
说这话的是老城主的长子,他身形魁梧,却隐隐躲在女孩的身后,言语时股间瑟瑟发抖,神情难掩讨好之意。
台下围着的众人看到女孩,安静了几秒,随即议论的声音越来越响,有人又挥舞起了兵刃。
“你很清楚她不是城主。”说话的正是那个之前端坐于马上的男人。他的声音低沉,却在一片嘈杂中格外清晰。
“可她现在是了。”回话的是他的副将,副将手上正慢慢举起长弓。
“她只是个孩子。”
“你知道的,如果我们不杀掉青龙城主,就不算真正攻下这座城。不名正言顺,便祸患无穷。”
男人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那个女孩,她或许不太明白自己在做什么,要做什么,可他看的出她面对一群磨刀霍霍的陌生人时的恐惧,他们的视线有一瞬间的相交,他看到那样干净清澈的一双眼睛,里面没有刀光,没有白骨,没有生离死别。
“我妹妹如今也应该是这样的年纪了,十三四岁。这件衣服她穿太大了些。”他还是只看着那女孩。
他的副将看他这副样子,无奈的压低了声音说,“阿筵…我们必须杀了她…她不是小婷,她是这青龙城主,只有杀了她我们才能统理百姓。这个道理你是明白的。”
“七年前我为什么加入玄武军,你也是明白的。”他终于转过头来,看向他的副将,也是他七年的好友。他的声音依然平静,没有丝毫波澜,像一汪死水。
“我知道你是为了你妹妹!可是你看清楚这个人不是你妹妹!你是一城之主,还有千千万万人等着你攻城救命!你下不去手,我替你便是!”
话落拔箭挽弓,箭顷刻便要破空而去。
箭快,却听铛的一响,竟在半空被人用剑截住,副将一下子握紧了长弓,青筋暴起,眉头紧皱低声喝道:“席筵!你做什么!”
席筵不答,他本就在众人之前,此时驭马走到高台之下,扬首看向那女孩,说道:
“跳下来。”
台下的众士兵和女孩身后的人们尚都不明所以,女孩却看着他的眼睛,毫不犹疑,一跃而下。
殷红的衣摆下落时鼓满风,像汨汨的鲜血,又像决绝的旗帜。
他稳稳的接住了女孩,调转马头,他最后一次看向他的副将,随后纵马前奔,人群四散,几次眨眼间就跑出百米。
“城主变节,阻碍攻城者,一律格杀勿论。”副将咬牙喊道。率先朝奔马搭起了弓。
霎时数箭齐发,席筵在马背上调转身形,抬剑将箭一一挡下。女孩被他严严实实的护在身后,耳边尽是呼啸的风声。
她长到这么大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场面,她甚至知道自己随时可能死去。可此刻,感受着背后的温度,她觉得无比安全,从未有过的安全。
“你为什么救我?”
不知道跑了多久,再也没有人群的喧嚣,马蹄踏起树叶的声音是那样好听。偶尔也有鸟鸣。
女孩的声音很小,差点就被混在扬起的尘土里飘散在身后。可他还是听到了。
“…你有家人么?”席筵开了口,他勒住了马,让它慢慢走着。
“我的父亲是城主的药师。”女孩乖乖的回答。
“你知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让你做城主?”
“他们想要杀掉城主,城主便让我代替他被杀掉。父亲都告诉我了。”
席筵低头看着身前仍裹着红袍的女孩,忽然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
“父亲说,我是家里最大的孩子,为了弟弟妹妹们,我要听话。可是我刚才真的好怕,我逃走了…我真的很害怕。我不该逃走的…”女孩越说越小声,头几乎快埋进马的鬃毛里。
“…你的父亲是药师,那你可识得草药?”
“认识一些。父亲说女孩子不可从医,可我有偷看过他的药书。”女孩虽然难过,还是乖巧的回答着。
席筵翻身下马,单手将女孩抱了下来,她只到他的胸口。他侧过身,露出半支没入后肩的羽箭,冲女孩笑笑说:“这支来的太快,没避得开。”
女孩看到那支箭,秀眉一下子皱了起来,眼睛里集满了水气。
席筵看着她清澈见底的眸子,笑容更盛,面容神态之轻松,仿佛中箭的是不相干的旁人一样。
“你先别拔箭,靠着休息一下。我去找找有没有能用的药草。”
女孩像是被那明媚的笑容灼了眼,不再与他对视,埋着头想扶他坐下。他轻轻摆摆手说:“我好歹也是大将军呀,打过的架可多了,这点小伤不妨事。”
女孩听得出他的语气是在逗自己,忍不住抬头,正好对上一张故意做出来的鬼脸,她嘴角往上挑了挑,忍了好久的眼泪却掉了下来。她连忙跑开去找药草,跑出好几步才偷偷的抹了一下脸。
席筵等她走远了,才咧着嘴靠着树坐下,明明是背后来的箭,他前面的衣衫却也有越来越多的血迹渗出。这一箭委实凶狠,竟将他整个左肩扎个通透。
女孩很快就回来了,她跑到席筵身边,摊开紧握着的拳头,露出一大把看似如杂草一般的寻常草叶。她将草叶放到石头上,细细研碎。
做完这些,她仰头看向身前的男子,面露不忍道:“要拔箭了,会很痛,忍着点。”
席筵没说话,只是伸手从石头上拿了些研碎的药草,轻轻涂在女孩的小腿,那道连女孩自己都没有察觉的被林中杂草划出的伤口上。
女孩先是愣住,而后低头笑了一下,长发垂落遮住她姣好的面容。
她走到他背后,手轻轻握住露出的断箭。
他忽然开口道:“灵芝姑娘,你先前问我,为何救你。其实我不是什么好人,也从不发什么善心。只是我有个妹妹,看到你,我便想到她了。所以今日之事,你不必挂怀。”
女孩听着他温柔的声音,在他背后身形一顿,豆大的泪珠扑簌簌的掉下,咬着唇颤声道:“公子救命之恩,灵芝没齿难忘。”
他闭上眼睛,扬起嘴角。
一丝阳光穿过树叶交叠的间隙洒在脸上,席筵好久没有这么强烈的感受到这人世间极致纯粹的光明和温暖了。
箭出。
箭入。
哪怕是这箭又插入心口的时候,他嘴角依然带笑。
青龙城主就算要找替死鬼,也不会无故拉扯出一个女孩。妹妹是自己的心结,这件事只有容肖知道。他们曾经一起加入玄武军,一起陷阵厮杀,守护对方的后背。一起从尸堆里爬出来,一点点积攒军功。后来他当了将军,容肖做了他的副将。再后来自己成了城主,二人仍以兄弟相称。
直到在城主府看到那个女孩的时候,他知道,兄弟情义,终究没敌过权势利益。可纵使是圈套,他还是义无反顾的跳了进去。
他原本以为女孩是饵,他带走女孩后的那阵箭雨是取他性命的后手。他只要挡下那些箭,活下来,从此不顾家国天下也罢,只要能护她安宁。
身后女孩擦去眼泪,松开那支刚从肩头拔出就又没入男人心口的箭,讥笑道:“本姑娘就发发善心让你当个明白鬼。我其实不是什么药师之女,而是城主府里养的死士。你今日落得如此下场怪不得旁人,只能怪自己蠢笨,妇人之仁。”
他哈哈大笑,呛着吐出一口血沫,汨汨鲜血从原先肩上那一箭的伤口中淌出。
微微睁开眼,日头上来,阳光有一丝刺眼。
七年前,白虎军入侵玄武,攻城掠地,屠杀平民。他的父母相继死去,他便带着年幼的妹妹跟着流民逃亡了整整六个月。
为了躲避敌兵的搜查,他们每几天就要换一个藏身之处。有一天他和妹妹发现了一个荒庙,那时他都把仅有的吃食留给妹妹,自己已经许久没有休息,进了庙便藏在佛像后沉沉昏睡去。
等他醒来的时候,妹妹不见了。
他发了疯一样的四处找了一整天,最后心死的回到破庙里。
他知道妹妹乖巧,从不乱跑,定然是自己睡着的时候官兵搜查,妹妹为了保护自己不被发现,被带走的时候也没有喊叫。
他从来没有这么悔过恨过,满脑子都在想,她那么胆小,被一群凶恶士卒抓走的时候,该有多怕?
六个月里他一直使尽浑身解数和妹妹一起活着,他觉得无论如何活着便是天大的道理。可这一刻,他忽然觉得,若是能一起死也是好的。
他不知如死狗一般的躺了几天,最后一个陌生的男孩发现了他,给他往嘴里灌了两口水,捡回了他这条命。
临走时他狠狠一拳打在佛像上,佛像岿然不动,只是染上了些刺目的鲜红。他满眼血丝满脸泪痕的仰首看着这尊佛像良久,最后狠狠吐了一口唾沫。
后来他和这个叫容肖的男孩一起投了军,战场上从不惜命,杀敌无数。从士卒到伍长,到统领,再到大将军,到城主。他打赢了所有仗,搜遍了全城每一寸土地,却再也没有见过那个梳着羊角辫的胆小的女孩。
席筵费力咽下一口血水,哑着喉咙道:“我妹妹婷儿与你,差不多般的年纪。今日我给你一条命,他日若婷儿流落街头,有人能给她一瓢水,我就别无所求了。”
他顿了顿:“我早就知道你的身份,就不能算是被你害死的,我心甘情愿,你莫要自责。”
那些药草名唤芥子,状若杂草,药效甚微,他也是在流亡途中才见过,只是穷苦人家绝境无奈之选,书中从未有过记载,城主药师的女儿又怎会识得?
还有她生茧的手,那时稳稳握住箭尾,不抖丝毫。
他知道,她不只是饵,还是钩。
她才是真正的后手。
可他心甘情愿,愿者上钩。便怪不得旁人。
他身后的女孩埋着头,看着男人背上的衣裳都被血浸透了,血又滴到土地上,一片斑驳。
“说完了吗?”她声音清冷,仿若没有感情的死物。
席筵轻轻向后倒去,女孩却没有躲开,容他靠在自己身上。他又咳出几口血,随后微微转头,认真的在身后的年轻死士耳边说了句话。
她身躯一震。
半晌轻声道:“有句话我没骗你,我真的有弟弟妹妹。”
而他们受制于人,她就要拼命。
靠在她怀里人这次没有说话,她扶着他靠在树旁,跪爬着到他正面,女孩好像这才看清他流了多少血,黑色的衣衫湿透,仍顺着袖口滴滴答答的不断淌下,染红了大片草叶。女孩忽然慌了,原本平静的面容一下子变得扭曲起来。她扑向那块研磨过药草的石头,把所有药草都涂抹在男子肩头的血洞上。她一只手按在上面,一只手撕扯下裙摆,手忙脚乱的包裹住了男子的肩,鲜红的布料很快就变成深红,红的让人绝望。
这位少女死士,原本以为自己铁石心肠已经百毒不侵,却因为男子的那句话,面容凄然,如一个寻常小女孩一般号啕痛哭。
从成为城主死士那一天起,她就知道,从此自己说死便死了。她不怕死,她也认命。可这是第一次有人和她说:“灵芝,好好活着。”
席筵死时脸上却仍带着笑意。这是和妹妹分开后,他笑的最多的一天。他终于不用再去想妹妹是生是死了。他终于可以去见她,或者等她。他终于不用再在这纷杂人世间踽踽独行了。
相聚终有时,生死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