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月见中天。更鼓过三,城南一家小酒肆中烛光影绰透着昏黄不清的暧昧。店里空荡荡的,除了一个小二在柜台前哈欠连天外,
就只剩一个萧索人影静坐一隅一杯接一杯地灌着黄汤。只见那小二哥时不时拿昏昏欲睡的眼去瞟坐在角落的人,眼中写满“客官您别喝了快走吧”,偏又不能真去赶人家,只能在这柜台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着盹儿。
姜子尘不记得自己在这坐了多久,也不记得喝了多少的酒。在朦胧间比划出了一个这辈子再熟悉不过的动作——左手虚按,右手轻拨,好似这般做了便能再听到那醉人的琴音。直到指尖触及那冷硬的八仙桌,才恍然记起今日已把陪伴多年的九霄琴亲手卖了。没有焦距的瞳孔骤缩,剑眉紧蹙,痛苦非常。呆愣地看着除了空酒瓶再无一物的桌子,再看着空空两手,反复地握拳放开再握紧再放开…终于没忍住一拳重重砸在了桌上。拳头砸在桌上迅速地泛了红,却丝毫不能阻止人的疯狂行为。
沈阡陌在酒肆中找到姜子尘的时候眼见的就是这疯狂的一幕。来不及思考便冲上去制止人的动作,小心翼翼地将那隐见血迹的拳头捧在手心,轻柔地为其拭去斑驳。满眼不可置信地对上了一双她不熟悉的眼,或者说她不敢相信自己竟会在这人的眼中看到这样的神情。愤怒、憎恨、痛苦、绝望、歉意、悲伤、茫然……那双眼睛里包含了太多情绪,她看不懂。伸手轻轻抹去脸庞上的湿意,她坚定地半搀半扛地带人回家。唯一要做的就是带眼前这个男人回家,别的…她不想懂。
一路上踉跄地将人扶回家,妥帖将人安置在简陋的小木床上。轻手轻脚除去鞋袜、外衣后又转身打水给人仔细擦拭着脸庞。偶然停下手中活计的空档,沈阡陌看着面前人儿不由地有些痴了,情不自禁伸出手指描绘起这镌刻于心的熟悉眉眼,然而不经意想起今晚看到那个眼神的一刻,顿时心底一凉,收回手轻不可闻地叹息一声。替人掖好被褥,转身走出屋子。
走出房门,沈阡陌茫然看了一眼四周……花团锦簇小桥流水雕梁画栋的景象不复,唯有一简陋的草棚孤零零地立在北面的小边角,还有些零零落落的农具与邻舍送的什么菜干、南瓜等混迹一处。用力抹了把脸,沈阡陌收拾好心情拿了把菜干走进厨房,想着再过会儿天便要亮堂起来,已适时该把早饭做上。可乍揭开米缸,那种茫然的情绪又涌上心头。她怔怔看着快见底的米缸,感觉面上有温热液体坠落……一滴、两滴、三滴…再也忍不住的大哭起来。不知趴在缸沿宣泄多久,一夜未眠再加这一出,原本俊秀的眼已快肿得睁不开。索性走到平日吃饭的小桌边上闭目养神。眼是休息了,可脑子里却浮现出一幕幕往事,闷得心口生生钝痛。
沈阡陌会认识姜子尘可能是她人生中最意外也最不知是幸还是不幸的事。也许老天也爱开玩笑,所以他安排的命中注定有时候也让人这般好笑又无奈。寒冬刚过,天气逐渐暖和起来。大街上行人的脸上也都有了那么几分暖意,一切都透着欣欣向荣的味道。一辆外观精致,四角缀着青铜铃铛的高大马车“嗒嗒嗒”地驶过长街,掀起一阵香风伴随阵阵清音。两旁的老百姓都交头接耳起来,隐约可闻“沈府”“沈家大小姐”等字眼。再追随那马车望去,早已连影儿都看不到了。此时沈府的马车早已出了城门,往城门向北二百里远的普照寺行去。原今日是沈府女眷去到庙里上香祈福的日子,也是沈阡陌初见姜子尘的那日。
沈府一干女眷到达寺庙,由小沙弥领着朝后院女眷们住宿的地方去。由于佛门乃清净之地,平日里一时半会都站不到一块的女人们此刻倒是显得安静有礼,颇显良好教养。众人稳重知礼地亦步亦趋跟在沈夫人身后,半垂着眼不敢四处张望,只除了——沈阡陌。作为一名大家闺秀,阡陌从小被严格教导闺训女诫。素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因此最期待地便是来普照寺上香倒也算是给自己解禁了。此刻她故意放慢步子落到了队伍的最后方,双足挪动极微然步姿丝毫不变,唯有那双灵动的大眼不时往四周偷觑。直到前方一阵空灵悠扬的琴音传来,促使阡陌猛地顿住步子,怔在当下呢喃“《忆故人》……竟奏得如此动人引人哀思…”若不是阡陌身后的小婢轻扯其袖子,恐怕她都忘了自己此刻身在何处,只追寻那琴音而去了。不过转念之间她便稍稍加大了步伐,眼睛更是留神往四处打量着,盼着能一睹弹琴之人。
沿着回廊走了一路,沈阡陌都没看见一个弹琴的人,有些失望地叹口气。正想加紧步伐跟上众人,却在不经意回眸间看见…一片青翠的竹林里正坐着一个男子。长相清秀儒雅,穿着一袭干净的白袍,一头如瀑的黑丝随意地贴在身上,脸上带着温柔笑容正沉醉地弹着琴。那一刻,阡陌听到了自己急促的心跳声,脸上的温度不断地升高。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隐隐的有些懂得。为自己的想法一惊,莫名地感到有些羞愧,逃也似的提起裙摆快步离开。但还是忍不住在离开之前再回头看眼那副如同画一般的风景。因此,当姜子尘奏完一阕抬起头时所见到的也只有那一小片翻飞的浅黄衣摆。一个人起了相思,而另一个人徒留疑惑。
沈阡陌一共在寺里住了三天,除了打听到在竹林见到的那人是方丈大师的方外之交外,一无所知。离开的那天,沈阡陌还是忍不住踏足那片竹林,依旧满目所及都是一片青翠却再不见那白衣谪仙。“许是没缘吧…”带着些许落寞、些许怅然依依不舍地离开了竹林。错过了迟来的那一抹白色。
姜子尘因着陪方丈大师手谈一局,去竹林的时间比起往日迟了一些。等抱着九霄琴赶到竹林的时候,自是与沈阡陌缘堪一面。不知怎地,他觉得或许错过了什么,隐隐起了点失落的心思。惊诧于自己的想法,轻晃了晃脑袋扫空莫须有的情绪,方才静心凝神地开始弹琴。若此时有人经过,就能看到姜子尘正挂着平淡的笑容,仿似遗世独立的仙人一般,无悲无喜,面上一派祥和慈悲。
将近五更天,沈阡陌从回忆中醒来,揉了揉尚有些疼的发胀的太阳穴。往门外看了眼天色,又踱回厨房打了盆冷水随意洗把脸,开始着手准备早饭。这一回,沈阡陌只是沉默不语地从米缸里舀出一碗糙米,煮了一锅薄得几乎不见米粒的稀粥,再切了些酱菜。就端着算不得沉的早饭去到卧房,看到那人还在睡,想着时间尚早就把粥轻轻置于桌上,自己坐于一旁不知该做些什么。遥望着自家夫君的睡颜,沈阡陌终于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再低头看看桌上的薄粥,又看看自己变得愈发粗糙的手掌,眼底的坚强不再,第一次流露出了脆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为这个人洗手作羹汤,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个人这般疏远了,又是什么时候开始……他变得这般颓然。是不是,如果当初…她没有纠缠于他,就不会走到这般田地。又或者,他们不曾相识才是最好的结局。一想到这种可能性,沈阡陌却难过地哭了。当初被父亲知道自己心仪于他的时候,被父亲禁足不准同他往来的时候,到后来自己执意下嫁于他而被赶出家门的时候,被他一次一次拒绝的时候,她都不曾流过一滴眼泪。却仅仅因为想到此生不能与他相识的可能性,哭了。真真是,痴儿。
姜子尘自宿醉醒过来的时候,抬起头所见的便是阡陌的眼泪。心口蓦地一疼,下一刻又告诫自己不可心软,一切都是她的错。却将心底一种名为愧疚的诘问刻意忽略。自此,姜子尘的心里便塞了一个茧,拿不走碰不得,时不时还痛上一痛。可他从来不曾发现那个茧来自何处,直到她的离开。终于拿走了痛了一生的茧,连同他的心一块。当然,此是后话。姜子尘面色如常地自床上起身,避开了已发现他动静的沈阡陌,利落地套上衣物鞋袜。正待走出房门,有一双手却伸到了自己面前。顿了顿,仍是接过人递来的毛巾洁了面。简单洗漱一番后,坐定到桌前吃早饭。虽然两人都不曾言语,但姜子尘就是能感受到沈阡陌的小心翼翼,愈是这般愈是觉得心下沉重。简单喝了两口清粥就出了家门,一句话未说。沈阡陌望着离去的背影,第一次觉得这日子竟是这般的苦。心底某处柔软似乎在流血,汨汨不止。
含含糊糊囫囵着喝完粥。一边收拾着碗一边心不在焉。沈阡陌想起了当初二人红楼一遇,自此眼底心底刻满了那人身影,一生无法自拔。
那日,正是扬名京都的天下第一楼——红楼开张大吉之日。闺中好友下帖邀了一群平日里玩得来的小姐们同去红楼小聚一番,沈阡陌自在其列。甫进楼,沈阡陌便被一道清悠的琴音吸引了全部的心神,连一旁好友们交谈的声音也听不见了。‘是他,一定是他’有了这个认知,沈阡陌欣喜不已。抬头往二楼侧座的高台上望去,印入眼帘的便是同普照寺中一模一样的白色身影,长发依旧未束,嘴角依旧噙着一抹淡笑。
此刻,“缘分”二字深深萦绕在阡陌心头,挥之不去。沈阡陌忆起自己也快及笄马上就要议亲了,而此刻在她的心头夫君二字都与台上那人画上了等号。小小的脸上写满坚定,一种认定的坚定。沈阡陌唤小婢叫来小二状似不经意地打听到了那人的名字和一些简单的情况,复又转头融入好友们中去。只是从那时起她便中了名为“姜子尘”的毒。
姜子尘是个简单的人,他的做人宗旨也简单。行扁舟,累坐溪风垂钓;赏春花,倦望落樱飞鸟,一世足叹。因着父母早逝,家境一般。他从未想过娶妻之事,就算终生不娶,也算不得什么。只要有九霄琴陪着,他便觉得一个人自由的很。却不想撞上了沈阡陌这样的大小姐,她不同于一般的大家闺秀一样矜持怯懦,她热情浓烈,却也不乏小女儿的娇羞和无措。正是这样的她,让姜子尘一而再再而三地移不开眼,最终陷落。只是,情到深处人未知,徒成遗憾。
在遇见姜子尘后,沈阡陌放下身段也放下了大小姐的矜持。只想着能入了他的眼,让他承她的情。不时便去红楼小坐,什么都不做只为了听君一曲。待到姜子尘记得红楼里有这么一号人物时,沈阡陌又时不时地偶遇于他,姜子尘终于感觉出几分不对来。可望着那张靓丽的写满情意的脸,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却总是说不出口,渐渐地对于这些无伤大雅的事,他也就无声纵容了。
直到沈阡陌拿着亲手绣的荷包,低垂着头交给他时,姜子尘没法再纵容了。未出阁的姑娘交予一个男子亲手所做的东西意味着两人私相授受,要知道那些流言可不甚好听。这个时代对女人尤为严苛。姜子尘并不想就这样毁了一个姑娘的一生,即使他不否认对面前的人有着一份好感,但也不足以因着不切实际的好感而承她的情。
“沈小姐,这个荷包。在下不能收。”
一句话碎了沈阡陌心下百转千回的想法。慢慢放下已经有些僵硬的手臂,一直低垂着头,脸上的表情晦暗不明。半晌才闷声回了句“嗯,我先告辞了”便抬腿朝门外走去。一路低头看着手中的荷包,看到边角处隐隐的血迹自嘲一笑,“绣得这么丑,怪不得人家不要”扬手就往近旁的河里一丢。尽管这是她费了心血把手都戳的满是针眼绣出来的东西,可是既然他不要。那就不需要留着了。
一直留意着阡陌的姜子尘自是没有错过这幕,连那句低语都没逃过他的耳朵。不知怎的,心中莫名积聚了怒火,可除了怒火好似又有些别的什么。胸口闷闷的,说不出的难受。但又觉得这个女子果真是与众不同的,这种矛盾竟鬼使神差地驱使着他从河里把荷包给捡了回来。握着被河水脏污了的荷包,方才觉得安定。
姜子尘此刻正傻愣愣站在通宝当铺门口,低头看着手中的荷包——正是当年他从河里捡回来的那个。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最后抬头看了一眼通宝当铺的牌匾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了。一路上浑浑噩噩地走着,心头却是在进行天人交战“一切的开始是缘于这只荷包,如今把九霄琴卖掉也是因为这只荷包。既成了心劫,自己又何必这般姿态徒伤了阡陌的心呢”“不,都是她害的。如果不是她,自己又岂会卖掉九霄琴…又怎会沦落到这般境地”……越想头越痛,竟是当街抱头跪了下来。姜子尘紧紧抱着头,冷汗层层滴落浑身都不可抑制地轻颤起来,直到有路人惊觉他不对劲时,他早已晕了过去。
姜子尘被人送回来时,沈阡陌正在做绣活。当看到面色苍白,被人抬着回来的姜子尘,饶是阡陌再镇定也惊出一身冷汗,以为子尘是得了什么急病。直到听好心送他回来的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告知,阡陌方知子尘晕倒在东大街通宝当铺不远处,心下已明白了八九分。沈阡陌强撑着笑容谢了又谢那些好心人才送走了他们,待人一空这笑是再也撑不住了。眼泪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流了下来,背过身去强咬着下唇压抑住哭声任眼泪尽情流。好一会才拭了泪痕,打了一盆水仔细给人擦着脸庞。收回手时不小心勾到了一样东西,拾起一看。瞬间脑袋一空,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竟是再收不住。沈阡陌就这么趴在姜子尘的胸口哭了好一会儿,渐渐脑袋也清明起来。她深情又眷恋地盯着姜子尘看了又看,似怎么也看不够。良久,方才取了纸笔写下两封信,与那样东西一块压在了桌子上。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熟睡中的姜子尘,离开了…
两个月后
阡陌离开已经整整两个月了,姜子尘整个人有些浑浑噩噩,颇有些度日如年的辛苦感。她仍在之时,心里愧疚、爱恋、憎恨兼而有之;可当她离开后,一切被磨得就只剩思念,入骨的思念。可他又是个怯懦的,根本不敢打听与她有关的任何事情——尤其在看完那两封信之后。
当时自他醒来之后就觉得与素日不同,屋子里安静地渗人,也空的叫人胆寒。环视一周竟不见那人芳影,只觉得脑袋蓦地一懵,有种疼痛的感觉涌入四肢百骸。
目之所及桌上的东西,忙跌跌撞撞从床上冲至桌边,死死盯住桌上的三件东西。两封信,一个脏污且有些磨损的荷包。打开第一封信,他不敢置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才确信这竟是一封自请下堂的休书,左下角还有他最熟悉的簪花小楷和最熟悉的名字——沈阡陌。忙又打开第二封,只见上书“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一首李白的《忆秦娥》,下附一句“惟愿来生不见不识不相思,方可自由自在自逍遥”一时间,心口痛难忍,大口鲜血喷涌纸上,如朵朵血梅绽放。呆滞地目视前方,低声喃喃“我竟伤你如斯……连来世与我相见都不愿了嘛”
姜子尘如今确是真真懂了“音尘绝”三字之深意。在他终于下定决心去找沈阡陌,却发现他尝试了各种方法都不能探听到阡陌的消息一二。不由大急,可无论求到沈府多少次,人家根本连门都不让入,遑论见到沈阡陌了。在门口等了一日又一日,不见阡陌连消息也半点得不到,身体却是愈发虚弱。失神落魄地回到家,就觉一阵天旋地转晕迷了过去。
再醒来已是三日后,据说还是邻居王婶来送点菜干碰巧见到晕倒在院子里的姜子尘。匆匆喊来了游方大夫,帮着照看一二才等得姜子尘醒来。王婶看到醒来的人眼底不见一丝光彩,而这么多日以来也不见姜子尘的妻子沈氏,又有什么不明白的呢。到嘴边的话都成了叹息,嘱咐一二就归家去了。
就这样时而清醒时而昏沉地在床上躺了几日,身子才渐渐爽利起来。姜子尘起身到院中晒晒多日不见的太阳,方才觉得自己还活着,虽然那种空了一块的感觉犹自清晰。但感觉到阳光洒在身上,暖暖的,一如曾经某个依偎在自己怀中的小女人。可惜,阳光再暖也不是那人,没有那种萦绕鼻尖的清香更没有填满心底的满足感。这些,都是只有那人才能给的温暖,无可取代。
隐隐有杂乱的脚步声传来,姜子尘不是好事之人。但闻得愈发清晰的声音确定是朝着自家方向来的,披了外衣踱到门口,眼见一个衣着较好面相端正的中年男子带着几个家丁模样的人走向前来,心头隐隐一惊。但依旧谦虚有礼地作了一揖,问道“不知这位先生来寒舍有何贵干?”
那人忙侧了身子避开这礼,拱手还礼“在下乃沈府总管。今日是奉夫人之命给姜先生送东西而来”
沈府……听见这俩字不由浮现出一张秀丽恬淡的面容,心中猜测万千,如火在烧一般地煎熬。
只听管事长叹了口气,说不出的悲凉惆怅,却不曾多说什么。“把东西拿上来”自小厮手中接过一样用棉布包的严严实实的东西,姜子尘一惊。因为不会有人比他更清楚九霄琴的外形,即使蒙了层布他也一眼就能分辨得出。毕竟多少个孤单的日日夜夜,他只得九霄为伴而已。未曾开口相询,那方管事已经道出了缘由“这是大小姐回府后向夫人求的恩典,宝琴物归原主,往后也就两不相欠了”,对于大小姐吩咐的后半句“愿姜先生早日觅得佳人,琴瑟和鸣”管事却是怎么都说不出口,这话……实是残忍了。
管事见所托之事已了,拱了拱手告辞欲走。姜子尘怀抱着九霄琴,本该是高兴的,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隐隐觉得有些东西呼之欲出,心底冰凉一片,骇得拦住了管事,忙告罪道“惊扰之处望沈总管海涵,只是在下有一事不明,还求沈总管指点一二”看着管事微闪的神色,身子不自然地僵了一僵,心下的猜测更是肯定了七八分。强自镇定着心神,开口“不知阡陌……咳沈大小姐如今……”紧了紧衣袍下的手,喉咙口似堵了根刺,吞咽几番口水才喑哑着嗓音吐出了最后两个字“何在?”
管事的脸色白了白,却强撑着笑颜答道“小姐她…在府内,甚好…甚好”只是不知那反复低喃的甚好是说给姜子尘听还是说给自己听,怎么都觉得压抑着不可言说的痛。
姜子尘对管事这番话自是不信的,可也知道是打听不出什么了。遂草草施了一礼,抱着九霄琴沉沉地往内屋走去。纵是一如昔日白衣,面容未改身姿不变,可终究那超脱如谪仙般的姜子尘却是已死了。
管事望着那透着孤寂和颓然的背影,久久回不过神。摇了摇头,一对痴儿。偏生造化弄人。
阴鸷的天色预示着风雨欲来,回程路上果然大珠小珠落玉盘地砸了下来,却叫人感觉异常沉重,连带着心都下沉了几分。
花开两头,各表一枝。
沈阡陌孑然一身回沈府的时候,着实令众人吃惊了一把。沈老爷本想将人赶了出去,终是耐不住沈夫人的哭求而作罢。只是吩咐将人禁足在阡陌未出阁前的“翠竹园”里,每日三餐不少却也甚少过问,权当没了这个女儿。
回府的第一日,被关在了屋子里……满是熟悉的摆设却说不出的陌生,竟开始思念那间破破的小院子。那里有他。
第二天,既然认命了就不会逃,只是太寂寞了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不知他是不是也一个人无处可诉。
第三天,明明外头晴空万里阳光正好,可怎么觉得阳光照不进来呢。他还好嘛?
第四天,选择了离开却因为得不到他的任何消息而开始后悔,怎么办呢,没法重头来过了。这辈子爱上他,不悔。
第五天,绣起了鸳鸯戏水,恍然忆起了二人成婚的那一天。没有十里红妆没有八抬大轿,唯有他特意去买的鸳鸯戏水的帕子以及一句满满都是歉然与情意的“阡陌,委屈你了。“沈阡陌突然有了落泪的冲动。
……
第十五天,半个月过去了。依旧是不生不死地被关在房里。好在那条鸳鸯戏水的锦帕快完成了,多想送给他呀。
第二十天,屋子里来人了,是母亲身边的管事妈妈。带来了一个噩耗“小姐,老爷要将您许给林员外做续弦“。这消息如晴天霹雳一般劈昏了阡陌。
第二十一天,醒来后仍是不言不语地绣着那方锦帕。只是仓促间不免频频戳伤了手指,却浑不在意。只想快点,再快点绣完送给他。
第二十五天,锦帕绣成。虽然依旧是针脚粗糙,总算依稀能辨认出鸳鸯的样子了。最后在帕子右边绣上了“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一针一线,阡陌都含着笑…仿似将她一生的情意都绣进了帕子里一般
第三十天,又回到了无穷无尽的绝望中去,再提不起一丝生趣。
第四十五天,凤冠霞帔被送了来,红的刺目。阡陌无动于衷,只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珍藏在袖袋里的帕子。
第六十天,向母亲求了个恩典将琴送还姜子尘,并细细对总管嘱咐一番,才了了心事。以后至少他还有九霄琴陪着。
第六十五天,从总管那详细打听了有关他的一切,心疼地发酸。面上只是淡淡地,“如此甚好“。转身却把自己关进房里,咬住被褥哭的撕心裂肺却寂静无声。
第六十六天,一封信、一方帕子。平静地换上喜服,施了红妆,躺到床上双手交叠于腹部,饮下毒酒带着笑意离开了这美轮美奂却又千疮百孔的尘世。
这一生,爱上他,无悔。
姜子尘自那天以后,天天在房内弹奏《凤求凰》。“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却不知凰今何在?而他却不知如今整个京都传的沸沸扬扬的都是关于沈阡陌的事,下堂、另嫁、身死……直到沈家把阡陌的棺木送来的那天。
一口金丝楠木棺里躺着的正是姜子尘日思夜想的女子,一身红衣衬着她的肌肤透白胜雪,妆容精致而婉约,美的不可方物。独独没了心跳,姜子尘一遍又一遍轻抚着那张脸庞,缱绻而痴恋。俯身在她额头印下一吻,竟笑了起来,灿烂夺目。终于,心是完整的了。人都道是他伤心爱妻身逝,疯了。
后来人们再没见过姜子尘。只隐约听闻他带了阡陌的骨灰去了普照寺就再没回来过……也许堪破红尘,出家了,也许隐居山林孤独一生,也许随着佳人去了…至于究竟如何又岂足外人道也。
……
夜雨稀蒙如梦,密密打在屋檐,动了檐角青铜翘角风铃,清脆的声音在秋夜里传的悠远而豁然。晓色渐明,几缕亮色自东方穿云而出。了空方丈盘膝端坐于菩提树下,看着面前两个骨瓷罐,目光慈悲且哀伤。微不可闻地嗟叹一声,双手合十打了句佛偈“阿弥陀佛“
“师傅,这……“眉清目秀的小和尚在一旁出声,不时看两眼桌上的骨瓷罐,显得有些欲言又止。
“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小和尚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那姜施主可是受心动之苦?“
“人生八苦,爱别离苦。问世间情之为物,直叫人生死相许。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戒逸,去请个匠人来吧“了空闭上眼开始诵经,不欲多言。
“是“小和尚躬身行礼后告退。
日后,世人皆知世有一琴,名曰锦瑟,取“锦瑟和鸣“之意。却不曾为世人所得见。这琴,正是了空大师依着姜子尘的遗愿,以沉香木为琴托,取子尘腿骨做岳山,再以姜子尘之骨做龙池,沈阡陌之骨做凤沼,镶嵌于琴额之侧。取二人之发结之成弦。奏响之际,如怨如慕,如泣如诉。说不出的哀婉缠绵。
最终,了空大师为这琴颂经祈福了七七四十九天后,深埋普照寺后院的竹林里,那年两人初遇之地,也算全了念想。
关于骨琴的声音,最好这辈子也别听到。
弹拨和奏响,是延续疼痛和残忍。
老和尚的眉目在晨光之中镀上温暖的金色,这一年的清晨依旧是如此动人。二十载,未曾忘。
最后回头眄了一眼立着空碑的琴冢,双手合十,笑颜慈悲。一路踏着枯叶而去,独留林间一片静谧天地,好似武陵人缘之所见桃花源。
身后隐隐奏着一阕《凤求凰》,缠绵悱恻,情思百转,上达天听……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遨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何时见许兮,慰我旁徨,
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