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节:
吴姬越艳楚王妃,争弄莲舟水湿衣。来时浦口花迎入,采罢江头月送归。
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
越女作桂舟,还将桂为楫。湖上水渺漫,清江初可涉。
摘取芙蓉花,莫摘芙蓉叶。将归问夫婿,颜色何如妾。
第一节:酒
傍晚的时光总是显得有些散漫,大抵是因为一天已经走到了尽头的缘故。
昏黄的夕阳缓缓地落在西山的背后,一轮圆月悄然间便爬到了天上。
老板娘站在酒馆的门口,斜靠着门框,看着眼前过往的行人,眉目中透着一丝淡淡的哀怨。那人还是没有丝毫的消息,像极了昨日从门前飞过的鸿雁,除了影子,就什么也没有留下。
柳儿轻轻在门框上敲了敲,把老板娘从神游里唤出来。
“呦!柳儿,又来给你家姑娘取酒了?”
柳儿怯生生的点点头,说道:“姑娘说还是老样子,一壶芙蓉红。”
老板娘拿手指在小姑娘的下巴上轻轻挑了一下,她就喜欢柳儿这样的小丫头!十几岁的年纪,稚嫩的小脸,浑身上下都透着这个年纪的姑娘家应该具有的活力。更不要说她的娇羞了,被女人的手指轻轻的挑一下,脸蛋都红红的像个樱桃,多可爱啊!
柳儿的脸真的红的像个樱桃,每次来这里取酒的时候,都会被老板娘的轻佻给弄的面红耳赤。偏偏姑娘就只喜欢这间小酒馆的酒,偏偏姑娘身边就只有她这么一个使唤丫头。
但凡姑娘身边有第二个人,她也是绝对不会到酒馆里来的。
酒馆里已经没有别的客人,一根蜡烛插在柜台上的烛台里,散发着暖暖的光。
“你在这里坐一下,我去找一找存酒,今天台面上的芙蓉红都卖完了,得去酒窖里找一找。”
“好的,您尽管去,我在这儿等。”
老板娘又找了根蜡烛,借柜台上的火光点燃。举着蜡烛去了后院。
柳儿在柜台边上等的无趣,便四下打量酒馆里的摆设。
这儿的酒可真是不少,大大小小的酒坛在柜台后面摆的密密麻麻,大概也只有老板娘这样的酒馆主人才能分的清楚这些酒都唤做什么名字。
墙壁上还贴着两张纸,纸上分别写着字。柳儿认得出第一张纸上的内容。那是一句戏词,据说是早几年的时候,一个戏子在延平王府唱戏的时候编的新词儿!
王爷很喜欢这新编的戏词,有暇的时候总是喜欢找个戏班子进府,去唱那出将进酒的新戏。不过那个戏子好像是发了急病死了,但经他改编的戏词能传唱下来,大概死也会死的心满意足吧。
都说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可这世上又有几个人能真的有机会留下自己的名字呢?戏子大概算得上一个,虽然没人知道他的名字是什么。但如今只要提起那句戏词,不都会想起他来么!
姑娘大概也能算上一个,京都已经几十年都没有出现过姑娘这样的花魁了!这可是阁中的妈妈亲自说的,姑娘怎么可能会留不下名声呢!
柳儿又去看第二张纸上的字,像是一首诗。
“神仙岂易事,富贵不容求。百岁偿未尽,一樽差可谋。
钟鸣上方晚,桂发小山秋。处处多幽趣,攒眉勿浪愁。”
这诗写的真好,也不知是谁的手笔。京中但凡有哪个才子写了新诗,大都是要拿到姑娘哪里显摆显摆的。这首诗却从未在姑娘那见过,难不成是秦公子或陆公子的新作?只有他们两个从来不去青楼楚馆里凑热闹,姑娘却还总是念叨起他们两个。
老板娘一手持着蜡烛,一手提着酒壶从后院走了回来。见到柳儿看的入迷,就笑道:“怎么样?陆少府家公子的大作!不错吧,我用了一壶酒换来的呢!”
“是…是不错!”
柳儿轻轻的接过酒壶,银质的酒壶在烛光的照耀下散发着浅浅的一层光辉,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味道。多像陆公子写的那首诗,百岁偿未尽,一樽差可谋。陆公子一定是个洒脱的人物吧!
柳儿从荷包里取出三钱银子,递给老板娘。
老板娘却没有全都收下,她只收了两钱。剩下的一钱银子被她退了回来。
“你家姑娘这么照顾我的生意,怎么也得给些优待!以后就给两钱就好了!”
柳儿小声的道了一声谢,拿着酒壶,快步走出了酒馆。姑娘还在等着她的这壶酒,没有这壶酒,姑娘怕是要睡不着的。
第二节:桃红
桃红当然是睡不着的,一个人的房间里有一个喧闹的客人,那这个人喝再多的酒也怕是睡不着的。
柳儿回来的时候,她还在抚琴。
路公子最喜欢听她弹上一曲“梅花三弄”,此刻正坐在椅子上,随着她的琴声摇晃着脑袋。
“梅花一弄戏风高,薄袄轻罗自在飘。半点含羞遮绿叶,三分暗喜映红袍。
梅花二弄迎春曲,瑞雪溶成冰玉肌。错把落英当有意,红尘一梦笑谁痴。
梅花三弄唤群仙,雾绕云蒸百鸟喧。蝶舞蜂飞腾异彩,丹心谱写九重天……”
桃红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浅浅的妩媚,让路公子觉得自己就是词中的蝴蝶一般,于百花深处寻觅芬芳。
他大抵难以遇到第二个如桃红这般的女子,只可惜桃红的出身不好,年纪轻轻便沦落到这雁欢阁卖唱,实在是可惜。若她不是卖唱的女子该多好,或许自己就能把她娶回家了吧。
路公子想着想着,不禁有些痴了。
“公子!公子!”
清脆的声音把他从痴迷中唤醒,柳儿正站在他的身前,轻轻摇晃着他的肩膀。见他醒了,才停下了动作。
“公子,小姐说时间已经晚了,请公子早些回府安歇。”
路公子四下看了看,屋子里已不见桃红的踪迹。苦笑着摇摇头,这位桃红姑娘对他这样的富家子弟,还真是不太待见,连一句招呼都不打,只留了一个侍女在这。
“小柳儿,你家小姐近来都有哪些客人?”
柳儿想了想,道:“无非是刘大将军家的公子,郑大夫家的少爷,还有楚王府的小王爷,都是些熟客。”
“没有什么有名的才子过来?”
“近些日子没有,李公子还是上个月的时候来过一趟。”
路公子放心的点点头,李公子他是知道的,京都尹家的三公子,有些才华,但在京都也只能算是二流,想来还得不到桃红的芳心。他还有机会,说不得他父亲会允许他纳一个歌女做妾呢!
柳儿送走了面带微笑的陆公子,又回到房里侍候姑娘。姑娘这时候一定在抱着木桶大吐特吐,每一次陪客人喝了酒,姑娘都会吐得很厉害。
桃红的确吐得很厉害,路公子算是她的大主顾,要喝酒她只能舍命陪着。她这样的人全靠着这些主顾们来捧,若是恶了这些富家少爷,只怕就没了她的容身之地。
柳儿轻轻拍打她的后背,让她吐得舒服一些。又取来一碗解酒汤,放在桌子上晾凉。
“姑娘,喝口汤吧,能好受一些。”
桃红微微颔首,让柳儿喂了几勺汤。酒喝的难受,吐得也难受。胃里像是有团火在烧,烧的她痛苦难忍。
“芙蓉红取…取来了?”
“取来了,只是姑娘你现在这样,还是不要喝了吧!”
桃红强撑着笑了笑,道:“我就喝一小口,不会多喝的。你知道的,我不喝这酒,便睡不着的。”
“那…那就一小口,不许多!”
“嗯,都听我们家柳儿的!”
第三节:流浪
桃红在微醺中缓缓睡去,柳儿守在她的床边,拿着扇子,为她驱赶着那些讨人烦的蚊子。姑娘的觉一向睡得很浅,好不容易睡着,还是不要被吵醒的好。
姑娘什么都好,偏偏总是喜欢在睡前的时候喝一点酒,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
柳儿扇着扇着,又想起酒馆里看到了那首诗。“神仙岂易事,富贵不容求”,不知道那陆公子是何等俊秀的人物,能写出这样的诗来。
桃红喝酒的习惯,其实养成的时间很久,久的桃红自己也不愿意去想。
“五花马、千金裘,百文求得蜉蝣酒,何能销我万古愁。”
戏子倒在台上的时候,高喊着这句戏词。
桃红站在人群里,默默的看着台上的一切。她听不懂前面的唱词,但她听得出戏子的唱腔很好,听说京都里唱戏最有名的,要属“梅老板”!
桃红很想像梅老板一样的有名。这样她就不必再穿这身破旧的衣裳,也不必再饿肚子。
倒在台上的戏子被王府的卫士飞快的抬了下去,人群中出现了一丝骚乱。
王府的管家在解释着原因,说是唱戏的老板身体不适,本可以不来的。只是感念王爷的看重,不愿让王爷失望,所以强撑着病体,唱完了这一场戏。如今有些支撑不住,被送回后台休息去了!
管家的话或许并没有什么人听进心里去,但随即抬出来的几十箱银子可是实打实的好东西。每个人都领了几十两,桃红也有份。
王府的人并没有因为她的衣衫破烂、形容不整而对她区别对待,虽然给她的脸色并不好,但看在银子的份上,她也不计较。
怀里揣着银子,桃红走的飞快,生怕有人惦记她的钱财,会偷偷的跟着她,把她得来的银子抢走。
她就在忐忑中撞进了老板娘的怀里。
“呦!这是谁家的小姑娘?怎么把自己弄得这么可怜?快跟我进来洗洗,喝口水。”
桃红一直也想不清楚,怎么就跟着老板娘进了酒馆。老板娘那么贪财的一个人,她应该躲着点的!
老板娘殷勤的打了盆清水,帮着桃红清洗干净,又取了镜子,给她梳好头,不停的夸她生的好看!好在酒馆里没什么客人,要不桃红一定会羞的钻进地缝里。
“你是谁家的姑娘?怎么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莫不是迷了路,找不到家了?”
桃红原本羞红的脸蛋一下子变得失落,蔫声说道:“我没有家了,我…我不知道该去哪里。”
“怎么会没有家?你家里生了变故不成?”
“我,我不清楚。只记得有人说我父亲追随太傅造反,然后我爹就和我娘一起自杀了。再然后,就有人带我去了教坊司,说皇帝下了旨意,罪臣的妻女都要充进教坊司为奴。直到上个月,新皇大赦天下,我…我才被放了出来……”
桃红说道这里,便再也说不下去,豆大的泪珠从眼睛里落下来,掉在桌子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老板娘匆忙的为她拭去泪水,太傅谋反的案子只有一个,就是早些年的恒太傅。这孩子怕是就被当时那件案子给牵连进去的,当真是个可怜人儿!
柔声安慰了许久,桃红才从悲伤中走出来。她不知道为什么要和老板娘说这么多,大抵是因为这些年,老板娘是唯一对她好的人吧。
她现在多像是一只受伤的小猫,畏惧着这世上可能存在着的许多种伤害,却又无可避免的沉醉在老板娘所表现出的温暖里。
这个冰冷的世界,大概不会再有像老板娘这样心善的人物了吧……
第四节:辞别
七月的太阳总是升起的很早,桃红醒来的时候比清晨的太阳还要早上一些。
老板娘还在房间里睡觉,梦里像是在念叨着什么,桃红站在门外,听的不是很清楚。
桃红踮着脚从后院走到酒馆的大堂,屋门还没有打开,窗子也被锁的死死的。好在她在教坊司的时候,有过不少在昏暗环境里干活的日子,倒也没有撞到什么物件。
随手在柜台上取了一壶酒,把藏在怀中的银子取了一锭,放在台面上。
转身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回到柜台那里,昨天老板娘就是站在那里记账的,没记错的话,那里应该有笔墨纸砚这套物什。
老板娘果然把这些东西都放在了柜台下面的格子里,桃红轻轻从账本后面撕下一张纸来,写了字条,压在银子下面。
再把笔墨纸砚重新放回去,这才又走到后院。
院墙算不上很高,但要跳出去也不是很容易。好在老板娘这最不缺的就是酒坛,把三个酒坛摞在一起,高度就差不多了。
酒坛有些大,桃红搬的有些费力,尤其是她很怕发出声音来,那样会吵醒还在熟睡的老板娘。
骑在墙上,不舍的看了一眼院里,她还是从墙上爬到了外面。
抹了抹湿润的眼角,朝着小巷外面走去。
老板娘说希望她能留下帮忙,她虽然嘴上答应了,但心里却并不想。她对她好,她很感激,但她不想接受施舍,即便那是一种让她感到很温暖的善意。
喝了一口壶中的酒,味道不像教坊司的酒那般辣,反而透着一股淡淡的甘甜,还带着一股浓浓的花香。看了看酒壶,这才看到了壶上贴着的标签。
“芙蓉红!原来是芙蓉花的香气,老板娘真是厉害!花儿也能酿成酒,也不知道留下的那一两银子够不够。”
大概是够的,酒馆那么小,应该也不会有太贵的酒。自己如果留下来,老板娘养自己这个伙计会很辛苦的吧。
好在她有自己的本事,应该足够养活自己。在教坊司学了十年的技艺,总不至于连自己也养不活。如果能像梅老板那样有名气就好了!
年轻的姑娘踏着初升的阳光,微笑着走出酒馆的小巷。她的身影轻快,像是跃动在黎明中的精灵,美好而轻松。
老板娘打着哈欠推开了自己的房门,昨日的觉睡的不错,做了一夜的好梦。也不知道那个小丫头昨天睡的怎么样,在这里会不会习惯。
敲了敲隔壁的房门,屋子里面一片安静。
又敲了敲,还是没有声音。
老板娘没再敲下去,让她再睡一会吧,她心里想着。
推开酒馆的门窗,感受着清晨的光芒。老板娘忍不住又打了一个哈欠,可惜睡不成回笼觉。自己做生意就这一点不好,没什么休息的日子,也睡不成懒觉。
在心里默默抱怨了两句,老板娘还是强打起精神,走到柜台边上。
“咦!”
银子!老板娘第一时间把银子抄在手里,然后才看见压在银子下面的纸条。
“姐姐,酒馆太小了,怕是养不起我这个伙计!我还是决定走了,不过你放心,我自己可以养活自己的!延平王府散了很多的银子,我也领了十几两,足够我找到活计了。
从柜台上拿了一壶酒做纪念,也不知道卖什么价钱,就留了一两银子给您。谢谢你姐姐,我会永远记着你的!——苏桃春”
摇了摇脑袋,老板娘有些郁闷。谁说她酒馆的生意小的?店面小又不代表生意小,养活一个小伙计有什么费力气的,那人没走的时候,不也是凭着酒馆养活的么!
往门外的大街上望了望,老板娘轻轻的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这样的一个小姑娘,能够到哪里去,又能找到什么样的活计。
第五节:桃花谿
路公子穿着一身锦袍,头戴一顶金冠,腰间还挂着几块名贵的玉佩。
雁欢阁的妈妈第一时间便迎了上来,带着满面的微笑。
“路公子!您可是很久没来了!怎么不见吴公子和您一起?”
“怎么?本公子自己来了还不够?我没有吴公子多金么?”
“瞧您这话说的!我们这些做生意的,不就是希望能多几个主顾!吴公子那样有才华的人物,谁不喜欢啊!”
路公子揶揄道:“我便没有才华?”
“您说的这是什么话!您的豪爽可没人比的过,我这雁欢阁里还没有第二个像您这样豪爽的客人!谁见了您不说一句孟尝君再世啊!”
路公子这才满意,笑道:“我听说你这新来了一位花魁,不知道本公子是否有幸一见?”
“路公子消息真是灵通!新来的桃红姑娘还是第一天迎客!不过话说在前头,桃红姑娘可是淸倌儿,只卖艺的。”
“废话!我来你这什么时候叫过红倌儿!”
桃红正坐在镜子前,看着镜中映出来的自己的模样。年轻的脸蛋,嫩滑的皮肤。青春的姣好无不在她身上显露,许多人都在羡慕她的美貌。却不知她最得意的,只有这一双雪白的手。她的手指纤长而柔美,指尖却带着一层薄薄的茧子。
那是她练琴所留下来的痕迹,是她在这件乐器上功力的证明。
京都方圆八百里,怕是找不到比她更善于抚琴的人了。
她没能成为第二个梅老板,她成了第一个桃红。做第一个总比做第二个要好的,不是么?
“女儿,在屋里么?”
“妈妈,我在的!”
开门的声音很大,脚步声也很重。欢喜的气氛很浓,像是平白赚了许多的银子。
“乖女儿,给你介绍位金主!这位是路公子,可是咱京都有数的公子,你一会卖力些,弹几曲拿手的曲子!叫路公子品鉴品鉴。”
桃红向路公子轻轻施了一礼,道了声公子万福。
路公子笑着解下一块玉佩,递到她手里,全当是见面礼!
屋子里便只剩下他们两个。
路公子坐在椅子上,轻轻敲了敲桌子,笑着问道:“姑娘叫桃红?”
她轻轻的点头,从一旁取出她的琴来,横在膝上,轻轻调试起琴音。这琴是阁里新买给她的,还没有调试好。
“黄师塔前江水东,春光懒困倚微风。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可是这个桃红?”
她笑着摇摇头,道:“公子猜错了,是人面桃花相映红的桃红。公子想听什么曲子?”
“你既然叫桃红,那么便弹一曲桃花谿好了。”
桃红轻轻挑动琴弦,婉转的琴声自她的手中奏响,温柔且清奇。似是一片从树上落下的桃花,轻轻的飘落在溪流里。
路公子走的时候,脚步漂浮,忽左忽右的有些站不稳。他喝了太多酒,多的自己也记不得喝了所少。
雁欢阁的妈妈把他欢送到门口,替他叫了一辆马车。醉成这个样子,自己是没法回去的了。
柳儿羡慕的看着自己的姑娘,姑娘这一手琴艺,可是出了名的厉害!自己要是有姑娘这般厉害该多好,就不必只做一个使唤丫头了。
或许是察觉到了柳儿眼神中的羡慕,桃红轻轻的拉过她的手。这个叫柳儿的姑娘才到她身边不久,却是个办事尽心的人儿!也是一个沦落江湖的可怜人儿。遇见了,也算是彼此的缘分。
“柳儿,你想不想学琴?”
“想…当然是想的,只是…只是我…我不是姑娘,怕是学不会的。”
她笑的很温暖,拉着柳儿的手不由得又紧了一些,道:“你还没学,怎么知道自己学不会?柳儿,你去帮我买一壶酒来,我教你学琴好不好?”
自然是好的,作为使唤丫头,姑娘说的话就应该尽心去做好,何况姑娘还说要教自己学琴。
姑娘交待的小酒馆不太好找,柳儿在城西转了三圈,才看见酒馆的招牌。
也不知道姑娘为什么非要她到这里来买酒。
前脚踏进门,后脚就看见了老板娘脸上那真诚的微笑。
“客人,要买酒么?打算喝点什么?”
“芙…芙蓉红。”柳儿的声音有些颤动,老板娘的热情让她有些不适应。
“芙蓉红啊,您稍等,我这就给您拿!”
从老板娘手里接过银色的酒壶,柳儿轻声问道:“多少钱?”
“承惠!三钱银子!”
“三…三钱?”
“对啊,三钱!这酒可是采的上好的芙蓉花,精心酿制了九九八十一天!一树的芙蓉花也只能酿出这一壶啊!”
柳儿还是付了钱,姑娘交代过的,不要管价钱,只要买回来就好!何况老板娘眉清目秀的,也不像一个奸商,应该是不会骗自己的吧……
第六节:自由
桃红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柳儿正趴在床边打鼾。
苦笑着摇摇头,她告诉过她的,不必总是这么伺候,自己睡着了,她自行回房睡就是。这丫头却总是这个样子,整晚整晚的给自己打扇子,赶蚊子。
轻轻的从床上坐起来,生怕惊醒了她。
可是柳儿睡得浅,还是从昏睡中醒了过来,揉了揉眼睛,看见自己的姑娘醒了,便道:“姑娘你醒了,等一等,我去打洗脸水来。”
“你再睡一会,我自己去打就好了,你不用这么辛苦的。”
柳儿把脑袋晃得像是一个拨浪鼓,别屋的姑娘可都是让使唤丫头打水的,自家的姑娘怎么能自己去呢!这是作为丫头的义务,不该让姑娘去做。
实在拗不过柳儿,便只好由着她去。这丫头的琴艺也练得不错了,虽说离自己还是差了些距离,但出去做个琴师也是够了。只是柳儿的出身不好,怕是没有人家愿意请她过去教习。
不过这都不妨事,这几年做淸倌儿赚的钱已不算少,足够出去开一家琴馆了。到时候便把柳儿带在身边,姐妹两个好好过日子,何苦在这青楼楚馆里看人脸色。
桃红自己是不愁的,她和这里签的并不是卖身契,只是三年的长约,如今已经是第三年,用不上太多日子,她就自由了。
但她为柳儿愁,柳儿是实打实被卖进来的,要赎她出去,只怕不是太容易。阁中的妈妈虽然总是堆着笑,却不是什么仁善的人物。
话说回来,做这一行的,又有几个是仁善的呢?
雁欢阁的后面有一片很大的院子,院子里有一口水井。姑娘们的用水便是从这里取来的。
柳儿端着水盆,排队等着打水。
阁中的妈妈带着笑容凑到她身边,把她手里的水盆夺下来。
“柳儿啊,怎么自己做这种活计?这种辛苦活和妈妈说,妈妈安排个人去做就好了。是给桃红姑娘打的水吧?”
柳儿轻轻点头,没敢说话,妈妈平日里都严厉的紧,她有些怕。
“那个谁,去把水打了送到桃红姑娘房里,就说柳儿被我留下说话了!”
被妈妈用手指着的仆役连忙跑过来,接过水盆,插队到最前面去打水。
柳儿被她牵着双手,走到了一旁坐下。
“你跟在桃红姑娘身边也有两年了吧?我听说你一直在和桃红姑娘学琴?”
“是…是有在学。”
“那你想不想像桃红姑娘那样出来做个淸倌儿呢?要知道做个淸倌儿可是能赚不少银子的!”
淸倌儿么?柳儿也说不清自己想还是不想。她是被爹娘卖到这里来的,从小便在院子里长大,年岁稍长就跟在姑娘身后做使唤丫头。倒是也想过离开这里去讨生活,哪怕是进某个人家去做最低等的丫鬟。
可她走不了,她的卖身契还在妈妈的手里。消不掉卖身契,她走到哪都会被抓回来的。
似乎是看得出柳儿心中的想法,雁欢阁的妈妈又说道:“你好好的考虑一下,你若是肯做三年的淸倌儿,妈妈就把卖身契还给你,你看怎么样?”
柳儿终究还是答应了,她如何能不答应呢?世界上有什么东西能比自由更加的可贵?为了自由,还有什么是不可以答应的呢?
第七节:柳绿
桃红很久都没再见到柳儿,阁中的人告诉她说柳儿被送去学艺了。桃红对此表示深深的忧虑,一个签了卖身契的丫头,突然被送出去学艺,怕不是要被当成红倌儿?
好在柳儿并没有完全失去联系,偶尔方便的时候,还是会托人给她捎带一封信。信上倒是没有说别的,只说自己要做的是她这样的淸倌儿,不是红倌儿,在外面学艺的日子也很好,很开心。
桃红只好相信柳儿在外面真的很开心,这世上糟糕的事情已经足够多,能往好的方面想一想,总归是好的。
她还有三个月的约,很快就会到期,到期之后她就可以离开这里,离开这一行,找个自己喜欢的地方,去开一家琴馆。最好还是带上柳儿,柳儿那么喜欢弹琴,一定会很爱琴馆的生意的!
路公子没有再到桃红这里,路公子有了新的消遣,雁欢阁中又来了一位新的花魁,据说是江南的三位大家一起教出来的。
名字起得倒也有趣,唤做什么“绿柳”。雁欢阁倒是凑齐了桃红柳绿,难怪生意总是这样的好。
绿柳的房间和桃红并不在同一层,绿柳住在整座楼中的最顶层,那一层就只有她这一个淸倌儿,算是阁中为这位新晋的花魁所提供的优待。
同行是冤家,这位始终不得一见的绿柳抢了桃红许多的主顾。
客人们总是喜欢更加年轻的女子,那些听曲儿的人里,能够真正品出琴艺高低的终究也没有几个。吴公子大概可以算作一个,那样才华横溢的人物,肯定是品得出的。可是吴公子已经许久没有来了,许多偶尔过来听曲的才子,都不来了。
男人为什么总喜欢这些青楼楚馆?大抵都是因为那些青春年少吧……
桃红并没有什么怨言,生意嘛,总是你情我愿。
雁欢阁的妈妈给她换了一间屋子,在二楼的最里侧,小是小了点,但胜在清静。吃的用的都不再像从前那样优待,但也没什么,她的约就只剩下最后的一个月。身外的事务,也没什么好在意的。
唯一对她影响很大的,大概就是没了使唤的丫头。那个被派来暂时代替柳儿的小丫头被调去侍候新来的绿柳了,没了人给她买酒,她的觉睡的实在不太好。
倒是也想过自己去酒馆一趟,可一想到当初遇见老板娘的情形,她就打了退堂鼓。她不想让老板娘知道自己现在在做什么,像是自己干了某种坏事,很怕被家里的姐姐知道。
她就只好忍着,忍着失眠,忍着噩梦,忍着那些自己所不想去接受的。
忍耐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她已经忍了许多年,她有忍耐的信心。
第七节:交情
雁欢阁依旧人来人往,绿柳的名头被打的很响,俨然成了第二个桃红。而桃红的名字已经被渐渐的忘却,在短短的一个月的时间里。
总是新人代替旧人,总是后浪压倒前浪。
桃红就是那个旧人,就是那个前浪。
雁欢阁的妈妈倒是没有太过为难她,除了阁中的东西,她自己的就全让她带走。
她也并没有什么东西好拿,带着的不过是一盒不算很大的梳妆匣。
阁中的妈妈笑着把她送到门口。
“桃红啊,不是妈妈无情,而是这生意场上有生意场的规矩,钉是钉,卯是卯,不能错了半分。日后若是有什么难处,不妨再回到阁里来,毕竟相处了三年,妈妈能帮的一定都会帮的。”
桃红已换了一身粗布的衣裳,眼睛上带着浓浓的黑眼圈,她已经许久没有睡过什么好觉,现在也只是在强撑着精神。
“妈妈说的哪里话!欢场的规矩,我自然都是懂得的,断不会埋怨妈妈半句。只是…只是有件事想要问问妈妈。”
“什么事?你尽管问,我知道的一定会告诉你。”
桃红抬头看了看顶楼,绿柳的琴声从顶楼的房间里传出,在整座楼阁中环绕。
“柳儿,她…还好么?”
“她,她当然很好,现在还在江南学艺呢,大概还得几个月才能回来,你若是想她,过一段可以回来看她。”
桃红笑了笑,从头上抽出一根簪子,并不名贵,只是一根普普通通的木簪,递到妈妈手里。有些意味深长的说道:“柳儿既然很好,我便放心了。这只簪子还请妈妈带我转交给她,就说姐妹一场,我挺想她的,我走之后,让她好好照顾自己。”
“好!好!好!知道你们姐妹情深!我会代你转交的。”
柳儿站在顶楼,看着桃红远去的背影,手里拿着那根普普通通的木簪。
她走了,走的很自由,没有丝毫的拖欠,也没有任何的留恋。她走的简简单单,就像是一条水流,融入了宽广的大海,没有掀起一丝丝的波澜。
一滴泪水轻轻的打在栏杆上,柳儿缓缓的转过身,露出一丝微笑。她本想笑的灿烂,却只能笑出一种牵强的伤感。
无人理会她的伤感,绿柳怎么会伤感,绿柳永远都是带着浅浅的微笑,等着清风从身边拂过。
第七节:好梦
老板娘正要锁上门板,今天她想早点收摊,这些日子总是忙到很晚,黑眼圈都熬出来了,今天再不早些休息,只怕是要折寿的。
门板没能锁上,桃红挡在门口,傻傻的对着她笑。
老板娘一眼便认出了她,接着便拉住她的双手,有些埋怨的说道:“这几年你跑哪里去了?一个小丫头,自己在外面也不怕危险?我这酒馆小点怎么了,再小我也养得起伙计的!你这般清瘦的人儿,又能吃进去几两饭!”
桃红看着老板娘,不说话,只是傻傻的笑,笑着笑着就滑下两行清泪。打在老板娘的手上,搞得老板娘的眼眶也有点湿润。
老板娘像是想起了什么,拉着她小跑到柜台边,从最底下的格子里取出一些散碎的银子,拿一块红布包裹好,递到她手里。
“你当年从我这里拿走的芙蓉红,只卖半钱银子,你却留下了整整一两。延平王府发钱的好事儿哪是那么好碰到的,你也不知道省着点花。这些年在外面过得一定很辛苦吧,瞧你这眼睛,都带着血丝了。”
桃红接过银两,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她让人在这儿买了近三年的酒,还是最后一年才折扣到两钱的。合着老板娘,居然也是一个奸商!
她想着想着,便把老板娘拥在怀里,拥的很用力。
“姐姐,我好想你。我还想喝走的时候拿着的那壶酒,姐姐请我喝好不好?”
老板娘照着她的脑袋拍了拍,不算太用力,但还是叫她感到有些吃痛。
“喝酒、喝酒,你说你,在哪学来的坏习惯,酒是穿肠毒药,喝多了伤身,只许你喝上三杯,多了可不行!”
“好!好!好!都听姐姐的!”
桃红难得的睡了一个好觉,做了一个很甜美的梦。梦里她开了一家琴馆,售卖一些乐器,偶尔也会教授一些学生。有闲时就会跑到酒馆来,在老板娘这里蹭酒喝!
她大概是笑醒的,这些年来,还是头一次。
老板娘也难得的睡了一个好觉,故人相逢,总是一件开心的事。当初的那个丫头如今又跑了回来,想来那人也该有些消息了。
打着哈欠从房间里走出,简单的洗了一把脸。没去敲桃红的房门,还是不要吵醒这丫头比较好,让她好好睡一觉。
柜台上又留了一张纸条,上面依旧用一锭银子压着。
老板娘匆忙的把纸条拿在手里,只见上面写着:“姐姐,我去巷口买包子!一会就回来,怕进人,门被我从外面锁上了,我回来时再开!另外,压纸条的银子是从姐姐的钱匣里拿的,姐姐记得收好哦!——苏桃春”
老板娘以一种旁人难以想象的速度把银子收到了袖子里,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没有丝毫的停滞。
这小妮子得好好教教了啊,哪能随便用银子压纸条,酒馆里这么多酒壶、酒杯,哪一个不能用来压东西!
桃红并不知道老板娘的心思,她正在给包子摊的老婆婆付包子钱。
婆婆的年纪已经很大,但这一手做包子的手艺却依旧比许多人好的多,足以让她叹为观止。
一个包子一文钱,她一共买了六个,理应付给婆婆六文钱。
但婆婆只收了五文,退回一文钱给她。
“小姑娘,我看你眼生,是新搬过来的吧?我给你减一文钱,当是交个街坊,你叫什么名字啊?”
她并没和老婆婆客气,一个人愿意付出的善意就应该得到接受,满足一个人的付出也是一种友善,至于应该给予的回应,大可留待下一次见面。
“婆婆,我姓苏,叫苏桃春,现在暂时寄住在那边的酒馆里,您老有时间的时候,不妨过来坐坐!”
老婆婆笑着应下来,又送给她一小包用油纸包好的酱菜。
苏桃春一手拎着包子,一手拿着酱菜。走在朝阳的光辉里,步履轻快。
她已不再是桃红,她是…苏桃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