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来看,最初在太常寺的日子,其实过得真的挺平静的。
国家越来越稳定,工作熟悉了之后,也不过就是打卡上下班罢了。
小年轻的我们,总还有点仕途向上的追求,后来我与欧阳询也会去参加一些官场交际的场面,但是这可不似陈朝,我爹带着我们兄弟出道时那种“闪亮登场”了,家道中落了嘛,没办法。
我们这是七品小官,而且搞的事情不管人也没啥权,用现代的话说那就是“专业序列干部”,自然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角落里被冷落了。但是好歹随着时间的推移也认识了一些人。
不过我与欧阳询的常去的圈子就因为我俩的性子不同,有了一些分歧了。他这首都文人墨客圈,天天吟诗作对舞文弄墨的我可受不了,而我这首都吃喝玩乐纨绔圈他也是十足地看不上。
哦,还有个小八卦,欧阳询顺利娶到了老婆成了家。而这个嫁给他的女人呢,是我妹。
那时候大家族里儿子和女儿的活法还是大不一样的,加上不是一个娘生的,其实我们和这个妹妹也不是很熟,差了十多岁呢。
家道衰落之后我爹做主了这门婚事。家里人也没有太反对,毕竟已然这样了,不可能再有和世家大族联姻的幻想,而欧阳询在北方还算是有稳定工作的公务员了,我们家养了他这么多年,他也不可能对我妹太差对吧。
就是对我们家来说欧阳询的身份有点错乱了,我开玩笑说我该叫你兄弟还是叫你妹夫啊?他倒也有了些幽默感,说你觉得怎么占便宜怎么来。
之后我也终于把我家里人都接到了大兴(长安),虽然我出身陈朝世家大族的夫人看到我混成这样极度地不满吧,但我也就这水平了。
这段时间,我发现欧阳询似乎越来越爱自己的这份工作。
我一直觉得他写书法独爱“二王”书风,那工作中要写的碑文也只是工作而已吧,下了班不赶紧回去老婆孩子热炕头,也应该回到他的“二王”怀抱中去才对,可是他却似乎对这北方的碑刻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我至今都记得,大约是在太常寺工作两三年之后吧,太常寺里藏的每一张碑石拓片的资料都被他刷了个遍,他不但适应了这碑石铭文的工作,那字还越写越好,已经有些达官贵人来寻他的墨迹了。
有时候问他休息日干嘛去呀,他不是说去想去哪个荒郊野地看谁谁谁的摩崖石刻,就是说要去哪个地方看一看谁谁谁留下来的碑。
忽然有一天,他没来上班,然后第二天,他老婆哭哭啼啼地来找我,说他失踪了!
给我这吓一大跳。
说是有个大地主求他一幅字,还约他到城郊山里的一座寺庙里一起赏玩字画古籍,那时候文人墨客经常搞这一套的,动不动就往山里跑、庙里坐的,可能是觉得能成仙吧。
他写好了字那休息日里就去赴约了,那地方倒也不远,骑马去一日得返。
我们那个时代吧,无论文官武官都骑马,而且我这兄弟性子独,还不爱让人跟着,结果到今天已经是第三日了,他居然还未归来。这可把他家里人都吓傻了。想来想去也只得来找我。
我一听这话还得了,那必得去寻啊,立刻让人备了马匹问了方向,带着两个家仆就寻去了。
路上担心得我这小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难不成是遇上山贼强盗了?又或是在山里出了什么意外?
无数种可能性在我脑海中回旋碰撞,我这人又特爱往坏了想。
我在这浑浑噩噩胡思乱想中进了山里,又顺着淹没在杂草里面几乎看不清的土路走了几里地。还是我仆人眼尖,说那边草丛中有好像躺着个人,我往那边一看,还真是有青灰色的布衣混在草丛之中,像是躺着的。
顿时我眼前一黑,心凉半截,连马都要下不下来了。
“快……快去看看!”我勉强喊出几个字,正想做娇弱落泪状让仆人扶我下马呢,草丛里的人忽然动了一下,然后回过头来。
咦,居然还活着!
我一下又立了起来。
那人正是欧阳询,他其实是用胳膊撑着脑袋侧躺在地上的,听到我们的声响才转过头来。
“你在搞什么鬼!”我喊道。之后蹦下马快步蹿入这高草丛中。
这时他才撑起来,驼着背盘坐在地上,揉着肩膀,看起来已经保持这个动作很久了。我走到跟前,发现在他的面前有一块破碎的石碑,不过刻的字倒是真的蛮独特的,像是行草书,一般在那个时代行草书还很少刻碑的。
“这是前朝索靖的碑刻,我看着挺有意思的,就多看了两眼。”他说道,然后打了个哈欠,又撑了个懒腰。
“就,多看了,两眼!”我重复他的话,又好气又好笑。
哥哥,难不成你是“一眼万年”吗?
“你知道你在这多久了吗?”我问他。
他沉默了一下,道:“两三天吧。”说的倒是平静。好像没觉得他自己有什么不对一样。
“快快快,回去了!”我没好气道:“你是痴了还是傻了,想要这个找人来拓不就好了,还用得着在此地生耗吗!”
他这才试着站起来,可能是坐卧太久,又没怎么吃东西,竟要站不住,我忙让仆人去扶着他站起来。又问他的骑的马儿哪去了?他又一脸懵,我们只得又在附近转了八圈,才找到了他放飞的马,这才一起回去了。
路上他一直和我说,这个索靖啊,写的字,字形呈扁状如汉隶,但是笔法却是转法多于折法,章草书自成一体,显得古拙却又有序,力量感十足。还跟我说,他觉得南帖并非不能刻碑,如果字里“透骨”,法度严整有序,刻成碑文应该也是很有庙堂之气的。
一个劲儿地说啊说,不知道大家有没有相同的感受啊,当别人说的话是你不感兴趣的话题的时候,对方说得越多,越是觉得耳边像是虫子嗡嗡,真说得我头疼,想找个机会打断他。
但是当我转头看到他弓着背,伸着头,瘦小的身子缩在马上颠簸,虽然身子看起来很虚弱,精神上却很亢奋。忽然我又觉得,能够安全找到他,而且他嘛事儿没有不就是最好的结果了吗?他说点这些有的没的,我听听的又有什么关系呢。便开心地附和着他一路走了回去。
能被一块石碑绊住腿在碑下连呆三天的,我觉得这历史中再找不出第二个人来了。
这个事情,也不知被谁还记到了史书当中去了,难道是我不小心跟同事说出去的?其实之后还发生过几次类似的事情,只是程度没这一次重,再加上家里人都有经验了,知道上哪找了,所以也就波澜不惊了。
他这痴迷中透着小小的迂腐的性子,不知道你们现代人会怎么看呢?
我在你们现代的社会,一开始觉得真是信息大爆炸,就拿书法来说,古往今来的名碑名帖,无论它的实物在中国的哪个地方,你都能极快地在网上得到它的高清图片。这在我们那个时代简直是不能想象的。
所以也许你们不能理解我们这个时代偶然间碰到了一块自己喜欢的碑刻时那种兴奋与珍惜。虽然我一路上都在吐槽我兄弟“痴傻”了,但是我是能get他的快乐的。而且人嘛,就是这样,东西得来太轻易,便似乎也不走心了。现代社会的你们多久没有“心动”的感觉了呢?
大概也是在这个时期,他好像忽然从以前的独擅“二王”变得“八体尽能”了。
一想到刚来这太常寺的日子,他还是每晚必要翻阅典籍拓片和每一个字死磕呢,现在居然跟他说想写什么字体就直接信手拈来,写得都有模有样,我都有点不敢相信。不过他向来都是脑子比较好使的,聪明加上勤奋,这世上还有啥难事儿,得无敌了吧。
“这古往今来的书家,都是尽其一生,擅长一种书体罢了,你这为何各种书体都能写出来啊?”我当时问他。
“书法之道,在于笔力,就是你控制毛笔的能力。”他解释道:“当你熟悉了毛笔的属性,能够很好地控制了,只要稍微研究一下这些书家字体的结字、运笔的法则,就能写得大差不差。”
我心想,什么叫“只要稍微研究一下XXXX……就能XXXX……”,我怎么就研究不出来这些书家的什么不同的结字规律之类的,这是智商碾压么。便接着问:“那照你这么说,你都能写得像嘛,那你岂不是掌握了所有的书法的古今第一人了?”
“哎,此话差矣。”他忙道:“我这‘大差不差’是远远不够的,这书家们毕生心血写成的书体,岂是我这样随便照猫画虎就能写得精妙的?必得择一种精深下去才是正途。”
在这里我还想提一嘴,就是无论干什么事儿,有天赋和没天赋还是有天壤之别的。我一直觉得欧阳询吧,他的确在写字上有极高的天赋,你觉得模仿一个书家的字体很难,而对他来说就很容易做到,而且还有“余力”。
这种“有余力”的状态很重要哦,是他书风成熟之后他能在每一个字里搞小动作、让每一个字看起来层次丰富意趣盎然的基础,这个咱之后还可以细聊。
我现在觉得可惜的一点就是我们这太常寺的碑刻,很多时候都是不署名的,所以即使现在能够出土,你并不知道这块碑是谁书丹的,而这个时期的欧阳询在撰写碑文的时候,其实进行了很多种字体、书风的尝试,写得都是神采飞扬又迥然不同。
也许现在看来这些碑的书体并不是太成熟,还有很多模仿前人之痕迹,可是至少我们那个顶头上司是再也没有能力来审欧阳询写的东西了,这碑刻铭文的书丹已经变成了他最擅长、最出名的事业,他爱怎么写就怎么写了。
这段时期的他其实是蛮幸福的,一方面是找到了与自己灵魂契合的工作和深入方向,不再像我这样到处乱撞无处安放灵魂;另外一方面国家较为稳定,他有着大量的时间研究精进。
更重要的是,他马上就要遇上那个命中注定的“小冤家”了。这个人的出现,对他的一生都有挺重要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