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虞世南稍稍回了一点神,我哄他好歹吃点东西吧,这么大的年纪哭了一天了,身子要吃不消了吧。
“信逸兄,虞世南已无心苟活。”他双目直直地望着前方,完全没有被我打动的样子,真的是想绝食吗。
这虞世南这样吧,其实我内心也不是不能理解,我又向我兄弟使了使眼色,好歹也帮我劝两句啊,结果他转过头也不理我。
在天空有些鱼肚白的时候,我听见门外又传出了挺大的响动声。
于是我伸出头去窗边看,却看见了窗外的那些士兵,正在把之前屠戮的尸体一具一具地拖出去。
借着黎明的微光,我看到原本铺得平整的砖石地面之上划出一道一道瘆人的血痕。
本来极其惧怕的我,此时却盯尸体盯得目不转睛,似乎是我的内心驱使,想让我找到谁,但是这些基本上都是没有头的尸体,衣服上也是血迹斑驳根本无法判断。
我愣愣地盯着,忽然内心泛起极度的悲怆之情。
我大哥……今年也有七十了吧。
即使与他早已形同陌路,但是想到我们济阳江氏来北方谋生的三个亲兄弟,我依然会很唏嘘。之前我的七弟才华出众,对我也挺好,却天不假年;而我大哥,一路扶摇直上,却最终遭至杀身之祸。
我的品行比虞世南差远了,他们杀我大哥的时候,我只是缩在角落里求不死罢了。
想到此处,我忽然觉得无地自容,又想自己已年过花甲,却遇上此等惨事不知将来如何,一时间内疚、愤恨,泪水猛然间夺眶而出,然后我居然向着那窗户,后退一步,猛磕了三个头。磕完了头晕目眩,筋疲力尽,在地上趴着起不来。
虞世南见我如此,不知是何故,他虽然现在悲伤过度有些迟钝,却不改平时的性子,挣扎着下床要扶我起来。
现在回想起来,我们这俩老头当时都心神极乱,在地上折腾了半天都站不起来,应该那迟钝的样子挺滑稽的吧。
只是在当时,却真的是悲伤、绝望、恐惧、焦虑交织,我几乎要神智不清。
好不容易我俩才互相搀扶着又坐回了床沿。我也只是抬手拭泪也无暇顾及其他。
此时,在角落里的欧阳询忽然发话了:“亲疏并非源于血缘,伯施甘愿替兄死,亦是多年兄弟相依为命之结果。”
顿了一下,他又道:“你大哥自断亲情,本也没盼着你上去救他,此事你就不要再有什么心结了。”他说得不紧不慢,却好像完全猜透了我的内心。
见我依然不说话,他忽然道:“你想想若刚才要被杀的人是我,你会如何?”
我被他此问一惊。还真从未敢想过这个问题。若是要杀我这兄弟,我一定会急得阻拦,不会像我大哥这般沉默不语,但是若说愿意替他死…恐怕也不会,我确是没有欧虞他俩的刚烈性子的。
“我十三岁就在这世上孑然一身,便知这老天不会看在亲缘善恶的份上有一丝怜惜,你们皆是花甲之年才遭此不幸,应算是比我幸运多了。”他缓缓说道:“你俩难过够了,想想往后吧,能活便活,无愧于心罢了。”
能活便活,无愧于心。
说不上是为什么,这几个字好像稍微能让我情绪平静一点了。
虞世南擅用的那种正能量激励,在普通时候能让你动力十足,但是当你遭遇大的变故,当人性的阴暗与命运的无奈忽然向你压迫袭来,把你扫出了人生既定轨道的时候,可就没有那么管用了。
这种时候,平日寡言的欧阳询这番高冷“毒鸡汤”却像是向绝境漩涡中的你伸出了一只手臂,感觉能稍微平复一下惶恐慌乱的心绪了。
也许是因为他曾经实打实地经历过这样的变故吧,他说的话,也都曾经是他自己的心路历程。不可否认,他的“逆商”是比我们每个人都要高很多的。
不过,实话实说,我宁愿不要这“逆商”,一生永不知此变故的感受。
第二日中午,我们才知道杀了皇帝劫持我们百官的人名叫宇文化及,其实他言行无状已久了,只是我们都没想到他会把事情做得这么绝。
他封了皇帝的侄子当傀儡皇帝,自封“大丞相”,号称要带着士兵们“回北方”,还承诺要与他们“共富贵”。家乡在中原的士兵各个欢欣鼓舞,举兵器呐喊不止,而我们这些剩下的百官,被认为是他以后建立朝廷所需要的公务员,便被他挟持,又一路往北。
我记得那时候的景象那真的是相当凄惨,我们这些公务员已经不是当初可以坐马车、骑马行进了,而是基本都是步行,前后都有士兵拿着兵器,简直是实打实的“押送”,丝毫没有尊严。
那个时候应该是初春,寒风还很凛冽,我们这队伍中大部分人年纪都比较大了,吃不好、睡不好便会生病,那也只能勉强跟着队伍行走,掉队了便真的是在原地等死了。
虞世南便是如此,他可能因为兄长过世太过心伤,吃不下饭,跟着走了几日之后便瘦损异常,形销骨立,身边公务员们亦都知道那天发生的事情,皆是对他同情不已,之后有两天完全是轮番背着他,才勉强没让他掉队。
之后有了水路走,坐船才好一些。
可是当北上船只队伍到达彭城(徐州)的时候,又发现水路不通,宇文化及又让军队大肆抢夺车马财物,一时间城内也是混乱不堪,怨声载道。
我们在彭城落脚的第一天,欧阳询忽然道:“我看这队伍里要出事,似是这几个将士各自为政,恐又要出那杀戮之事。”
我这一天背了虞世南半天吧,浑身酸痛,体力也到了极限。根本没有心思顾及队伍中的事情,没想到欧阳询却细致观察了这行进队伍中的情况,可惜他观察得再细致也是一个势单力薄的文臣,无法左右事情的发展。
当夜里,在城外宇文化及的帐外,的确又出了奸贼互相反杀之事,明明在江都出发的时候还像模像样封的官侯,几日之后便举刀互相厮杀,我们躲在江对岸的小帐篷里,看着大帐那处的几百士兵的厮杀械斗,瑟瑟发抖。
第二日,宇文化及还活得好好的,他原来几个特别近的部下却看不见了。
气氛更加肃杀,队伍里所有公务员都心灰意冷,只觉得与一群土匪强盗的乌合之众为伍,也不知道还能撑几天。
此时在彭城,我们忽然得到消息,那位唐国公,也就是渊哥,居然也起兵造反了,而且他的级别高,路数猛,已经占领了长安城了。
其实现在看来这个消息严重滞后,李渊大概在上一年的十一月就已经占据了长安,只是我们当时在江都消息闭塞,整个中国的板图也打成了一锅粥,所以我们并未得知罢了。
我当时就在想,若可以想办法北上投奔渊哥,是不是还能有点活路。
可是想归想,被一帮土匪强盗劫持的我们,根本就没有什么别的选择,每天都有冰冷的武器在身后抵着我们的腰,逼迫我们跟着走罢了。
虞世南此时已经瘦成了皮包骨头,却依然每日悲伤异常,水米难进,我们好说歹说才找了一辆牛车让他躺在上面跟着走,牛车上只能乘两个人,我与我兄弟便轮番在坐在车上陪他,另一个人在车边走。
忽然那一日,在牛车上躺着的虞世南回光返照一般一把抓住了身边欧阳询的手,气若游丝道:“信本兄,我这怕是撑不下去了,我心中还有一事所托,不知……”
“我与你非亲非故,你心中之事,莫要托给我。”欧阳询忽然冷冷地打断他道。
我在车下一听,哎,这不按剧本出牌啊?难道不应该是热泪盈眶的扑上去,深情地说:“你有什么愿望,我一定帮你实现!”这样吗?而且这俩人现在看可都是中国书法的泰斗,一想到这样的场景就有看头,我写这网文也能再渲染渲染水点字数不是?
可是我兄弟吧,他就偏偏不是这样的人,他的声音极其冷淡。一下子噎得虞世南生生将要说的话咽了下去,而后转头沉默了。
“你好好吃喝,便能好的,又何苦来托遗言给我。”我兄弟继续道:“你现在这样,到时候有法子逃了都是我们的累赘,都是要死的人了还有什么好托付的?”
虞世南当时转过脸去并未再答他话,估计心中也是憋着气的吧。
但是到了晚间,我忽然发现他不再肆意放纵自己的悲伤情绪了,居然还在我陪他的时候,主动问我说有没有粥喝。
见他开窍了,我自然开心地说你等下,我给你去找军爷寻哈。
我兄弟在车边看着我们没啥表情,默不作声,不过我相信他心里应该是开心的吧。
活着就有希望,明天只会留给撑过了今天的人。这个时候最不应该的就是自己把自己憋屈死,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