碾碎的褐色细末置入点燃炭火的灰色茶壶状陶瓷小罐,上部的小孔透出丝丝缕缕白色烟气,自窗边蔓延,直至舒缓神经的草木香气渐渐充盈整个密闭的房间。
潘少杰靠坐在床边,手里翻着本全彩的历史地理图册。
夜深了,他却没有丝毫睡意。
又过了许久,香炉中的熏香不甘不愿地熄了白色的烟线,钟表的时针指向十二的位置,坐在床边的人影有了新的动作。
希伯特大学的单人宿舍空间不算太大,房间的墙边却立了一面立整的六层书柜。
上面摆满了书,从宽泛的通史到更深入细致的考古学书籍,自上至下整齐地排列着。
潘少杰走到书架旁边,把书籍送回原处,又将熏香里的余烬清理掉,将小罐装在盒子里放好,端着盆子去洗漱。
“又到一点多了,这失眠的毛病到底什么时候能好。”潘少杰无耐地嘟囔一句,啪地按灭了头顶昏黄的灯光。
熏香是尤金下午拿给他的,用国内的话讲,那一小堆黑褐色像是木屑一样的东西,是尤金家里祖传的安神香,专治失眠。潘少杰第一次点,没感到熏香的丁点儿作用。
他躺在床上,凌晨三点的风透过窗户缝隙漏进屋里,潘少杰合着眼睛,脑子却清醒。
合着眼帘的世界里蒙上了一层白雾,雾气渐渐散开,睡在床上的人手指动了动,眼皮下眼球开始快速转动。
那往往代表有人被梦魇困扰。
“你状态可真差。”尤金·米坎迪·纳巴泰拎着早餐,在潘少杰开门的时送给他一句亲切的问候,“你的眼袋简直要挂到脸上了。”
尤金是潘少杰在希伯特大学为数不多的朋友,这位朋友还十分热心。在发现潘少杰精神很差后,不光送了家传的秘制熏香,每天还帮潘少杰带饭。
潘少杰疲惫地让开门,“进来吧”。
“你是不是没用我给你的宝贝,它的效果比你想象中的要好很多。”尤金将包子放在角落的小方桌上,气愤地开口,“你根本不信任我”。
潘少杰捏着包子咬了一口,带着婴儿肥的圆脸上充满亲和力,“我用了,但如你所见,情况没有得到改善。”
“怎么可能!”尤金不信地叫嚷着,潘少杰不得不取出熏香当着他的面点燃。
尤金什么都好,就是哲学系让他的已知思维处于‘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一状态里,潘少杰跟他每次争辩都会感到头疼。
后来他学会了用事实说话。
十分钟后,尤金姿势别扭地趴在那张小方桌上呼呼大睡,眼圈青黑却毫无睡意的潘少杰确信了一点,熏香催眠的效果真挺不错。
他没理会在屋内睡觉的男人,推开窗户给屋里换气,从床边找了条小毯子搭到对方身上,之后熄灭熏香,将香炉里的余烬尽数倒出,重新放入盒子归置好,才带着装着不多垃圾的垃圾袋离开了房间。
在潘少杰的房间里,每一样东西都有自己固定的位置,除了那位此刻趴在桌子上睡觉的未来哲学家。
枯燥的通史课后,潘少杰在食堂再次遇到了尤金。
“嘿,兄弟,你也太不厚道了,害我缺席了上午米太德教授的伦理课,那可是我好不容易抢到的。”
“伦理课所有的知识点都在课本上。”潘少杰在吃东西的时候,总是神情舒缓的。
无论多糟糕的状态,食物总能让他心情愉悦。
“你要学会从辩证的角度看问题,让思维具有延展性。”尤金挥舞着筷子,对潘少杰的话表示出极大的不赞同,“伦理课完全可以反着听,那些现实的例子也都很有趣。这可是为数不多让我感到快乐的课程。”
“好了,我现在最关注的是如何才能睡个好觉。”潘少杰埋头将饭菜吃干净,不再理会絮叨个不停的尤金,起身在水管旁将饭盒和餐具仔细冲洗干净。
“香薰对你真半点儿用都没有吗?”尤金不死心地追过来,“你知道的,人不应该克制自己,当你感受到有困意的时候,应该立马合眼,放任自己睡着,而不是去想那些糟心事。”
潘少杰长出一口气,神情无奈,“它确实对我没用。”
“昨天晚上我才睡了不到两个小时,还做了一个很糟糕的梦。”
对于潘少杰的梦,尤金没有太大的兴趣,他开始念叨着将自己的熏香要回来。
“用你们国家的话怎么说来着,‘暴殄天物’?东西搁在你那里也是浪费。”尤金用蹩脚的中文一字一顿地挤了个成语出来。
熏香在潘少杰手里就过了一遍手,拢共点了两次,没能带走他的失眠,反而留下了一个不断重复的梦境。
梦里他双脚踩在绵软的沙堆上,周围一片黑暗,不时突出几声怪异的虫鸣。
他开始尝试在黑暗中走动,开始朝着那些发出异响的地方前进,却没什么效果。他像是被关在了一个巨大的黑色盒子里。
在察觉出自己即使走到声源处也什么都看不到之后,潘少杰没再做无谓的挣扎,而是尝试在这个怪异的梦境里睡着。
他躺在柔软的沙堆上,想象自己躺在床上,如果能忽略掉耳畔嗡嘤作响的不知名昆虫和不时夹带沙土的风的话。
潘少杰的梦境和现实一样狼狈,由于睡眠不足,他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伦斯教授为此在课后将他单独拎出去谈话。
“今年暑期我的调研团队不会带上你,你现在的状态太糟糕了。”伦斯教授作为潘少杰专业上的导师,表现得很失望。
事实上,从入学开始,每一位学生都要筹备三篇毕业前能够发表的论文,潘少杰已经有了两篇不错的成果,此刻的潘少杰在伦斯眼中无疑是选择了堕落的大学生。
潘少杰只能抿着唇角,微胖的圆脸上挤出一个憨厚的笑,向着这位老学者躬身致歉,“伦斯教授,我会尽力调整好自己的状态的。”
在他和伦斯教授熟悉到能够抱怨自己失眠之前,潘少杰决定去找个心理医生看看。
更糟糕的事情在就医过程中发生了。
潘少杰无比配合地回应着心理医生的提问,尽量让自己信任对方,按照对方的要求接受治疗,却还是无法恢复正常睡眠。连最专业的催眠也不能让他产生半点儿困意。
他无语地拿到了医生给他开的安眠药。
如果苯二氮卓就能让他睡个好觉的话,他一定会感谢医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