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山区星星点点的农家灯火已相继熄灭,只有萧家小院里,磊磊房间的窗户上仍旧透射着熟悉的灯光。书桌前,台灯下,磊磊正在写一封信,那是一封长长的书信,信的抬头是:亲爱的爸爸妈妈,你们在天上还好吗?
这是孩子第一次给自己的父母写信,他写得是那样的投入。一会儿沉思,一会儿喜悦,一会儿伤感,一会又自言自语。他写了好久好久,错了撕掉重来,笔头咬破了,换一支接着又写。写完后,又再工工整整的重新抄正一遍,等到收篇停笔的时侯,天色已经矇矇见晓,纸篓里却早已装满了废弃的信笺。
天刚亮明,磊磊便提了早就釆买好的祭品,一个人悄悄的上了山。
开满野花的山岗上,四处青松翠竹,早起的鸟儿不时传来喳喳的叫唱,一湾清泉潺潺的向着山下流去,阵阵晓风轻柔的吹拂,齐腰的玉米苗抖落下滴滴露珠。晨晖下,两棵老松树旁,一座去年才合葬的新坟,正在那儿安祥地沉睡着。坟茔上点缀着青青的野草和红白相间的小花,墓碑上显目地竖刻着:慈,父萧云、母幕雨,之墓。
磊磊,这个零零后的少年,这个曾丧失敬畏之心的疯狂少年……他表情凝重地将果品和点心轻轻的摆放在坟台上,然后点燃香和蜡烛,再一张一张的撕烧起了纸钱。
突然,他“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坟前,他缓慢的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抽出信纸,带着哭音一字一顿的念了起来。
亲爱的爸爸妈妈:你们在天上还好吗?
我是小磊,我想你们了!
这次我考了第一名,全县的第一名!我知道,这是你们最最想看到的,可是我一直都没能做到。你们看,这是咱们QH县一中的录取通知书,那可是省重点呢!你们知道吗?当拿到通知书的时候,我什么也没想,就盼望着能早些让你们知道,让你们也好好的高兴一回,也好好的为自己的儿子感到一次自豪。
这么多年来,我总是让你们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让你们在同事和朋友面前,不得不尽量的回避着关于孩子的话题。因为,你们和你们周围的人都是那样的完美和优秀。看看人家的孩子,要么得了大奖,要么上了重点,要么早早的就出了国,只有你们,你们偏偏生了我……一个不争气的东西。
你们知道吗?因为你们的优秀和大家的期盼,曾经给了我多大的压力。老师们总说,军人的孩子该如何如何,警察的孩子该如何如何。为此,我常感到无比的反感和苦恼。其实,我也很想优秀,也很想成为你们那样的人,也很在乎别人的看法,也很想成为老师和同学们心目中的宠儿。可是不知道咋的,越想做好,就越是做不好,越在乎别人的看法,压力就越大,压力大了就啥都学不进去了。
你们常说我叛逆,说我凡事总爱跟你们反着来,说我身在福中不知福,说我是个不懂得感恩的孩子。但是,你们可曾想过,当一个孩子生来就被无数的光环所照耀着,就被贴上了应该这样应该那样的标签,就像那个被关在千重宫殿里,受万人关注、不容有丝毫瑕疵的太子,那是多么的可悲呀!
其实我明白,你们和老师的教育都是对的,都是为了我好,都是想让我成为一个强者,成为一个有用的人。可我实在是受够了别人的安排,总渴望着能摆脱你们的管控。我只想证明自己的存在,哪怕并不优秀,我就是我,做一个真实的自己有什么错。可是,越那样想就越不行,可怜的自尊心就越脆弱。渐渐的,反而越陷越深,不能自拔。
当你们为我操心,甚至为我伤心难过的时候,我也常常在一旁悄悄的关注,只是当着你们的面时,又忍不住会心口不一。我表面把自己伪装得很强大,好像什么都不在乎,其实,内心却充满了孤独、敏感和自卑。每当听到老师和同学们批评与否定的声音,这种感觉就会暴发,强烈到不能自已。我讨厌成为你们审判的对象,我讨厌在你们面前赤裸透明的样子。
我是一个没有故乡的孩子,出生在那个冰冷的城市,又随着你们的工作调动和职务晋升而四处迁徙,就像是一棵无根的浮萍。我理解你们对我的未来所充满的恐惧和担忧,但是,我确实受够了这种种病态的竞争。作为一个孩子,作为一个学生,我们为什么就不得不背负起这与生俱来的压力,就不得不面对这分明已经扭曲和变形的学习。凭心而论,那些铺天盖地的业余兴趣班、课外辅导班,和这只以分数论成败的应试制度,就真能培育出经天伟地的人才么?就真能让我们的未来,拥有丰富多彩的精神世界么?
在那些陌生的城市里穿梭,经过无数次的搬家和转学,我身边从来就没有过相对稳定的朋友。周围的新同学和新伙伴,又多是一些排外和自私的家伙,面对他们的伪装,我总是轻易就能看破,原本真心真意的付出,一转身就可能会变成最恶心的讽刺,我讨厌和他们相处。与其如此,我倒更愿意把时间放到书籍和游戏里,因为只有在虚拟的世界里,我才能找到比现实更美好的单纯和尊重。
在我有限的记忆里,你们总是很忙。每天除了看见你们疲惫的身影,留给我的只有学校和那个冷冰冰的家,当然还有充足的物资和没完没了的大道理。有时我真的很羡慕你们,羡慕你们小时候所生活的那个年代,因为那时候,你们有兄弟姐妹们无私的陪伴和维护,那种纯纯的情意,是我们这些独生的孩子永远也无法触及的童话。
妈妈,我知道您是爱我的,您总是把最好的东西留给我,比如最好的学校,最好的班级,最好的学习用具,最好的衣服,最营养的食品和最好的补习班。为了我能够更好的成长,您不怕花钱,哪的是花光所有的积蓄。您以为这就是对一个孩子最好的爱,全部的爱。没错,您已经尽力了,可我真正需要什么,您知道吗?其实,我也不太清楚,有时我只渴望成为一个普通人家的小孩,就像现在一样,虽然普通到几乎被人遗忘,但至少没有人要求我必须优秀。相反,我还能找到一种被需要的感觉,一种存在的价值,而不只是一台饱食终日的学习机器。
爸爸,我也从不怀疑您对我的爱,您穿军装的样子真的很帅,您是同学们常常热议的偶像,您就像那《光晕》里的士官长一样高大伟岸,您的优秀为我做了最好的表率。您还是家里遮风挡雨的大树,在您的庇护下我从来不怕风吹日晒。可是,您为何总是那么的严肃,总是那么的正确,总是那么的大义凛然和高高在上队啊!您知道吗?我是多么的不情愿成为您手下的一个兵哦!您就像是一座永远无法逾越的高山,做您的儿子,我真的好累。有时,我竟矛盾到了希望看见你失望时痛苦的表情,希望看到你遭受挫折后无助的样子,仿佛只有看到您彻底的崩溃才能给我带来快感。可当您真正倒下的时候,我却崩溃了。
爸爸妈妈,你们相信吗?小磊能感受到你们的压力。你们从农村走来,没有任何根基,却要顽强地生活在那病态的城市里。昂贵的房子和车子预支了你们十年、二十年乃至三十年后的薪水,你们还要赡养老人和抚育孩子。你们那样苦苦的支撑,你们这所有的付出,不就是为了给我铺路,给我创造更好的条件吗?可我真的不需要,我只想一家人和和睦睦、普普通通就好。你们常说我不懂,难道你们就真的明白吗?
爷爷奶奶时常念叨着,要落叶归根。或许是的,自从我回到了这偏远的乡下,就觉得这里所有的东西都特别的真实和亲切。你们看,这山这水,这里的左邻右舍,还有咱们家的亲戚朋友们,特别是外公外婆和爷爷奶奶,他们都毫不嫌弃地接纳了我,给了我一次重新审视这个世界的机会。
就连小夜狼也特别通人性。每当我想念你们的时候,我就会拼命的写日记,确实忍不住了,就和小夜狼说说话。也不知咋的,每当和它讲话的时候,我就会想起妈妈。夜狼虽然不会说话,但好像什么都能听懂似的,有时还会流眼泪,我想,它该不是你们怕我孤独,特意从天上派来陪我的吧,所以我也特别的爱它。
以前,每次见到你们的时候,我总会感到非常的自卑,今天,我终于找回了一点点自信,这才敢壮着胆子,拿了这点儿微薄的成绩来和你们分享。你们别误会,小磊可绝没有任何炫耀和显摆的意思哦!我知道,和你们相比我还差得很远呢!不过,这也是我目前唯一能够拿得出手的东西了,只希望你们听了能高兴。你们知道吗?其实,能得到你们的认可,才是小磊心中最最快乐的事情。
今天,我鼓起勇气,把所有的心里话都说了出来,我真的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爸爸妈妈,你们就请放心吧,你们的小磊现在已经长大了,我会好好的照顾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我会认真学习,将来考上理想的大学,争取也能成为像你们那样了不起的人。
此致
叩首!
你们的儿子小磊
2015年8月12日
磊磊把几页念完的信笺,连同那个没有收信地址的信封,一并放到烛火上点燃,任其慢慢的燃烧,直到烧尽。他站起身来,揉了揉隐隐发麻的双腿,拍了拍膝盖上的泥草,转身正要回家时,却被身后的情景吓了一跳。
原来,趁他念得入神时,夜狼竟悄悄的把爷爷和奶奶都领到了他的身后。此时,三双眼睛正目不转睛的朝着他看呢,那些饱含着深情的眼神里,充满了无限的怜惜和欣赏。清晨的阳光和煦地照耀着山岗,微风吹拂下的小花也在点称赞,磊磊情不自禁的,扑入到了奶奶干涸而温暖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