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0炼气堂
南国忠人老了,但眼睛还清明,心里也透亮。作为南家现在的当家人,他对自己这些子孙后辈的心思,其实明白得很。
什么顺耳的话,什么贴心的关怀,什么心意十足的礼物。都是巧言令色。
但他从不挑破。
高门大户,能有几分真情实意?他年轻的时候也是这般讨好当家人,得了老人的赏识、攒了起家的底子,拼了命才有了今天。
从前他觉得老人家攒着钱财,像钓鱼似的图儿女子孙们这点虚情假意,实在没什么意思。
可现在风水轮流转,他却又体会到了几分乐趣——这便同猎人养犬一般,虽然它图的是你手上几块肉,却也因此对你俯首帖耳、指东不敢往西,乖顺得紧;这日子长了,它又生出几分真心来,自个儿也分不清是利益使然,还是真的有了感情。
他只消冷眼看着,享受这般乐趣,最后选出最优秀的猎犬,继承他的事业。
所以当年,二儿子南少峰在家族内斗中“意外”丢了一个儿子,他虽然也派人去找,却并没有十分放在心上——被弄丢,在外头死了,又或只是回不来,都只能说明这孩子没有继承南家的命数。
其他儿女自然没这个善心去帮南少峰找儿子。南少峰自己却也知道想要在家族站稳脚跟,眼下实在没有更多精力分出来“寻亲”。反正他还有一个儿子,丢了一个,总不至于绝后。
南博图“走失”这件事就这样吊了约莫二十年。
只是谁也没想到,二十年过去,这孩子居然还能被找回来。
人没找到,南家人可以当没这一回事;可这人已经找到了,也已经被丰城的其他世家听说了,就断没有把人扔在外头自生自灭的道理。更何况此时的“南博图”在同龄人里也算优秀,未曾辱没南家的名声。
其他人或有迟疑,而南国忠却是当机立断,发了讯息要那孩子回来确认身份,“认祖归宗”。
别说真的有亲缘,就是没亲缘的,听了是南家这般大世家的邀请,也是要欢欣鼓舞地走一趟的。也没差离南国忠的想法,南博图的确是第一时间就赶到了丰城。
然后去医院采了亲子鉴定的样本。
然后没等结果出来,就回去“参加可以加德育分升保研排名的春季运动会”了。
南家所有人傻眼。
已经退居二线的南少峰甚至忍不住念叨着问:“你们送信的是不是没给他说南家到底是个什么世家?还是你们查错了,其实收养他的那位是个超级富豪?就算他真能在医学界出人头地,一年赚到的钱能比捏着南家随便哪家公司股份收的分红多?”
一直到拿着鉴定结果之后,南国忠都总觉得这是年轻人“欲擒故纵”的法子。但等南博图得知消息、再有空回到丰城、参加为他宴会时,南国忠仔细瞧过,见了人在席上滴水不漏、左右逢源、却又片叶不沾的模样,却是终于明白了。
哪怕更精明狡诈、更力大凶猛——狼总是不屑与犬类为伍的。
再老道的猎人也永远不可能驯服一匹狼。
但也幸得猎人与狼于对方均并无图谋。一个在山这头一个在山那头,互不打搅,总是能和平相处的。
甚至平日里猎人给狼留两块余肉,狼偶尔还能替猎人拦一拦某处凶猛的野兽。
“你倒还晓得回来?”
见南博图笑嘻嘻地落了座,伸手便要取他几上的茶喝,南国忠一伸手,拿那扇子柄便拍在南博图的腕子上,
“喝之前是不是该先跟我说些什么?”
凌耀心想着“这些个有几分权力的上位者问起话来,怎么都爱作一副‘一切尽在我掌握之中’、‘给你个机会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姿态,让别人先开口呢?”,撇开视线,漫不经心道:
“要听什么?拜个早年?祝您寿比南山福如东海,佳期;从今后儿孙昌盛个个赴丹墀?”
而后趁其不备,快手捞了一盏茶汤,大口大口就下了肚。
南国忠瞪大了眼睛,佯作薄怒:
“观汤色,闻香气,尝味道,看叶底!你这么喝,糟蹋我的好茶!
“还有,别想就这么糊弄过去,前段时间任崇荣不是到你们那个市医院去了?当我查不到你在现场,还报了警!?快说!”
“您查都查到了,还要我说什么?不过是瞧不得黑医还如此嚣张罢了,不是什么私怨。只不过有了这一出,没有旧恨也该结下新仇了。想来您这般问,是知道那什么林天宇的底细了?”
凌耀撇了撇嘴,撂下茶杯子,
“倒是我想问呢,这人究竟是有什么丰功伟业,值得您这般惦记提防着?”
南国忠拿扇子敲了敲桌沿,肃容道:
“市中心百悦汇,523特大劫持案,听过没有?”
虽然去年五月凌耀还在京都,但这案子可是上了新闻频道。那时候凌耀虽然不知道林天宇这位“主角”能耐几何,却也已经知道他就在丰城一带走动,自然时刻关注着丰城的消息。
523这起案子他的确是听过,甚至也听吐槽役们提起过。只不过彼时凌耀还不知道自己“前途坎坷”,只以为自己的“反派命运”怎么说也得林天宇“高升”到京都才开始,因此只是把信息记录归档,并没有仔细研究。
现在回想起来,当初吐槽役们的确是说过什么“主角果然是灾难体质,逛个街也能遇到劫持犯”、“为了让主角在阿sir还有特种队伍面前装一波逼,立个救人的大功,顺理成章地搭上关系罢了”、“和主角一起出门的都是老倒霉蛋了”。
再具体的评价,凌耀没翻短信或者自己的笔记是想不起来了,但大致记得虽然“主角”救了人,但吐槽役们对这件事的评价却并不很好——这也是他没把此事太放在心上的重要原因。
但能被南国忠特意点到……想必至少林天宇凭着这份“功绩”,的确是和不得了的势力搭上了线。
“听过。歹徒埋了炸药,封了整栋楼,还绑了两个人质在前面和警方提条件。本来谈判专家已经稳住歹徒情绪了,没想到后面有人失手开了枪,还没瞄准,激怒了歹徒。人质死了一个,如果不是热心市民林先生忽然冲出来救了另一个人质,制服了几个歹徒,估计整栋楼都要赔命。所以警方欠了他一个人情,是吧?
“不过您都说到这份上了,这事儿肯定没那么简单。是背后还牵扯了什么特殊势力,又或是某位林先生展现了什么特殊能力,被人看中了?”
南国忠看了他一眼,神色中微带几分赞许:
“都不错。说是说狙击手‘错判’,可实际上却不是。被革职的,不过是个背黑锅的罢了。真要说是‘错判’,那也是上面发命令的那个‘错判’了。前些日子你不是把人送进局子了?没跟进后续消息?人早放出来了,啥事儿也没有。
“看看这整件事,虽然不是他自己动手,明知道歹徒是个不吃枪子儿的,却非要拖一时半刻才出来摆平,也算搭了别人一条命换了自己的人脉……这姓林,不是个好相与的。”
“您消息可真够灵通的啊……”
凌耀心有戚戚,也难怪吐槽役们不大喜欢林天宇的做派——虽然不能道德绑架林天宇一定要救人,但作为一个有能力“把问题掐死在摇篮里”的“高手”,在明知道劫持犯“有问题”的情况下,却非要等问题爆发了才出面“伸张正义”,以换取更大的功绩……
哪怕凌耀不恶意揣测林天宇早料想到这“问题爆发”的代价会是“死一个人”,他这般故抬身价的行径听来也已经足够让人不舒坦。
自己虽然也有些“小人心计”,但碰到人命攸关的事,到底还是要再三思量,“心慈手软”一些。看来这位“主角”,和自己实在不是一路人。
不过南国忠这三两句话就有那么大的信息量……他忽然有点明白,为什么说外头说南家家大业大,势力盘根错节,到处都有门路和眼线,让不少势力忌惮了。
然而他忽然转念,想到了另一件事:
“特殊能力……莫非就是‘气’?”
如此倒也解释得通了——如果‘只是’通报里那般,警局虽然会感念林天宇的补救,但绝不至于把“非法行医”这板上钉钉的罪责轻松揭了过去。能让上面卖这么大的人情,只能是林天宇的能耐让他们分外心动,不择手段也想要拉拢过来。
而这“背后的特殊势力”,多半也是冲着林天宇这能力而来——说不定就是吐槽役们提过的“特种队伍”。
凌耀这想法跳得厉害,南国忠听了却是神色一变。
“气”是各大家族的秘辛,是支撑他们百年屹立不倒、让官政军警对他们无计可施的法宝;“气”也是暴力部门依然能够维持社会稳定的底气,也是他们不敢外泄、生怕其破坏现有法律体系和社会运转的机密。
六岁前,所有南家的孩子都会在懵懂无知中历经筛选,判断是否有炼“气”的天赋——而这种天赋的人却是万里挑一。而至于这些“无缘之人”,只有最优秀的几个后辈才有资格了解与“气”相关的事,有一两个炼气者作为保镖随行;只有南家的家主,才有资格掌握整个练气堂,掌管所有依附南家的炼气者。
消息如此严密,南博图这个游走在南家边缘的小辈又是如何知晓的?莫非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门路?
凌耀看南国忠的神情,也猜到“气”在南家恐怕也终归是小范围内才能够谈论的话题。若不是他见过林天宇救人时施展的手段,又从吐槽役这条谁也想不到的“门路”里套了许多话,只怕他现在也是两眼一抹黑、抓瞎着寻线索。
不过他也不想在南国忠面前表现得太过“老道”,赶忙补了一句解释以“装傻”:
“那天听那林天宇着自己和自己的师门胡吹海夸了一番,又见他施针时手中有绿光扑朔,难免做了联想。想来已经是得罪上了,总该了解一些。您既然有线索,可别吝啬这点消息。”
其实凌耀也记不清林天宇当时在现场到底吹嘘了什么内容、有没有提到“气”这个字眼,但他亲眼看到了“气”却是真的,南国忠也总不会真的去查林天宇说了什么。
而他话已及此,南国忠也再不能拿“你别想这许多,不要去惹他便是”这样的话搪塞过去。更何况从南国忠的表现和整个社会对“气”的了解程度及对待态度来看,能够掌握“气”的人恐怕少之又少,表现的力量却是强之又强。
自己好歹是个能看见的,已经比许多人强了一大截。这件事上南国忠再把他当“外人”,就不仅是把好处往外推,还容易生出嫌隙来了。
果不其然,南国忠听罢,更是神色肃然,上下瞧了他许久,缓缓道:
“没洗礼明目,便能看见了?你果真从未听闻过‘气’?”
凌耀耸了耸肩,一副我死皮赖脸你爱信不信的贱样,看得南国忠忍不住心里叹气。
如果这样的……是他从小养在身边的,南家的未来也不至于让他这般操心了。
他踯躅了一番,终于拍了拍衣袖,站了起来:
“看来终归也瞒不住你。罢了,随我来吧。”
凌耀知道自己这一套有直有曲的话术走下来,南国忠终于是妥协了,心里这小人松了口气,顿时眉飞色舞起来。不过他这面皮上还要摆着一副“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玩意儿”,随着南国忠从宅子正堂一路七拐八绕地走着,终于在后院的一处假山石旁停了下来。
马萨嘎,这就是,大户人家的机关暗道!?
芒生大世界自有掩藏暗室的阵法符箓,凌耀难得见这般繁杂隐秘的机关之术,这番见了倒是很有兴趣。
不过让他感兴趣的,还在后头——
“这大过年的,哪拐来的年轻人,还能往我这里带?”
随着南国忠穿过暗道,到了炼气堂练功房门前,便见着一个光着膀子的中年大汉擦了擦汗巾,笑着对南国忠打趣道。而后他将汗巾子往脖子上一挂,转眼看向凌耀,笑道:
“难得,练得还挺结实。”
凌耀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
他小时候以为这个世界没什么“超能力”可学,只得把普通的拳脚工夫练起来防身;等他进了大学,为了骨科学那又是拉大锯又砍大骨又是凿大钉的四个学分,他可不得给自己练一身腱子肉吗?据说给他们上课那位五六十的成教授,每天傍晚还在健身房举杠铃玩儿呢……
唉,说多了都是泪。
这会儿南国忠倒像是忘了凌耀是个半路接回来、不甚亲近的便宜孙子,神情略带几分嘚瑟与傲色:
“大过年的,当然只能拐自家人来了。也不看看这脸像谁!博图,这是你三爷爷国贤。”
“三爷爷好。”
凌耀面上客客气气地打了招呼,心里却是偷偷翻白眼。看来这再老再精的狐狸,也有晒娃晒孙的爱好。
不过话说回来,南国忠再怎么精神,一眼也能看出来是个七旬老人。这南国贤……怎么看着是他爹这一辈儿的?难不成……
南国贤听完倒是一愣神,更是郑重地看了凌耀一眼,想来是猜到了他的身份,毫不避讳地问道:
“你前些年才带了两个……这又改了心意?这人选多了,可不是好事。”
带了两个……还能是谁?南家长孙南博展,还有他那便宜哥哥南博宏呗。看来这位以为南国忠又是带接班候选人来了。
不过这后半句可是不错,人选都的确不是好事。不仅自己挑花眼,还容易闹内斗、闹分家。
只是凌耀也有些好奇这位的地位——敢这样直白同南国忠说话的人,在南家可不算多。更何况如果他真是自己的“三爷爷”,那当年也是和南国忠“抢过家产”的,居然半点嫌隙也无吗?
“得了吧,这个,志不在此。我管不着他!”
南国忠被这么一提,把这“咸鱼”对比了自己头两个恨不得搞“党争”的“不肖子孙”,倒有些悻悻了,
“不提也罢。这次来只是让你帮我看看,他到底有没有这天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