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花帝国,柯城痱子街,脏乱的街角。
稍微干净的空地被改造成了画摊,满脸白胡茬的老画匠,正在贩卖着他那分文不值的灵感。
伊竹披着灰色风衣路过,袖口上乘的羊绒,鞣质地的褐色皮靴,无不暗示着他品味的殷实。
但他的走路姿态,却与恬静的湖心蓝眸与俊秀的棕黑发并不映衬。
步伐极度随意,两手插兜,好似酒醉的懒汉或是逍遥的无业游民。
事实上,他两者都多少沾点。
伊竹·萱兰,柯城有名的闲户,他的游手好闲与放浪不羁,从柯城到北山城艺术圈,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伊竹瞅见了这几幅地摊画作,一拐脚踝,饶有兴致的驻足停留。
年迈的老画匠正握着画笔,对着画板即兴创作,身上围裙沾满各色染料,一时间分辨不出布料原色究竟是什么。
其中一副标签写着《伯爵宅邸》的画作,很快引起了伊竹的注意。
这副画作的背景是旧宫廷时期,画风倾向超写实派,试图透过数位姣美的女仆,与精美绝伦的红木家具,刻画出伯爵的骄奢淫逸。
女仆们很美,脸蛋色泽粉嫩,腰肢倩瘦,白皙大腿外漏,肉感细腻,宅邸的装裱也很奢华,但夹带的私货也不少。
萝裙女仆脸颊处淡化的梅毒泡印,指间胼厚的老茧,大腿内侧被裙摆虚掩着的擦伤,以及无神的眼眸,无不是在控诉着些什么。
画中没有出现佩金带紫的伯爵,却处处都有伯爵的影子。
不难看出,这栋宅邸的主人,也就是画中并未出现的伯爵本人,拥有着极为严重的滥交与施虐倾向。
室外,橄榄树下晾满了女仆们黑白相间的服侍裙,枝头晾衣绳上挂满了女式桃粉色的私密衣物。
室内,倒掉的雪莉酒瓶,粘在床脚的淡柠檬色酒液,以及果盘里还未来得及清理的潮污。
画面感与故事性并肩涌现
清晨,他们于橄榄树下肆意妄为,或匍匐树根,或手肘撑扶树干,枝条摇曳。
午后,他们取悦于雪莉酒池中,将混有浓烈酒精气味的醉金歌剧,与声色犬马的温柔乡动作戏,推演至极致。
整副画作并没有出现任何赤裸的内容,但却隐晦的将人类欲望与权力相结合的最下流部分,演绎的淋漓尽致。
谁能想到,这些看似清纯,淳朴,秀丽的女仆,背地里其实是他们主人肆无忌惮的娇娆玩具?
画家利用最晦涩的方式隐喻着最龌龊的内容,配合看似纯净与柔美的日常画面,以此造成反差,来表达对权力与世俗最不屑的讽刺。
伊竹将手帕抵在嘴唇处,只感觉一阵反胃。
内容恶心
真的是太恶心了
但是画技之精湛,令人钦佩。
……
见细弊以知其萌,见端尾而察晓始末,见片叶落而知岁之将暮,简而言之,通于一而万事毕也。
这便是伊竹独特的天赋——堪称妖孽般的洞悉能力。
他能轻易理解普通人难以理解的事物。
祷词,诗歌,谜语,画作,歌谣它们隐藏情愫,抽象思维,或是朦胧内涵,叫评论家们头皮发麻。
但在伊竹眼中,看懂它们就跟呼吸一样简单。
“还真是,令人作呕。”伊竹重新攥紧手帕,放回衣兜。
听到评价的老画匠逐渐停下画笔,颜料沿着笔杆滑落至指尖,但他似乎毫不在意。
老画匠的鼻子擞了擞,略显委屈,但更多的应该是不解与恼怒。
那么多年来,郁郁不得志尚且如此,居然有人会当着自己的面,如此贬低自己的画作。
还是在谈价格之前的时候!
越想越气,老画匠微咬下唇,未刮干净的胡茬夹着新毛一并颤栗,那表情似是在埋怨:“你是来找茬的吧?”
“我毕业于柯林艺术学院,先生。”伊竹微微一笑,不徐不缓的自我介绍道。
这话一出,听得老画匠肺腑都要气炸了,他怒不可遏的紧咬着牙关……
好嘛,好嘛,艺术学院的高材生!学院派艺术的走狗,你了不得!你跑来我这来显摆,你了不得!
我求求你们了,赶紧去画你们的历史,神话,古典主义去吧,溺死于你们画面的匀称、比例、简洁、明确、朴实、平衡当中去吧!别跑我一个小地摊来找乐子!
年纪轻轻,思想却腐朽的像是老榆木……
“呵,所以呢?”画匠噘着嘴,遏制怒意的反问道。
“所以我看得出来,先生,您技艺高超的令人发指。”伊竹一转语调,体态微恭,朝着画匠行了个尊敬的见面礼。
“啊?”此行此景,叫画匠愈发迷惑的吭一声
原来是想要通过夸赞别人的画作,以此来砍价吗?……画匠无语的盯着伊竹,他第一次碰见通过谄媚砍价的顾客,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那你就说说好在哪里吧。”老画匠敷衍似的随口说道。
砍价就砍价吧,至少卖得出去。
“行,一般人可看不出来它有多赞。”
伊竹挺身,毫不吝啬的褒赞道,并指着画中女仆内侧的大腿:“我看见了裙摆下淋漓的伤口,我猜测,这应该是在暗讽着伯爵肮脏而又龌龊的私欲。”
“喔噢?”老画匠表情逐渐舒缓,这一开口,似乎就说中了他什么心悸。
行家?我记得自己确实试图隐晦女仆的暗疮没错,但,为了卖的出去,我不得不将她们的皮肤再上一层亚麻黄……
画匠内心诧异,不禁暗叹着自己为了那帮色胚买家所做出的牺牲。
“不仅如此,这阴霾而又绝望的眼眸,灰的令人发指,您还刻意少上了高光,毫无疑问,除了工作上的骚扰,她还经常受到前辈的霸凌。”伊竹修长的指尖比划着画框,紧接着解释道:
“不同于皇家沙龙风的画面解剖,您的画作,人体并非是比例均匀,置于有序和谐的构图当中的,而是选择杂糅混乱的布局,并选择非主流的,以旧宫廷时代女仆的琐碎日常为主题,我猜,这大概率是您在刻意凸显你忤逆的个性。”
“但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伊竹逐渐放缓语速,停顿了下来,凝视画作许久,他才缓缓开口:“您走出了属于自己的特色,先生。”
“您的画作,脱离了物体本身的美感,人不再只是人,物也不再只是物,你的笔触仿若拥有自己独有的情感,每一笔墨渍的涂抹都隶属于一次情绪的挥洒。”
“绝对的写实主义可是艺术的破产。”伊竹将食指抵在唇前,微笑阐明道。
“画作不应该是彩色相片,它源于人类指尖的一勾一勒,即便画面再贴合现实,它的本质也必须脱离于现实,得拥有属于自己的灵魂,拥有自己独到的见解,拥有自己跌宕的体温。”
最后,伊竹不免一声轻叹,愁绪从嘴角不经意的漫了出来。
“可大多人只会停步于此,因为这其中所暗蕴着的,是庸徒与大师的沟壑。”
得,主旨内涵全给你阐述干净了,我说些什么?……老画匠脸庞一绽,只得傻憨憨的露出一抹绚丽微笑。
四十年,整整四十年!
从他落榜柯林艺术学院以来,没日没夜的临摹画技,直至走出自己的风格,然而落得什么?落得个贫民窟门口卖画的下场。
他甚至没法去富人区之类的公共场所摆摊,因为他连城市清洁税都缴不起。
年轻时的画匠无不妄想着凭借一作一夜暴富,然而现实残酷,遭遇生活毒打的他,现在连下周的租金都交不上。
对于物质的渴望,也被迫逐渐排挤为对精神上的认可。
可悲
可叹
底层的艺术家们何其不是穷困潦倒,仅有小部分在死后,他们的画作有可能被人发掘其深邃的内涵,被世人追捧,并众星捧月般身居高位。
可死后才能被人理解,这又是何其不幸。
如果可以,何人不想在生前就撞见知己。
他渴望一个明白他的人,而如今,整整四十年,这人竟这般突兀似的伫立于自己身前!
“厉害,朋友!”,老画匠哽咽似的回应道,他太过于激动,即便搜肠刮肚,也只能用几个简单的词汇标明心境。
什么情况?这咋还噎住了?……伊竹看到画匠这幅模样,竟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额,那我买了,多少钱?”伊竹从口袋里,攥出几张皱巴巴的青蓝色钞票。
“一孔朗。”画匠镇定心境,决定狠狠地给这位青年才俊打上折扣,坚毅的回答道。
孔雀花帝国采用十进制货币体换算系,即:1孔郎=100雀丁,1雀丁=10铜仁。
而1雀丁的购买力,差不多等于一名小孩一天的早餐。
何等优雅的进制转换,赞美十进制!
……
……听到报价后,伊竹真想给自己的嘴来两巴掌。
金钱不是冷却剂,它不会让气氛凝固。
但足以让一名略微囊中羞涩的社会闲散人员感到尴尬。
一孔郎不算多,至少相较于这幅画作的艺术水准而言,甚至可以称得上是贱卖。
但一孔郎对于伊竹而言,是他仅剩下的存款,他这个月的开销太多了!
况且,如果这周再交不上租金,他下周就可以滚去桥洞下,享受无死角的通透大别墅。
巧的是,老画匠也等着还上周的房租。
伊竹斟酌几番,一咬牙关道:“买了。”
他颤颤巍巍的抽出四张,画着蓝孔雀花纹的25雀丁纸币,上面的防伪线标签,甚至还散发着油墨心旷神怡的清香。
“爽快,年轻人,你叫什么名字?”画匠擦擦手指,颜料抹在他不修边幅的衣皱上,接过钞票,毫不犹豫的揣进裤兜里。
“伊竹·萱兰,先生。”伊竹急促的回答道,他的心在滴血,但是痛,并快乐着。
“哦~那个刻薄的闲散公子?”老画匠揉揉下颚,下意识开口说道,“你之前在星月艺术展上,当众批判名家爱芬的事迹,惹得全区都家喻户晓。”
“额……经过当地媒体的炒作,可能是有一点小误会,但我发誓,我的评价很客观,他的画作确实德不配位。”伊竹尴尬一笑,揉着鼻尖说道。
“你猜怎么着?我他娘的觉得也是这样!他的线条比痱子街的妓女还没有张力!”画匠甩几下手臂,很是兴奋,以至于爆起粗口。
其实不是因为线条,而是因为爱芬他只专注于高雅的主题,而泯弃了艺术的本能性……“额,谢谢?”伊竹略显难堪的一笑,回应道。
“是的,那些矫揉造作的垃圾画家,依靠媒体与评论家们的帮腔上位,搞些烂七八糟的笔墨糊弄大众,自以为其他人看不懂那就是艺术?我去他的吧!”
画匠重摆几下手,情绪很是激昂。“相比之下您就不同,能得到您的欣赏,我感到万般荣幸,伊竹先生。”
“额,不敢当,不敢当。”伊竹无语似的挠着腮子,他没想到自己那糟糕的臭名原来早已人尽皆知。
该死的新闻媒体……
“唉,我们这些底层人就是这样,会被时代埋没。”老画匠深深的咽口气,忽然联想到了什么,开口道:
“哦对了,伊竹先生,您拥有这般高超的赏析技巧,我恳求您,能否帮我鉴赏一副画?”
“当然,您的画作?”伊竹反问道,作为一名自由职业者,他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不,当然不是我的,是一名小女孩的,一名色盲女孩的。”画匠摆摆手,回复道。
“啊?色盲,也能当画家吗?”伊竹不解的提问一句。
“能,而且是黑白色盲,她的画作很神奇,我解释不清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就是……我无论临摹千百遍,都无法画出的感觉。”画匠捂着嘴唇,似乎是在感叹其不可思议。
居然能让这样一位资深的画匠都临摹不出?得,这得是什么天才女孩,还是色盲?……伊竹顿时哑然,有点无法理解。
画匠轻叹口气,三分郁闷,七分不解的说道:
“并且她从来不讨论自己的主旨,当我询问她时,她只是淡淡的回答:‘历史’,似乎……她也无法解释自己的灵感源于何处。”
“嗯,那幅画作的名字是什么呢?”伊竹的好奇心愈发旺盛,期待的问道。
“《人类适宜食用》”
画匠表情肃穆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