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之助接过毛巾匆匆擦干泪水,兴奋至极地看着百里景。
“大人,让您见笑了!自那日一别,已过去一百七十载光阴,在下实在是太高兴了!”
百里景笑着点了点头,重重拍了拍格之助的肩膀。
“你还在就好,我刚返回此地发现没有你的气息,还以为最终失败了。”
“都是托了大人您的福。”格之助感受着肩头的力道,心中略微的紧张也消失了。
他忍住鼻尖酸意,张开手掌咧嘴笑道:“要不是您留下的敕字,在下必定早已死于鬼噬!”
“敕字终究是不足为道的外力,重要的是你的意志,你做的很好!”百里景摇了摇头。
格之助嘿嘿一笑面露羞赧,哪怕时过百年,在百里景面前他依然是那位质朴的汉子。
“好了,知道你有一肚子话要和我讲,不如就先找个地方坐坐吧。”
“瞧我这记性!”格之助一拍额头,赶忙将百里景请入旁屋。
木门侧拉,屋内一阵暖意涌出,百里景信步低头进入其中。
打量着屋内熟悉的坑炉,他不由自主地又想起曾经那位天野神官。
只是如今看来历史已改,那位神官也不知究竟结果如何。
“大人,您请喝水。”格之助娴熟地拾起一枚茶盏,倒入热水后递了过来。
百里景抚了抚盏身,发现只是稀松平常的茶盏,回过神来不由哑然失笑。
也是,曜变天目要是留存至今必定是国宝级文物,哪里能轻易睹见其真容。
察觉到一丝笑意,格之助也松了口气,心中那缕生疏之感尽数消散,他不禁感慨。
“一百七十年了,见大人您真是恍若隔日之容啊!”
百里景将杯中温水一饮而尽,笑而不语。
“倒是在下,如今已垂垂老矣,阴寿也几无数月。”
格之助沉沉地叹了口气,可转眼又展开笑颜。
“满还以为此生无缘能再见与您相见,却没想今日居然实现了夙愿,在下实在是高兴!”
百里景听闻此言指尖略作掐算,不一会儿就皱起了眉头。
与生人相近,幽魂也有寿命一说,区别于阳寿称为阴寿。
阴寿若是耗尽,不管执念是否消解鬼物必定魂飞魄散,眼下格之助确已没有多少时日。
百里景心中暗叹,时间之力果真最为无情,但他对此也无能为力。
暂且避过这个沉重的话题不谈,百里景笑笑。
“这些年可有遇到什么麻烦?可以和我说说。”
格之助闻言面露迟疑,不过片刻后还是连连摆手,恢复了可掬笑意。
“没有没有,大人您刚回来,想必一定饿了吧,我刚买了天狗烧,您......”
“咦?我买的天狗烧呢?”格之助四下看了看,随即又作恍然大悟状。
“哎呀!一定是刚刚掉在路上了,瞧我这笨手笨脚,请您略做等候,我再去带一些回来。”
百里景一听就明白了,暗道刚才那道声音原来是天狗烧掉到雪地里发出的,看着这位憨厚老者一阵惊慌,他抬手劝了下来。
“我这会儿还不饿,咱们先聊聊后来的事情吧,我走后你和田雄过得怎样?”
“有大人您的关照,我和田雄自然都过得很好。”
格之助笑着为百里景重新添了杯温水,随后像是记起了什么,他起身从身后木柜底部翻出一只精心保存的泛黄信封,将之交付于百里景手中。
“这是那孩子特意留给您的信件,他走之前一直很想再见您一面,可惜岁月催人老......”
百里景心下略微伤感,轻缓拆开后慢慢细看了起来。
「敬启」
「百里大人万福,自那日一别已有五十五载,您过得还好吗?」
「托您的福,我很好。」
「我用您留下的方法培育出了产量惊人的生瓜,经年累月攒下了不菲的家财。」
「这本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但一想到家中老少均受恩惠,却无法与您分享这一喜悦,我不禁又心生伤感与满满惭意。」
「想到您曾不吝教导我‘慈心于物,恕己及人’的理念,我只能将这份感激转为善意,尽托“百里先生”之名帮助受难的穷苦人家,请恕我不报先行的罪过。」
「家母已于三十年前泰然逝去,阿姊也于前年冬日无疾而终,若非有您和格之助大人当年义举,平凡如我又如何能在这个纷乱世道中保护好家人,甚至有余力帮助他人?」
「我深知如今安宁之珍贵,也从未有片刻敢忘记您的教诲。」
「近年来时局万变,连我这一介草民也受政府看重,然而想到与您定下不得从军从政的约定,我断然回绝了政府的征召并决心投身于和平事业。」
「可惜的是,哪怕有格之助大人从旁相助,凭我这一己之力依旧难以扭转如今穷兵黩武的劣气。想到大人您曾提及自己是清国之人,我自感真是万分愧对于您。」
「万幸,前些日我听闻有一清国革新党会于赤坂成立,其宗旨为推翻陈腐政府改天换地,想来必能有一番作为,因此我便设法捐赠了一笔财货,同时将这片和平愿景一并托付予他们。」
「写到此处不免伤感,如今我年逾古稀,当年您面前的一介毛头小子,如今已是行将就木的垂垂老朽。连日的风寒更是已经演化为严重的肺炎,想来我一定没有多少时日了吧。」
「于这潦草一生,我并无多少憾事,现近弥留唯有两件难以忘怀想与您一述。」
「一是未能见到那太平来世。」
「当日听闻您是来世之人,我恨不能与您一同迈入光门。」
「可惜忧及家中终究未能开口,自此引以为一大憾事」
「二是未能与您再会。」
「那日您说有缘自会相见,我是否没有这个缘分了呢?」
「若此世缘分已尽,来世,是否能有再见的一天?」
「谢谢您,大人。」
「谢谢。」
「田雄绝笔......」
百里景阅完久久不发一语,眼前这字字句句恍若千钧重重压在心头,弥散起无边悲意。
他万万没想到当日只是随口一说,居然就让本间田雄平白念了五十五年,就连过世前也还在遗憾自己终究是那无缘之人,这如何不让人心生遗憾?
倘若他刚才能够坚决一些,言明此生不会再见,那么田雄是否会有所宽慰?
斯人已逝,徒留指间这封陈旧信件,这个问题也终究无法得到答案了。
格之助添了把柴火,指尖无意识地扣着干燥的树皮。
那日听闻本间田雄病情危重,他连忙赶去却只见到了最后一面。
虽又过了一百一十七年,那双羡艳的眼神却始终留在他脑海徘徊,历久弥新。
他曾经想过,田雄可能是在羡慕自己能有充足的阴寿,能够与那位大人再会吧。
寒来暑往,流水无情。
浮生若梦,人生几何。
万般唏嘘,却道不尽一声——岁月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