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谜底
季微不像是什么不守规矩、胆大包天的人。
作为一个普通人,她人生的绝大部分遵纪守法,细致而慎重到许多人望尘莫及的地步。连一张停车罚单都没有收过、在学校里就当过学生会的干部、从小到大拿过无数次三好学生、连工作后也是模范员工……
这些事单拿出来或许算不了什么,但全部符合便能看得出一个人究竟可以拥有怎样勤勉坚定、一帆风顺、从头到尾完全挑不出错误的完美人生。
“季微同学学习认真、处事严谨,作为班级干部办事一丝不苟。”
“季微的个性不算外向,但好像很擅长待人接物,我觉着应该是家教好。第一次在军训里见到她我还以为是扮学生卧底的班主任,当然不是她长得老,只是气质实在有深度……”
“季微同学在团建活动中经常请假,但绝对不是因为不愿意和同学相处。她的缺席大多是为参加各种竞赛给班级和学院争光,而且在每个队伍里都是不可或缺的角色。”
“小季同志有很多创新的想法、具有主观能动性的同时纪律性极强,在合作中可以担任团队中的意见领袖。个人意见,纯属个人意见——我很看好她。”
“季主管强迫症略重,搞得人心里怕怕的,但干技术出身的人确实有经验。她说话是会比较直接不留余地,但客观上想就会发现,这样交流是能提高效率,还很在理。”
哪怕是最具有主观性的他人评语中对季微的评述也大多正面,无论同学老师,甚至连在一个分外内卷的五百强公司里最该‘厌烦事儿逼上司’的下属,都对她挑不出错。
直到她将大幕拉开。
要让一个看上去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好人走上违法犯罪的道路绝对不是易事。
很多人都有犯罪的能力,偷窃也犯法,到一定数额就能够入刑,结合许多人自有的特长,能产生的犯罪组合数不胜数。而在拥有能力的基础上,实际去做又伴随着另一个门槛。
其中最极端的自然是杀人,因为只有这是绝对没有任何挽回余地的犯罪类型。
在保持理智、能意识到犯罪本身会对自己生活带来巨大改变的同时,肩负沉没成本在理智与感性的矛盾中不断挣扎,最终下定这样决心的人更少之又少。
说来或许可笑,虽然迄今为止人生的前半段一直被最恶毒的杀人复仇的念头所裹挟,险些未能脱身的梁安却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对普通人而言,杀人绝不是轻易就能做出的决定。
大部分的人从义务教育阶段就把规则或深或浅的刻在了脑海当中。
在特定环境下,不是所有人都是天生犯罪者的特性显得尤为显著——了解乃至于单纯的兴趣是一回事,如果真正能够完全理解,甚至在心中畅快地模拟出犯罪者破釜沉舟杀人那一刻的行动,乃至平静自若的将挥动凶器的一方代换成自己,没有一点强调这是虚构的成分,那么这个人本身或许已经有所动摇。
到了那种程度,这已不是兴趣能够解释的课题。
犯罪本身如同精神疾病的一种,杀戮则是个中翘楚。
在因冲动发生的激情杀人之外,谋杀的动机可以是欲望,可以是利益驱使下的极端选择,也因为有人能够以此获得快感,诸如复仇的快意、源自本能,野兽般茹毛饮血的兴奋、还有少数源自扭曲正义感的作用,就像两代黎明那样催促着自己扫清无法被规则制裁之人。
更肤浅一些,则是有人贪恋财富,动手则因为需要由此取得报酬。
开启计划,又或者能够全盘代入毫无抵触的人并不会被归类为正常人的范畴。
那么,季微实际上属于哪一种?
如果他们先前的推断准确无误,一切确实都是季家兄妹合谋制造的一场闹剧,那么这场闹剧之中,他们还需要分辨出一点:其中被策划的成分有多少,而意外的组成又有几分。
并不是所有人的首次犯罪都能够完美成功。哪怕聪明过人也是如此——除非有某些特殊的天赋,经过长期训练。像任一这样初出茅庐便能万能福实现借刀杀人的家伙实属罕见,哪怕是有长期深入的准备也显得过度夸张,但好在这样的家伙世上或许只有一个。
正因如此,对只留下腐坏尸体的现场,梁安也有自己的判断。
而且这个判断早在他离开南封市时就已经说了出来。
“哪怕不需要做现场分析,季微也能够知道真相。她是个聪明人,而且清楚父亲在离开时的一些异常或许代表着什么。在她得知父亲或许是怀抱着自己的计划制造了始终,循着照片的线索最终来到这个地方的时候,她拿到了储存卡,而坠崖者遗体的姿态也没有因为血肉腐坏而变轻,被山里的动物和偶尔的雨水打乱产生移动。而她完全确认了那时的情况。”
“有着现代的取证手段还有丰富的调查经验,我们可以和当时的她站在同一起跑线。实际上,季峰计划非常接近成功,他设计的误导手段根本没有被发现,只是在计划的结尾,惶恐于被人抓住的女孩误以为他是坏人,不由分说的开始逃跑。两人坠入悬崖的过程明晰之至,女孩慌不择路,而季峰是想要救下坠崖的女孩,却在途中不慎踩空,因为脚下岩石承重的破碎而坠入深渊。”
解释原委是在南封市公安局,梁安自然在临走前帮助了他们结案。而真正的重头戏对他来讲,自然仍然存留在在第一个发现了父亲尸体与真相,却故意隐瞒了线索的季微身上。
发觉真相以后,她便开始思考复仇且不需要代价的方法,而且有了她自己的考量。
-----------
回到市局落脚以后,综合目前所发现的一切结论,梁安才真正得出了所有的结论。
“南封市的失踪案中,我们没能找到凶手,因为根本没有人去杀死季峰,也没有人会因此被定罪。非要说的话,这只是一场令人遗憾的意外。季微根本不是什么复仇者,而是希望以极端的手段暗中获取证据,以此扳倒苍天大树的普通人。袁家的权势或许不算特殊,但财力很不一般:他们所雇佣的优秀律师,能以一万种理由为目前尚且贫乏的证据洗脱罪名。”
在解释案情的过程中,几乎所有人都回到了三支队。除了另有任务要给人保命的宋乔雨,甚至还包括之前不知道到哪个犄角旮旯去寻访前犯罪人士的刘澈——不要说本来就是好奇宝宝还被抛下多少有点不爽的陆遥,连梁安都在归总目前线索与结论的过程中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毕竟梁安可是踏踏实实地进了山,刘澈却是一副比他自己都要风尘仆仆的样。
话虽如此,梁安还得主导这起会议的进行。
“她正是在调查中察觉到了这一点,才决定以自己的能力找到证据为真正的恶人定罪。只是如我们一开始所说,她的运气……到底还是不太好。首先因为拉人入局的片面谎言导致亲生哥哥冒失杀人报复,其次在为此更改决策以后,因为大庭广众之下揭发袁祁袁耀做出的伎俩,丁为的忽然失控最终又造成了另一场意外。”
邵梓刚从调查程金宝的法医办公室回来,立刻便指出了他们调查中发现的关键时间节点:“所以,希望那场公开庭审在不受干扰的情况下发生是季微指使季筑窜逃拖延时间的目的。我们已经得知了她和,那么,她到底为什么要去一趟养老院呢?如果想要拖延时间延缓社会关系的调查,虽然变相澄清这份亲属关系是一种办法,这样的不确定性是不是太多了?”
梁安摆了摆手:“在这起案件中,所有原因都是复杂的。你还记得吗?从一开始了解到季筑的存在和他非常不同凡响的身世,我就自己找人做了一些私人的调查。”
“我要讲的人不是王旭之,而是季筑。当然,这是一个人的两个名字,但对他来说可能有一些不同,对季微来说也是如此。前者来自他养父母家庭,而后者是亲生父母的赠礼。”
“季筑是个‘被抛弃的孩子’。要说原因只有一个,就是他的存在会影响他母亲的名声与事业——季筑出生的时候,他的父亲季峰当时不要说达到法定结婚年龄,当年甚至还没有成年,可他的母亲却是个已在事业单位工作的成年人,而且还正在事业的上升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当时年幼的季筑被通过特殊途径转到了另一对没有儿子的夫妇名下。”
“实际上,这不能算是抛弃。因为季筑的养父母都是季峰认识的好人,经济水平适中,他们后续也和季筑的亲生父母保持着固定联系,但哪怕是经济水平尚可的好人,也不一定有优质的教育能力和资源。就算跑去求助季筑的亲生父母,他们也只是自己拥有教育孩子的方法,根本不是随意撒钱的超级富人,离那种凭借巨额财产强行送一个‘陌生’孩子进修的地步相去甚远。”
“于是,同样是一对父母的孩子在不同教育环境下培养,季微大学读了名校、成绩优异能力卓绝,毕业后也是一帆风顺,季筑却早早进了中专,学着用以维生的技术,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厌恶自己的工作。不能说这不是平凡人的一种人生,只是当他与自己更光鲜更优秀的妹妹相遇对比,他实在很难不去想象,如果自己从未被送走,会不会有别的人生?”
“这样的情况下,本就是个能够感恩忠实于多年老板、不计较钱财的老好人的季筑或许会心软原谅父母不得已的选择,但总归难以释怀。所以,在接受协助妹妹的复仇计划要求的同时,他向她提了个小小的要求:他会为自己的亲生父亲做一些事,但他也不想永远是那个没有亲生父母的孩子。承认这件事的不能是别人,必须是他的亲生母亲自己。”
“现实就是季微给她哥哥的交代。这不能算是报复,只不过是想让他们的母亲在人前亲口承认有这么一个孩子。而这,也同时是季微计划一部分。这不是想要阻挠什么,只是希望掌控警方的办案流程,在自己在被跟踪调查同时,让一切随着时间向她要的方向来发展。”
“袁家的混乱需要一个罪魁祸首才能被抵消,季微在袁祈死亡、袁耀被控制后还不满足,因为她认为罪魁祸首并非一个人,而是一群手握权力的人。如果维护袁耀成了袁家的统一目的,结合某些现实情况,让不确定性蔓延下去,让“正义”一方获胜的几率几乎为零。正因如此,她不能让庭审加入新的仇恨对象,因而被一笔带过。这是代价之一。”
“所以,为了给袁家带来重重一击,对季微而言,这场庭审必须如期举行。但是事已至此,季微究竟还要做些什么?无论结果是无趣还是有趣,我们都很期待这个问题的结论。”
陆遥隐约察觉到了结论,但为了确认还是提出问题,“所以老大,现在你想怎么做?”
“我的意思还不够明显吗?顺其自然。”梁安耸耸肩,“操控庭审可不是我们的业务范围,了解了动机,偶尔让季微如愿一次也不是不行。但是我们既然知道了有这么一回事,也要做出抵抗。在那时借口传唤季微,也可以和她有一些交流,她大概也对这种情况会发生早有准备。根据那位私家侦探的说法,她已经把多余视频中的线索给到了两方律师——待会空下来我们再看看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无论如何信息是平等的,那又何必多虑呢?”
他顿了顿,随即摸着下巴,颇有深意的开口:“所以,这场庭审应该会正常开始。但是事已至此,不出面的季微究竟还能够做些什么?我不知道你们怎样,但我是挺期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