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江秋
地下车库的灯光若不抬头去看,其实并不刺眼。栏杆被投射出长长的影子,车辆的引擎声即使远在几十米开外,在空间中回荡时也足够显著。
地面上弥漫着机油和汽沥的刺鼻气味,沥青的黑色光泽在从一定角度走过时闪烁。
徐天翼估计着快要到了,摸了摸兜里的车钥匙,再一抬眼,便整个人僵硬在原地。
他实在不清楚,自己现在遇见的究竟能算作什么情况。
意外?
那件事发生以后,有人拜访分明有迹可循,自己很早便做了准备。毕竟做了一些手脚,甚至把这件事告知于人,得到追究似乎是理所当然。
因为一种深刻的原因,徐天翼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因心中郁结无法发泄的情绪,甚至有些期盼着这一时刻的到来。
哪怕梁安警告过他也是如此。
年轻有为的律师觉得自己恐怕是有那么一点受虐狂倾向——他也曾有过恐惧,会不会的确如梁安所说,那个看穿一切的人会神乎其技的绕过一切障碍,发现自己的图谋不轨,然后派人干脆解决掉自己这个心怀叵测的家伙,但最终这种恐惧会以一种奇异的方式转化为一种诡异的悸动……
因为他隐忍了许久。
很多很多年。
徐天翼几乎要被这种长久的折磨困扰到心力交瘁。他想,只要自己能真正做些事情、不是平白无故的牺牲,家里二老也有人照顾,让他尽自己所能给故事划上句号都在所不惜。
只是……
无论他曾经怎样想象,思考中的情景绝对不是现在这样。
他只不过是为了雇佣自己的人留下来的烂摊子头疼,一如既往的加班后下班,从自己所在的律师事务所走出了门,下了停车场,就见鬼似的碰到了自己从未想过能在这种紧要关头再次见到的故人。
江秋。
成年以后的江少爷。
或许是因为识趣的知道自己几乎没有任何熟悉到可以聚会的同学,江秋从不参加同学聚会,却会托相对而言最熟悉的朋友帮忙捎去礼物,以沉默的方式展现一种人情练达的假象。
因此,这也是徐天翼在毕业以后第一次见到江秋。
金属和混凝土的冰冷触感仿佛将一切属于空气活力都吸走。车头的头灯投射出光束,随着车来车往,在墙壁上跳跃,空气中弥漫着燃烧的尾气味,让人忍不住捏住鼻子不想多闻。
徐天翼站在原地目光凝滞,耳边仍有脚步声在地库内回响,哒哒的回声仿佛在述说着此处并非无人之地。
故人站在停车场的门口,腰背挺直、容貌沉静,一双灰色的眼直直张望过来,神情一如既往的古井无波。
他是不是应该做些什么?
再次看见江秋平静如水的眼神,徐天翼面无表情地打消了这种念头。
虽然这是一种理所当然的情绪,但无论落实在谁身上,都无法落实到眼前这个家伙的身上——哪怕他合该是仇怨的顺位继承者,却只用行走坐卧便能让人提不起一丝复仇的愿望。
因为他根本就是诚心诚意的毫无反应,就算被谋害也会对他人的行为怀有好奇——徐天翼毫不怀疑,哪怕他为了报复江卓使用过激手段绑架江秋,这位独特的富家少爷知道真相也都会认真谨慎地询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要绑架我?
——因为你父亲杀了我姐姐。
——为什么你会这么认为?有什么客观证据?
——……没有为什么。
——那为什么你假定我父亲杀害了你的姊妹以后,你会需要绑架我?
……
哪怕这样近乎玩笑的一问一答今绝不可能发生,纯属根据过往记忆产生的臆想,徐天翼却能在脑海中塑造这种奇妙场景发生时令他抓狂的完整对话,用不断的的重播来自我折磨。
如果是在庭审上遇到这种人,他只会认定是装疯卖傻,不值一提。而出于过去亲眼见证的事,他却知道江秋的疑惑一定是真心的,能依靠这种近乎无法理解的执著耗到天荒地老,直到能够学会他想要学会的逻辑。
然后点点头,说“我懂了”。
一切好像就随着他的认可这么轻拿轻放的结束了。
恐惧、紧张、兴奋、悲伤乃至于快乐……这些情绪在江秋的视角看来似乎都不存在,显得分外轻描淡写。
但徐天翼知道故事的结局。
再然后呢?被江卓发现,自己的努力便会全部成空,一条命都会白白逝去——这才是让徐天翼打消妄念,连借用这个机会都放弃的真实念头。
因为这一切早已经发生过。
中学的同桌是个性格怪异、只会学习的富二代学神,原本这只是徐天翼学生时代的趣闻之一,甚至茶余饭后都能和同学朋友为此说笑一阵:
说什么学神眼里众生平等,就是那么不食人间烟火。我辈凡夫俗子可对这样枯燥单调的生活敬谢不敏,享不了这种福,在旁边仰望下得了。
而在江卓这个名字给他的家庭带来惊天噩耗后,如此平静的江秋便成了在他心里延续数年的魔咒。
但江秋一定会对此无动于衷。
这就是他……徐天翼不乏恶意地想着,这个家伙会把旁人的苦难视作无物,不仅仅是因为天生的特质,也是因为从未见证体会过真正的痛苦。
说到底,什么“在他眼里众生平等”,不过就是一直被保护到底什么也没遇到过。徐天翼知道自己的憎恨,导致难免会掺杂自己长久以来的怨念,绝对称不上公平公正……
但他就是止不住去想。
江秋享有一切江卓提供的资源,他也理应继承这种仇怨,让徐天翼倾尽一切最恶劣的念头也不足为怪——凭什么偏偏是这个人能够安之若素?
“我听人说,你现在是一个不错的律师。”
果真是那副毫无波动的神情……
来了,徐天翼暗想。他虽然想不到是这个对人情世故反应纯属照搬照抄教科书的家伙来试探自己,但无论如何,他都要确保自己回答得当……
他勉强地笑笑,“也谈不上。江秋,没想到我竟然能在这里见到你,是刚好在附近路过,有什么事吗?”
江秋看了他一眼。或许是因为一种长年日久构成,至今尚未消去的错觉,徐天翼竟从那毫无变化的表情中读到了可能近似于“奇怪”的神色。
但真正让他不敢置信的,其实是江秋随后说出的话。
“或许我可以帮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