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幸晓云和吴志刚成了两条平行线，爱情像流星一样从他俩身上划过去，死神仍然没有扔下他们，远远的跟着。

　　人之间距离的拉开会导致猜疑的滋长，吴志刚再也没收到幸晓云主动的问候了，他不知道为什么，只好讪讪地认为，人家本来就没有给你过任何承诺，一切是你的自作多情而已。怪谁呢？如果你是个健康人，你完全可以理直气壮地主动去找她，可是，现在的你不是矮人一截，而是都矮进土里去了。朝夕相处的老父亲还是他的心病，幸晓云帮他找的发财门路，没有了她的鼓励，还是路吗？他思前想后打算继续，他从小就喜欢说怪话，有时候为了一句话语惊四座，他能琢磨一晚上。这个毛病如果发展成生产力，生产力再变成钱，钱再留给老爸，他走了心里安稳些。说起来，还得谢谢晓云。

　　幸晓云也把心思投入到教学上来了，陈大夫说“透析是为了活着，活着不是为了透析”，这话让她也很受触动。她觉得自己在教学上还是个新手，应该多花些时间在上面。同时她现在带的这几个1对1的孩子，她有种深刻的感受，每个孩子的智商都没问题，学习上的问题，就是在家里和学校缺乏关注、赞赏和鼓励，所以她也想在这方面好好钻研一下，对孩子们不能老是采取胡萝卜加大棒的政策。说实话，儿童心理学对她还是门新学问。

　　那么，幸晓云的学生陈大勇，到底是什么问题呢？据叶老师讲，陈大勇来辅导，一种情况是妈妈答应来一次给他加一百零花钱，这样骗来的；还有一种情况，是被爸爸的保镖押来的，爸爸授权保镖可以揍他。他上课时从来不会老实，一会钻到桌子底下，一会儿大喊大叫，一会儿流窜到别的教室捣乱，小小年纪嘴里还时常冒出些脏话黄词。前边的老师都推了他的课，要不是晓云，叶老师也打算给家长退钱了。晓云每节课要是像一般老师那样直接讲课，估计陈大勇早闹腾了。她一是给他讲故事，必须得是曲折离奇的；二是让他给自己吹会儿牛，讲自己在班里的“英勇”事迹；三是逮着机会就夸他，哪怕是他这次来时进门没嚷嚷。在这些间隙，给他把数学知识过一过，还得尽量举些滑稽的例子，比如，魔王砍了小Ⅹ妖八刀，葫芦娃射S了白蛇精九箭之类的。但她不理解为什么同样的小孩，有些就懂事乖巧上进，有些却是混不吝的滚刀肉一般？按说现在的小孩生活条件多好啊！

　　“陈大勇的爸爸妈妈，他俩的夫妻关系早名存实亡了，你知道吗？”晓云去请教叶老师，叶老师告诉了他家的背景。

　　“妈妈长得比较漂亮，以前图陈大勇爸爸家有钱。陈大勇爸爸长期跟外边各种女人鬼G混，妈妈想离婚又不敢，因为她没工作，离了没经济来源，儿子也不会判给她。陈大勇是爷爷的大孙子，陈家的宝贝，不会让她带走的。妈妈总是很抑郁，有时难免也给儿子发泄，爸爸偶尔带孩子也就是吃喝玩乐，不高兴了，妈妈也打，爸爸也揍。陈大勇为什么这么闹腾？父母的关系这个样子，你说小孩会感觉不到吗？小孩感觉到了会表达出来吗？肯定表达不了。在小孩的世界了，家庭这座房子是总在摇晃，很不稳当的，像是要地震，说不来一会就倒塌了。他就缺乏安全感，缺乏安全感他能那么平静地去看书啊学习啊什么的吗？他不但不会，他还要闹出动静，为什么，他要吸引大人的眼光。有的小孩，小时候装一次病，爸爸妈妈好像和平了，都围着他了，结果呢，这个小孩就总是病，开始是装的，后来就是真的了。”

　　晓云脑补着陈大勇家里的画面，在客厅里暴躁怒骂老婆的爸爸和正在卧室里悲愤饮泣又无力反抗的妈妈，陈大勇突然从自己的房间里出来大叫，“我是奥特曼，我要打怪兽”。他在家里疯跑，扔沙发垫子，举着扫把当武器，把绿植当怪兽砍。爸爸冲过来揍他，揍完摔门走了。妈妈哭泣声逐渐低了，陈大勇把电视声音开得很大，妈妈也过来训他不写作业，陈大勇跟妈妈顶嘴，又被妈妈掐哭。妈妈过一会儿又抱着他说：“宝贝对不起。”晓云想得直打冷战，可是她又怎能解决人家的家庭问题呢？

　　“咱们只能尽咱们的力。这家大人不可能听咱的，咱也不可能教育家长。他们要愿意受教育早想办法了，大人就只会觉得是孩子的问题，不会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的。”叶老师劝着晓云，他明白晓云的心思，这个姑娘做事投入，他挺欣赏的，但再投入也不能把自己搭进去，凡人不是菩萨，救不了那么多人。

　　“我们怎么就算尽力呢？”晓云不甘心。

　　“你没在学校里站过讲台，我给你讲，每个班都会有几个闹腾的。有的老师就是高压政策，让你怕。有的老师就是不理你，对你冷。我的办法跟他们都不一样，就是夸他们。这一点我发现晓云你其实已经在不自觉地运用了，但是你还得不断提升。夸人可是个技术活，要是能夸出艺术，那你就是教育家了。你夸他说明你在关注他，这些闹腾的孩子，他的内心深处都是缺关注。你夸他还不能让他觉得你是在讽刺，也不是在讨好他。我一时半会也给你讲不了太多，你慢慢琢磨和实践。你要知道，这就是尽力，不是每个老师都愿意夸孩子的，这是要使劲的，还是要琢磨的，你夸的时候还要有相应的表情，显得很真诚，最好是发自内心的。这不是随随便便做出来的，这就叫尽力啊。”好不容易遇到有人请教，叶老师尽力地给晓云解释自己的心得。

　　“你尽力地看见他，把你看见他的方方面面表达出来，这就叫尽力啊。你比如说，他今天进门来气哼哼的，你不能不管他的情绪，对不对？这是基本的看见。再深一层呢，你要问他为什么气哼哼的，他要告诉你他跟同学打架了，你要说，你真勇敢啊！这是深一层的看见。到这一层就已经超越很多人了。因为一般人都会在这个时候讲道理，说有话好好说嘛，怎么能通过打架的方式。没人能看见，打架这个事对于一个孩子的正面意义。从好的方面说，从夸他的角度讲，这首先叫有勇气，有勇气挥拳头，对不对？多少人遇事当了缩头乌龟。这才叫你尽力了，尽力看见他了。你再问他为什么打架，这样他才会告诉你原因，讲实话。你可以再次夸他，诚实啊！多少人是在事后试图掩盖事情，多少人会试图推卸责任，对不对？你还可以夸他打架的动机，他打架的行为再不对，动机是什么，我相信你肯定能看见动机里哪怕一点值得肯定的地方。王阳明说，一个小偷如果被人抓到了，你看到他低头躲闪，他感到羞耻，这个人就有救。王阳明为什么是半个圣人？就是因为他看见了小偷的人性里还有良知，这一般人呢，就只会跟着喊骂喊打。你放心，你根本不用批评打架的孩子，你这么一通夸，他会不好意思，他会自己承认哪里做的不对的。但是，你尽力看见他了，这个打架事件，从勇气到诚实，到动机，你尽力看到了一个孩子的闪光点，并且表达了出来，要做到这样的尽力，不容易啊。”

　　“叶老师，你真是教育家。”幸晓云听得很专注，也很受启发。

　　“哈哈，你活学活用啊，夸人立马在我身上实践啦？其实这不是我的发明，你有空找找看看，咱们国家有个教育家，叫陶行知，我刚说的打架事件中你要尽力看见，就是他的教育精神，我只不过给你再讲了一番。”

　　幸晓云听叶老师讲的看见孩子，她觉得自己有很多功课要做。马上也元旦了，她该给陈大勇、王超英、馨馨等这几个小孩买个小礼物，再给他们写个贺卡。她眼前浮现出这几个孩子，想到他们各自的可爱，心里也暖暖的。不知道为什么，有几个影子突然飘闪进幸晓云的眼前，她觉得有个人已经尽力看见了更多的东西，比如一群蚂蚁、一棵枯树、几棵野菜、一束菊花、许许多多的味道，可是她却看不见。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人最近看不见她了。

　　此刻，在一个叫城墙根的小剧场里，吴志刚其实正在看着晓云，尽管台下是很多陌生的面孔，但他觉得那些面孔就是晓云，是她脸的不同表情和不同变形。他试图看清台下的面孔，最终放弃了，他就当是给晓云讲段子，就当一次喜悦的重逢。他会觉得自然有激情，放下了紧张和不安。几天前他找到了城里一个脱口秀的小剧场城墙根，给老板请求让他免费来一段，老板事先听他讲了讲，觉得还新鲜，也就答应了在主演大咖上场之前给他个暖场的机会。

　　“嗨，各位朋友，大家晚上好。我叫吴志刚，我本来想起个艺名，容易被大家记住，可是被人给抢了。被谁呢？大家知道有个明星叫吴京吧，他生了个儿子，起了个名字叫无所谓。我本来想叫无所谓来着，可是不能管他叫爹啊。人家也是明星，回头再说我碰瓷，让人瞧不起啊。”

　　“我就想设计个动作，让大家一看就想起我的名字。比如说，我一个哥们叫雪峰，他自我介绍时就指着自己的脑袋说，大伙看我的脑袋就会想起我的名字，为什么呢，他头发白了，而且别人是从鬓角开始白，他鬓角还是黑的，顶上的头发白完了。可是也有朋友不想配合的，有次他问，大伙看我的脑袋，猜我叫什么？有个观众就喊了一嗓子：富士山。”

　　“我怎么设计动作呢？我想起有次去医院做检查，医生让我脱下裤子，趴在床上，撅起屁P股，然后招呼几个实习生，你们都过来，瞧瞧这个肛G门，你们看这个肛G门啊，没有痔疮，这叫什么呀？——无痔肛。这时有个学生拿起我的病历，准备往上写东西，看到了名字，扑哧一声笑了，其他人凑过来也看到了，都跟着笑，医生说，这有什么好笑的？我曾经遇到个新生儿，是先天性肛门闭锁症，简称无肛症，护士找他爸爸签字，你们猜他爸爸叫什么，比他还少一个字，叫吴刚。这多一个痔区别就大了，无肛多惨啊，无痔肛和无肛比起来，那幸福多少倍啊！我估计以后我不用指屁股大家也能记得我名字了！大家好，我就是那个比吴刚幸福多少倍的吴志刚！哎呀，希望著名演员吴刚老师别打我。”

　　“大家别看我现在这么瘦，我小时候可胖了，浑身的肉，一走起路来都晃荡。小小的，我妈对我一个人出门都很放心，别人说现在人贩子可多了，我妈说，放心，他们抱不动！可是我妈一到冬天下雪就发愁，我早上出门上学，她就哭丧着脸，拉着我的手说，你路上小心点。我说，妈你放心吧，我这么大人了，我走慢点，不会摔跤的。我妈说，你自个儿摔了不要紧，你肉厚有弹性，我是怕你把旁边小朋友压到身子底下，要出人命的！再说万一你倒了，又碰倒个老奶奶，咱可赔不起啊！你要是倒了，老奶奶老大爷的，要扶你，你千万别伸手，人家拽不动你！被你拽趴下了，咱还是赔不起！别人都是躲碰瓷的，你这成了主动找碰瓷的。你就让人家走自己的路，你能自己能起来你就自己起来，你不能自己起来就打电话，别给我打啊，我也拽不动你，我还习惯性脱臼，就是小时候拽你拽的，你打110。”

　　“有次我真的摔倒了，听妈妈的话我打了110，110阿姨问什么情况，我说我摔倒了，她说你受伤很严重吗，我说没有受伤，然后她就警告我，乱打电话是要受处罚的，最后告诉我一句很经典的人生哲理，在哪儿跌倒在哪儿爬起来！这时候围了一圈人，有个邻居阿姨看不惯了，在旁边嚷嚷，现在社会都怎么了？老人跌倒没人扶，小朋友跌倒怎么也没人扶啊？她走近扶我，我就是不伸手，她问我，小朋友你怎么回事啊，我想扶你你怎么还不伸手啊，我说，我怕你碰瓷。阿姨听成，我怕别人以为我碰瓷了，就说，小朋友我不怕，弘扬社会正气，扶个人算什么。结果一搭手，一使劲，哎呦一声，我起来了，阿姨胳膊没脱臼，腰椎间盘突出来了。最后我妈哭丧着脸带我去阿姨家，给人家说，刚好放寒假了，就让这小子没事过来伺候你吧，然后撇下我就跑了。没过三天，阿姨就给我妈打电话说，让我赶紧回家再别去了，我妈说怎么了，这小子照顾得不好吗？不好好照顾就打！阿姨说，照顾人也凑合，给我端盆洗脚水，帮忙扔个垃圾什么，关键是，你娃，太能吃了！”

　　观众笑得前仰后合，纷纷报以掌声，虽然没到炸场的程度，但是现场气氛热场的效果达到了。剧场老板叫曹金，结束后请吴志刚喝酒，吴志刚婉拒，说明了自己的情况，曹金很惊讶，连说佩服，临走硬塞给吴志刚一百块说是车费，还约了以后有排练了来。

　　吴志刚回家后从兜里抽出那张一百元，犹豫了几秒，掏出手机，给晓云发了个50元的红包，留言：说好的，收入有你一半。其实他更想给晓云分享他第一次上台的过程，他上场前的紧张，他在某处忘词时又急中生智如何应变的得意，他看到观众大笑的兴奋和成就感，晓云啊，我多想让你看见。

　　晓云没有回信，也没有收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