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流的悉心指导下,戴夫将收集到的粪便捧在手心里,又把手心化作一根根藤蔓交织的网,中间留了许多细微的缝隙,兜成筛子的模样,上下前后地摇晃了许久,把筛子筛过的粪便细沫均匀地撒在了盆地上。
“做得很好,戴夫。”江流说:
“撒得再均匀一点,对,这样就没问题了。”
把细沫撒完之后,戴夫便在江流的旁边坐了下来,尽管江流露出来的脑袋还没有戴夫半个屁股蹲地万分之一大小,但夕阳下的两道身影看起来竟是如此地……和谐。
戴夫摇晃着双腿,发出笑声。它不再刻意模仿圣诞老人,那笑声听起来像是一个快乐的小孩子。
“戴夫……喜欢和江流一起……做化肥。戴夫……很开心……”
“是吗?”江流闻言,下意识地笑了笑,记起了那段在四季酒店里度过的日子。
那时候的萝拉还是狗蛋,旺财高冷得要命,尤哈娜还不怎么通人性……每天能陪他说说话的也就只有戴夫——事实上,就只是他一个人对着戴夫自言自语而已。
他曾经天南地北地跟戴夫说过很多很多不着调的话。想到戴夫仍然把自己当做伙伴,江流心底涌过一阵暖流。但一想到它是因为被自己遗落在四季酒店,才会变成现在的模样,江流又有些说不清的难受。
他有些犯困。他知道那是因为自己发动了那个莫名其妙的技能之后产生的副作用。
“江流……”
戴夫期待地说:
“我现在……可以……施肥……了吗……”
“还不行,戴夫。”江流柔和地说:
“我们还要等一等。”
戴夫忽然沉默了接近一分钟,才说:
“等……什么?等……多久?”
“也许要等两三天。”江流温柔地笑笑,就像是在教导一个第一次上生物课的小孩子:
“粪便细沫和空气充分混合之后呢,就会开始发酵了,这是一个很神奇,也很缓慢的过程……”
“两……三……天……”
不知为何,戴夫的语气听起来多了几分莫名的不安。
“两三天……不行……”
江流怔了怔,下意识地说:
“你得有点耐心……”
“两三天……不行。”
戴夫回复的速度竟然不再是慢吞吞的,语气中仿佛多了几分笃定。
江流愣住了。
“戴夫……”
“两三天不行!!!!!!”
戴夫陡然转过身,冲着江流咆哮起来。恐怖的音浪携卷着狂风把江流震得头晕眼花,几秒过后,他的双耳竟然流出血来。
他的鼓膜被震破了。
他竟然被戴夫的吼声震晕了短短的一瞬。当他恢复意识时,才后知后觉地触发了子弹时间,一股子极端恐怖的危机感铺天盖地涌来。
那绝对是……超越了B级……甚至是超越了A级的能量反应……
江流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戴夫。戴夫仍旧盯着江流,喘着粗气:它那双没有眼珠的“双眼”只不过是植物构成的一对凹陷,可偏偏不知为何,江流能够分明地从中读出一种野兽般的狠厉。
……饿昏了头脑的野兽。
“戴夫……很饿……”
戴夫发出低沉的声音,死死地“盯”着江流。
“戴夫……真的很饿……”
“不施肥……人类就没有营养……”
“人类没有营养……戴夫就吃不饱……”
“戴夫吃不饱……戴夫就……很饿……”
江流完全怔住了。他的心脏仿佛被抛进万丈深渊,在无限接近于空洞的意识中,他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戴夫却看不明白这一切。它只是气喘吁吁地“看着”江流,不断凑近江流,用不存在的鼻子“嗅着”江流。它不时从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沉嘶吼,又不时发出悲伤的呜咽声。好像是灵魂被撕开了两半。
江流的意识渐渐消失,再无一丝抵抗的本能。
盯着江流看了一阵之后,戴夫又从喉咙里发出悲鸣。它喃喃着:
“不……行……”
“不……行……”
“戴夫……不行……”
“戴夫……喜欢……江流……”
它黯然地站起身来,走到远离江流的地方。
它挥舞着拳头,一下又一下地砸向脚下的地面。
整个盆地,地动山摇。
……
“你真的一点办法都想不到吗?!”
“啊啊啊啊!”屎江流抓了抓自己的头发:
“我已经很努力了!”
“开什么玩笑!”屎萝拉说:
“你不是最了解自己的人吗?”
“那根本不一样!”屎江流怒道:“你拉屎的时候会在乎自己的屎的感受吗?反正他都不难受!他只要自由!他都不会理会我的感受……”
“别唱了!你这个神经病!”屎萝拉恼怒地叫道。
“这样不行。”坐在一旁的萝拉忽然站了起来。
“咱们得换个办法。”
屎萝拉愣了愣,问:
“还能有什么办法?”
萝拉抿了抿嘴唇,说:“现在咱们这边的江流最大的问题是,他不能够身临其境地代入江流的想法,所以我们得想个法子,让他面临和那边的江流一样的困境,就算不能完全一样,至少也得是类似的……”
屎萝拉想了想,说:
“你的江流面临的困境是什么?”
萝拉说:
“他好像是……被戴夫浇了一头屎以后,才灵光一闪有了主意的。”
“但我们这里没有那么多的……”
说罢,两个萝拉面面相觑了一阵,从彼此眼神中读出了某种很怪异的默契。
两人不约而同地转过头,忽然对医务室里的人们异口同声地问道:
“你们谁没洗澡的时间最长?”
正在埋头苦思的屎江流抬起头来,瞪大了眼睛:“啊咧?”
几分钟后,十几名一个多月没洗澡的彪形大汉冲着可怜,弱小又无助的屎江流一拥而上,把他按在地上,疯狂地轮番用胳肢窝捂住屎江流的脑袋,屎江流惨叫连连,悲痛欲绝,那场景,简直令见者伤心,闻者落泪。
又几分钟后,屎江流惨叫着从兄贵们的缝隙里伸出被挤成一根根面条状的身体,发出惨绝人寰的叫声:
“我想到了!我想到了!!!”
兄贵们放开了屎江流。屎江流宛如被玷污了身子的黄花大闺女,跪坐在地上干呕了一阵,委屈地抽了抽鼻子。
“不得不说……老子确实是个不折不扣的天才……和彻头彻尾的疯子……”
屎萝拉急切地问:
“所以呢?他的主意到底是什么?”
屎江流气喘吁吁地说:
“那个混蛋……”
“……想要毁灭世界。”
……
当江流再次醒来时,看见的是戴夫那双空洞……而贪婪的眼神。
戴夫死死地盯着江流,忽然开口说:
“你看起来……很好吃……”
江流没说话。
他已经聋了。
他一点都听不见戴夫说的是什么。
但他能够感受到戴夫神态之间的挣扎。时而狰狞,时而失落,时而愤怒,时而悲伤,焦虑的火焰仿佛下一刻就将它吞噬,但它伸出那只随时可以把江流碾碎的手时,又每每在触及到江流之前收回。
就算不用耳朵去听,江流也能理解。
他见过那样的动作,那样的神态,那样的人。
像是一个瘾君子。
就算曾是一个温柔的,谦和的,翩翩的人,在被DU品摧毁了心智以后,DU瘾发作时,都会变成另外一个人。
藏在内心深处的那颗心不管曾经有多善良,有多热衷,都会被纯粹的欲望所占领。
所有的理智,所有的坚持,都会被撕开,揉碎。
只余下纯粹的痛苦。
戴夫的忍耐很快就会超出极限了。就算江流不知道,戴夫自己也很清楚。
它站起来,开始愤怒地四处破坏。
它用拳头砸向地面,用脚踢起地上的尘土,它像是个歇斯底里的疯子,像是癫痫病人在跳迪斯科,像是操纵线被卷进了风扇里的木偶,像是戏台上的千面人。
在某个瞬间,戴夫怒吼着踢向地上那一片它和江流悉心照料过的化肥地。
它的肢体太过于不协调——它的腿抬得太高——它的身子仰得太后。一系列的巧合促成了最荒诞,也最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它滑倒了。当它倒在地面上时,尘土飞溅,整个盆地都仿佛要被它恐怖的体重砸裂。
江流看见这一幕,心中掠过一丝黯然。
时间到了,该来的终究还是会来。
【熊孩子的幻肢】:使用目光凝视拥有双足的类人形单位时,会使其卷入法则干扰,百分百摔倒。
这是他在一个多小时前对戴夫发动的技能,也是他在经历了这段时日熵数上升的倒霉期后,苦尽甘来得到的因果律技能。
尽管是能够扭转现实,无比强大的因果律技能,用在戴夫这样的存在上,也完完全全地榨干了江流所有的精神力——即便是如此,戴夫也在足足一个多小时后才完全被干扰,摔倒在地。
江流闭起眼睛,几秒种后,他周围的泥土被尽数收进次空间,将他埋得只剩一个脑袋的土地也化作了一个半圆的陷坑。
江流从陷坑中走出来,踉踉跄跄地走到戴夫面前,从次空间里取出了一瓶伏特加。
“对不起了……戴夫。”
戴夫看向江流,语气陡然变得无比惊恐。
“不……不……江流……不!!!!!!!!!”
伏特加砸在戴夫的树木躯干上,绽开。
酒液泼洒。
江流摸了摸口袋,掏出了一只打火机。
这是他的最后一只ZIPPO打火机。
滑动滚轮,摩擦,火花点燃了棉芯,渺小的火焰在风中摇曳。戴夫仍然在疯狂地挣扎嚎叫着,嚎叫声渐渐变成了哀求,可是江流已经聋了,他什么都听不见。
无数的藤蔓从戴夫身上射出,袭向江流,最快的几条已经穿透了江流的胸膛。江流没有回避,也没有挣脱。
这是我欠你的。
江流用近乎呢喃的声音说着。
他的手腕一甩,ZIPPO划过抛物线,轻轻地落在了戴夫的身上。
戴夫开始燃烧。
起初只是一点,然后是被酒精泼洒的那一片躯干,然后是铺满生成了易燃化学物质的那一大片化肥地。
这一切当然是算计好的。但是算计好的一切如期而至时,江流却没有释然的感觉。
穿透身体的藤蔓轻轻颤了颤,慢慢缩了回去。藤蔓缩得很轻也很慢,所以不怎么疼。像是戴夫最后的一点温柔。
江流转过身。
他的身后便是火海,他已经见过一次。但这一次他没有回头。
……
“卡茨基尔营地……食物……他的目标根本就不是食物,更不是让你们暂时逃过一劫,或者说,这根本就不是他最主要的目标。”
屎江流站起身来,一脸凝重地说:
“他的真正目标,是要毁灭世界。”
屎萝拉皱了皱眉头:
“毁灭世界……到底是怎么个做法?”
“做法就在这里。”屎江流指了指自己的脚下:
“就在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
“你是说这片营地?”萝拉说:
“这只不过是最普通的营地而已,又不是核电站之类的……等等……”
萝拉和屎萝拉陡然愣了愣,在众人迷茫的眼神中,屎江流露出一抹冷笑。
“没错……他想故技重施。”
“卡茨基尔营地确实是人类营地不错……但在那之前,它是山上唯一的一个水电站。”
克罗伊站起身来:
“你们想引爆整个水电站?可是……这听起来不太可能……”
在病床上坐着的马库斯附和道:
“不错。这几年来,我们把水电站的核心控制台保护得很好,里面的设施稳定得能够抵抗绝大部分的重型自然灾害,从我们入住到现在,水电站的电源一次都没有断过。”
屎江流笑了笑:
“这倒不是什么难事,不妨换个思路想想,既然我们毁不掉核心控制台,那就把整个营地都毁掉就好了。”
“简直是一派胡言!”刚刚从昏迷中醒来不久的哈利·鲍尔怒道:
“你知道卡茨基尔营地有多大吗?就算是我要用异能来烧,也得花上无数功夫才能把这个营地给点燃,更何况现在营地里所有的易燃易爆物品全都让外面那堆该死的植物人给毁掉了……”
“谁说所有易燃物都被毁掉了?”屎江流轻描淡写地说:
“现在……最完美的易燃物不就遍地都是吗?”
医务室里的众人皆是愣了愣,旋即露出了无比震惊的表情。
……
卡茨基尔营地里的复生者们永远想不到,他们苦心积虑混进营地,发起突袭,就是为了毁灭营地里所有的易燃物——而到头来,他们自己却成了最完美的易燃物。
当上百名精锐佣兵破门而出时,复生者的反应很是迅速:他们集结在一起,如铁桶般将佣兵们包围,慢慢缩小包围圈,但佣兵们根本就没有与他们决一死战的意思。
起初他们只是短兵相接,当第一名复生者的手臂被马库斯砍下,拿在手里时,佣兵们的行动才真正地开始。
哈利·鲍尔只是轻巧地打了个火星,就将那条手臂彻底点燃,化作最耀眼的火炬,而在夜色里,这样的火炬越来越多,复生者肢体做成的火炬在佣兵们的手间传递,化作了最有效的御敌武器,渐渐地让整个卡茨基尔营地都明亮了起来。
明明是肃杀至极的战场景象,可将那震天的喊声抹去时,从空中遥望这片营地,点点星火竟看起来如此迷人。
二十分钟后。人类苦心经营两年的卡茨基尔营地化作了一片火海。
半个小时后,整个水电站都在高温下产生了爆炸。
爆炸的火焰很快波及了四周,气浪卷过营地附近的防火带,点燃了最近的一片树林,随后,一场山林大火出现了。
让人不解的是,在山林大火成型的前一刻,整个卡茨基尔山脉都开始剧烈地震颤起来,就好像连地壳都要被撕裂开来,剧烈的地震引起了恐怖的连锁反应,而这一切又很快被随之而来的大火所淹没。
戴夫从来都不是一个独立的个体。它是整座卡茨基尔山脉里每一株花草,每一棵树,所有植物意识体的集合。早在决定杀死戴夫之前,江流就知道他必须要烧掉整片山脉。
在人类历史中,曾有一把火为整个人类带来了文明和新生。为凡人偷来那把火的是一位叫做普罗米修斯的神明。
而在亿万年后,第二把火点燃了美国南部的一整座卡茨基尔山脉,这场火焰铺天盖地,被点燃的山岩甚至在沉入海底之后都无法熄灭。
它引发了地球新时间线上的第三个世界末日。
而在后世的记载中,这场火焰燃烧了整整一个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