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林沁早早起床,像往常每次开会时那样,趁同房的代表还没有起来就先离开了房间。承办会议的酒店就在海边,林沁出了酒店的门往海边方向走去。天还没有大亮,远远看去大海被笼罩在灰蒙蒙的雾气当中,辨别不出哪里是海,哪里是天,一大片混沌充满天地之间。海边的栈道上零星有一些晨练的人在跑步,马路上偶尔有几辆车疾驰,划破寂静的空气,从林沁身旁呼啸而过。
她步履缓慢,走上栈道,加入到晨练人的行列。她走得很慢,为了不影响跑步人的速度,她有意走在紧靠栏杆一侧。她侧着头往前走,望向大海。海面漆黑一片,依然看不太清楚模样。肆虐的海风吹起她上衣宽大的衣袖,呼呼往袖子里灌风,她收起双臂,紧紧把身体裹住。
海天之间模糊一片,分不清哪里是岸边,哪里海面。但她知道大海就在身边,海浪就在她一步之遥处嬉戏,拍打礁石,发出惊天动地的声响。她情不自禁闭上双眼,脑海里浮现出湛蓝色的大海一望无际的辽阔和深远。
走了一公里左右,她停下来,走到栈道的栏杆前,向远处眺望。海天之间分了界,模糊中她看到黑色的海水在沙滩上刻下的白色边际线。她的心膨胀起来,呼吸越来越急促,紧贴着栈道的沙滩上,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她的眼帘。那个高大瘦削的人影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像,面向大海的方向,仿佛在那里守候了一夜,甚至更久,也许是一万年。
“辛木!”林沁张大嘴巴,脱口而出。
他就是她的光,他就是她的生命。他一出现,她的眼睛里,她的脑海中,便空无一物,只剩下他伟岸的身影。什么薛亦杰,什么年轻肌肤的鲜嫩,什么异国之旅,什么浪漫温馨,统统变成她等待与辛木见面前不得不填补的空虚。
她的身体里突然注入一股不属于她的勇气,她坚决果断,雷厉风行。仿佛被神力附体,她不用走路,不费力气,一路轻飘飘从栈道上下来,像一阵风,像一朵云,飘落到辛木面前。她从宽大的衣袖下伸出纤细的胳膊,轻轻触动他的肩膀。
辛木的肩膀微微一颤,旋即转过身,面向她。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亲手触碰,她一定以为此时是在梦里。没有计划,没有演练,像一出早就在他们的灵魂里编好的剧本,他们的台词和动作一气呵成,顺畅自如。
“你知道我会来开会?”林沁不敢直视辛木的眼睛,低下头,眼睛盯着脚底下的沙子。
“我知道你喜欢大海,这个会在海边,猜你可能会来。”辛木也没有看她,视线转向远方。
时间在这一刻静止,大海被按下静音键,听不到海浪的声音。任凭海风拉扯嘶咬她僵硬的身体,她一动不动,像一尊冰块雕成的塑像。她双唇颤抖,牙齿上下碰撞,发出细碎的声音,在口腔里回响。她抬起手捂住嘴,忍住哭泣。等牙齿不那么抖了,她垂下手,缓了缓神,抬起头盯着辛木,轻声咕哝一句:“我们有未来吗?”
辛木瘦削的身体微微一晃,身形在海风中飘移,轻得好像快要被海风吹走了。他脸色陡变,刹那间像纸一样惨白。他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调用他强大的意志,把身体固定下来。他慢慢转向林沁,面无表情,双唇紧闭,从牙缝间艰难挤出几个字:“不知道……也不用刻意去知道。就看我们的心能坚持多久吧!”
林沁点点头,又摇摇头,眼睛里突然涌上一层泪水,声音也颤抖起来。“我去俄罗斯玩了两个星期,玩得很高兴。认识了一个……”
就把眼前的海滩作为她与辛木诀别的刑场吧!痛苦的极致就是解脱和超然。她突然变得很坚决,很洒脱,很开朗。她不想再过虚无缥缈的生活,她三十岁了,她要开始新的人生。
“我知道,你什么都不用告诉我,我都知道。关于你的事情我都知道。你坚持了那么久,你怎么样我都能理解,只要你高兴。”辛木的面容比她还要坦然,还要坚决。他眼里的光刺透了她的心脏,像一把利剑,斩断她刚刚决定苟且偷安的欲念。
“神”无意控制谁,只消一个眼神,信徒就自愿匍匐在他的脚下。
他什么都知道,他对她的爱一清二楚。她坚持了五年的爱他都知道,像时刻在她跟前一样。她为他守了五年,他就陪她一起守了五年,她的奉献他都收到了,她还有什么可报怨的呢!
她浑身颤栗,泪流不止,身体轻得像棉花,马上就要被海风带走。她上下嘴唇不停打架,互相撕咬,震得她说不出话。她用眼睛向他求助,请他看向她,她要用眼神跟他说话。他转过身背向她,迈开脚就要离开,沙子从他的鞋底冒出来,画出一条浅浅的曲线。她急了,追过去抓住他的衣角,从颤抖的嘴唇里发出一声哀叹:“是我自己愿意坚持,我还会继续。”
她先他一步逃走了,逃向栈道的台阶。她跌跌撞撞爬上台阶,摇晃着身体在栈道上奔跑。身旁的人不见了,远处的海面消失了,只有辛木那张冷静的脸在她眼前闪现,跟着她晃动的身影一起奔向远方模糊的虚空和幻境。
他不敢追她,他没有资格。他颓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任海风围绕着他摇晃嘶吼,无动于衷。他是那么自私,用灵魂拴着她,不给她希望,却不允许她绝望。他不肯放过她,是因为他离不开她,离不开她的精神,离不开她的守候。他早已习惯在睡梦中跟她生活,她是他生命的一半,虽然只存在于虚无缥缈的深夜。
心是最难驾驭的东西。五年的精神相守让他认识到这一点。他忘不掉林沁,林沁也忘不掉他,但他们却不知道该给彼此怎样的承诺,该怎样面对未来。只要他还爱着她,她敏感的心就能随时随地感知到他的爱,她就不会有真正的幸福。但如果没有了他的爱,她就真的会幸福吗?他相信她不会,就如自己现在并不幸福一样。
大阳出来了,新的一天来到,大海露出宁静温柔的容颜,像它从来都没有暴躁狂怒过一样。海天之下,一切都那么平和安详,海浪缓缓爬上沙滩,在沙粒中嬉戏吟唱,与海鸥的鸣叫遥相呼应。
生活总要继续,明天也许跟今天并无分别。他们就像大海中的一叶扁舟,就让命运做他们的舵手,随波逐浪吧。辛木摇摇头,深深叹了一口气。
从海边回来后的第二天,林沁没有上班。她躲在家里思前想后,折磨了自己一整天。她觉得再这样想下去她会疯掉,总得想办法走出来。她忽然想起做研究生时养成的一个习惯----当遇到横竖也想不通的痛苦无法自拔时,她就强迫自己什么也不想,把头脑中的想法排空,逼迫自己迈出一步,做一些平时习惯做的事情。慢慢地,当大脑被日常琐事占满而无暇顾及烦恼时,也就不知不觉从纷乱的思绪中走出来,恢复正常。
第三天一大早,天还没亮她就起了床,七点钟来到单位。她把办公室里里外外打扫一遍。在烦琐的忙碌中,她感觉大脑渐渐松弛下来,里面装的东西简单起来。
她坐到办公桌前,整理出差这几天积下的文件。她顺手把几封广告类的信件扔进垃圾桶,正准备打开图纸画图,桌角上一个白色信封引起了她的注意。她下意识停下手,拿起信封,把它打开。信封上并不熟悉的字体给了她某种暗示,她的手略微颤动,心跳的节奏开始紊乱。随着目光扫过一行接一行的字,她的脸色渐渐沉下来,神情越来越严肃。等她全部读完信的内容,她满脸通红,呼吸变得粗重艰难。
是薛亦杰写给她的信。
“林沁你好!
回国已经快半个月了,我还是无法忘记在俄罗斯难忘的日日夜夜。虽然我们单独相处的时间并不是太多,也没有说过很多的话,但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我们已经认识了很久。虽然还不能说我们已经深入了解了对方,但我有一种感觉,我们会是很好的朋友,我们有很多相似的地方,这种相似让我无法忘记。
我希望我们能有一个良好的开端,开始像朋友那样相处。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对我的印象又是如何?如果你也同我一样,想更加深入地了解我,那我们能更多地联系吗?
盼望你的回复。不管结果怎样我都需要你的一个明确答复,不想让悬着的心整天没着没落,寝食难安。如果你能如我所愿,给我一个快速的了结,我会非常感激。”
林沁把信纸折好,重新插入信封,把信封收进抽屉。她缓缓抬起头向窗口望去。窗户开着,吹进来一阵撩动人心的暖风,窗帘微微抖动。阳光直射进来,透过窗帘在地面上落下斑驳的阴影,细碎的阴影随着窗帘的抖动不安地晃动。她的心跟着地上的光影左摇右摆,难以平静。
终于,她下定决心,拿起放在桌子上的手机。还没来得及点亮手机,她又动摇了,把手垂到桌面上。她呆呆望向窗外,犹豫了好一阵儿。
“总得给他一个答复!”她有了理由,点亮手机。她怕自己再变卦,快速移动手指往手机里敲字,然后一鼓作气,把信息发了出去。
“周末见一面吧,地点你定。”
她不仅要解放薛亦杰,也要解放她自己。她手里攥着手机,一动不动坐在桌前。这回轮到她紧张了,而不是寄给她信的薛亦杰。她紧紧盯着手机屏幕,一秒钟都不肯放过。几分钟过去了,还没见手机有什么动静。也许她让薛亦杰等得太久了,他不知道她出差了,收到他的信时已经是他写信的一周之后了。也许,他早就以为她拒绝了他。
想到这里,她笑了,心情平复下来,不想再等下去。她把手机放回桌面,站起身慢慢走向窗前。她根本不用等薛亦杰的回复,周末见不见面,对她来说都无关紧要。她只是按他的要求给他一个答复而已,至于他将怎么继续,都随他的便,她照他的计划做就行了。
他是她的猎物吗?还是她是他的猎物。或者他们互为猎物吧,都想把被荷尔蒙激起的本能反应释放掉。站在窗前,林沁想明白了她回复薛亦杰的动机。辛木再有天大的魅力,也无法填满没有真实的他陪伴身边的每一刻。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本能”对身体的主宰她躲避不了。也许回到梦里,她还会想起海边的辛木身上那道神一样的光芒吧。但她此刻只想把体内的激素耗散殆尽。
薛亦杰跟她一样,必然要受“本能”的驱使。几分钟之后他回复林沁:“很高兴你能答应我,周末见!地点定好了我再通知你。”
薛亦杰把他们第一次的约会地点定在卡拉OK歌厅。两人分头到达约定地点,薛亦杰在前,林沁在后。薛亦杰订的包间很花哨,墙壁上装饰着好莱坞影史上知名电影的海报,切中房间的主题----“梦之影”。
林沁心里很不屑,对于薛亦杰的品味有些失望。她心里禁不住把他跟想象中的辛木做了比较。要是辛木请她,一定不会把地点设在歌厅,他会请她去听音乐会,这是他在诗中描绘过的重要细节。
薛亦杰有些慌乱。他的眼睛一直盯着歌单,不敢看她。他机械地翻动厚厚的歌单,全神贯注找适合他的曲目,借此掩饰跟林沁同处一室的尴尬。林沁倒比他坦然。他翻歌单时她也跟着一起看,时不时小声建议他可以唱哪首歌。
他们忙着点歌,服务员也不消停,进进出出来过几次,一次是来送果盘,一次来送小吃,每次进来时看到他们还没有开始唱歌,都会用一种诡异的眼神瞟他们。
薛亦杰的神经过于紧张,无暇理会服务员的表情,一直在绞尽脑汁选歌,想为他策划的约会开个好头。林沁却从服务员的表情里读懂了些什么。她暗处思忖,终于茅塞顿开,服务员一定是把他俩当作私通之人了。想到这里林沁坐直身体,调整脸部表情,尽量显得庄严稳重,露出一副不可亵玩的神态。
薛亦杰终于敲定了歌单。两人端坐在沙发上,中间隔了一个人的距离。唱歌的过程中他们谁也不看谁,眼睛紧紧盯着前方的屏幕。但在他们目不斜视的目光中,都能感受到对彼此歌声的认可。
林沁的心被薛亦杰歌声里不可言传的神秘情愫融化,越来越柔软。有那么一刻,她甚至觉得自己被这个年轻男人的歌声催眠,神志不清,陷入他的领地无法自拔。她从来没有发现一个人的歌声可以如此动人。
在唱一首不太流行的对唱歌曲时,林沁一开口,薛亦杰夸张地将身体仰倒,头抵在沙发上使劲摇了摇,表现出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意思是他不相信竟有人这么会唱歌。林沁深深陶醉在他的溢美之中,面色微红,气息急促。她的歌声从来没有被其他人如此肯定过。今晚他们就是彼此错过多年的知己。
十点钟,他们结束了唱歌。在歌厅门口,他们相互道别,依旧不敢看对方的眼睛。薛亦杰的脸上挂着年轻的羞涩,眼睛看着地面,低声对林沁说:“今晚很高兴,谢谢了!”
林沁落落大方,爽快地说了一句:“我也是,谢谢!”
两个人终于鼓起勇气对视,但相持还不到一秒钟,就双双落败而归,转身朝相反的方向匆匆走去。
晚上十点多钟的地铁人很少,林沁随意找了个靠门口的座位坐下来。地铁车箱里的景象与她来时一样,只是对面座位上的乘客彼此看得更加清晰,视线不会被中间站立的人群阻挡。疲惫的乘客有的在低头看手机,有的闭眼睡觉,互不相干,奔向各自的目标和终点。
林沁此时的心情却与来时完全不同,她的心上突然多出一个温暖的角落,这让她感觉到与身边的人完全不同,陡然生出一种优越感。她不再像他们一样麻木和平凡,她内心充满欣喜和感动,她突然变得强大,变得幸福,全身都带着光环。她有一种冲动,想拿出手机立即给那个为她套上光环的男人发一条信息,问他现在到哪儿了,还好吗?
她希望他安全,她希望他如她一样快乐。但她却在即将按下发送键的一刹那停下手,眼神迷茫地望向疾驰而过的灯光广告。在那些一晃而过跳跃不安的光影之中,她看到一双注视她的眼睛,带着幽怨与失落的神态。她的心又被痛苦和酸楚攫取。她全身一阵痉挛,汗毛倒竖,不堪重负地闭上双眼。
林沁回到家里将近十一点钟,她摸黑在楼道里穿行,身体微微颤抖,脚底下软得像是走在棉花上。好不容易到了家门口,她打开门进到房间里,笼罩在整个房间里扑面而来的黑暗险些让她窒息,她赶紧扭开门厅灯。
光明瞬间在她眼前铺展开来,这个完全属于她的狭小而熟悉的空间安慰了她。她终于又回到属于她的保护罩里,这个温馨的罩子将她与外界隔离,使她逃离所有的纷扰。她心神不宁地走进卧室,颓然瘫倒在床上。
她拉过被子蒙住脑袋。她要把黯淡的月光屏蔽,沉入漆黑无声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她不用考虑自己究竟属于谁,不用问自己的内心到底该坚持什么,又该放弃什么,不用想自己到底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