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下午不出去了好不好,上午淋了点雨,我怕你感冒。”
林沁从浴室里出来,把白色浴巾扎成干发帽罩住长发,头顶高高隆起,显得她越发纤细高挑。辛木裹在松软洁白的被子里,倚在床头看书,抬起头看着林沁水淋淋的白色身影向阳台飘去,心里微微一动。
“好的,不然你也跟我一起看书吧。”他面色红润,眼帘下垂,声音细若呢喃。
林沁拉开阳台门,推开窗户,一股暖洋洋的海风迎面扑来。她转过身对辛木嫣然一笑,默默点头。这间海景房最精妙的设计就在于一半墙面都是落地玻璃窗,从阳台上望过去满眼都是海面,如同身在大海之中。她双手搭在窗前的栏杆上,望向远处的大海。楼下是酒店的泳池,岸边安置了一排躺椅,零星有几个人躺在上面休息。在泳池里闹腾的大部分是孩子,叽叽喳喳的欢笑声在水面上回响,尤如近在耳畔。林沁顺手把窗户关小,转过身走回床边,从床头柜上拿起一本书,坐到辛木旁边。
“你不会感冒吧?”她伸手摸了摸辛木的额头,轻轻扳起他的头靠在自己肩膀上。
“不会。冲个澡就好了。辛苦你了,还得帮我洗衣服。”
辛木的声音软得自己都快听不下去了。林沁笑了,骨头都快被辛木肉麻的语调融化掉:“瞧你,又来了,伺候你是我的荣幸,幸福还来不及呢!”
林沁对自己的直白非常满意,她终于可以不假思索地随口对辛木胡说八道了。但她还是感觉不尽兴,她其实想说的还不只这些。她想告诉他,她要破解时间在他们之间竖起的障碍,超越年龄之差。她要爱惜他,保护他,阻止他的衰老。她要与时间争夺她的爱人,让他永远健康,让他长寿,一直陪着她到天荒地老。
“辛木,我……”刚才在心里想的那几句话一直想往外冒,她深吸一口气,强行把那股冲动压下去。辛木直起身,一把将她搂进怀里,脸庞涨得通红,隔着厚厚的胸膛,剧烈的心跳声仍然清晰地传递到林沁的心里。林沁把脸贴近他的心脏,轻轻吻了一下:“我要让你的心一直这样跳,永远陪着我。”
“我会的。你也要好好的,别看你年轻,我还总是做噩梦,梦见你突然消失不见了呢!”
“真的?我以为就是我多愁善感呢。辛木,不瞞你说,直到现在我都觉得你天天就在我身边这件事情很不真实。我们见不到面的那十年间,我总会半夜被梦吓醒,梦里总是梦到你生病了,而我又没有资格照顾你,急得我啊,都想一死了之……”
辛木用嘴唇死死抵住她的嘴唇,没有让她再接着说下去。
夜半,萦绕在十年精神爱恋之间一成不变的那个噩梦又一次光顾林沁。腿上的肌肉猛然抽动,林沁刹那间惊醒。她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身旁,恰巧碰到辛木的脸。她趴到他身上,轻轻抱住他,身体像触电一样涌过一道电流。十年的苦恋,她终于不用再在噩梦醒来后,握住一团空气流泪了。她的爱人终于被她揽入怀中。
他嘴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呓语,听不清是什么,但在她听来却像孩子的撒娇。这十年间她过的是什么生活,他就应该是同样,他太累了。如今终于可以躺在他的灵魂一刻都放不下的女人身旁安睡,他就像个天真的孩子,脸上的皱纹都变得光滑,像被她重新生出来一样光滑。
望着他安静的脸庞,林沁的心融化了。她真想用力搂紧他,让他与自己紧紧贴合,用力贴合,直到融进自己的肌肤,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确认他完完全全属于自己。但她一动不动,静静地看着他,眼睛都不敢眨,生怕任何声音和抖动都会惊醒她深爱的这个人。她不想打搅他,不敢惊动他的美梦---他用十年的寂寞换来的美梦。
第二天,林沁和辛木随着旅行团游览岛上的景点。导游小王的出现就像是故意给他们好不容易步入正轨的蜜月来一次考验一样,令林沁措手不及。她狼狈地修补自己温柔热情的性格给她和辛木造成的混乱。她做梦也没有想到,就因为她爱笑,同情无人附和的导游小王,善解人意地经常接小王的话荐儿,认真倾听他的讲解,导致小王对她产生好感,还不经意间对辛木流露出对她的好感,让本来就在大庭之众之下对自己不太自信的辛木醋意大发。辛木全程都闷闷不乐,有时甚至对林沁发小脾气,使小性子,弄得林沁哭笑不得。
小王是东北人,大概二十岁出头,黝黑的脸庞棱角分明,浓眉大眼、鼻高嘴阔,虽然谈不上英俊潇洒,但也尚可算作一表人才、血气方刚。因为年轻,也因为职业习惯,小王说起话来滔滔不绝,动作生龙活虎,在旅行团队伍里穿来穿去、忙前忙后,显然是团队的灵魂人物,深得十几个团友的喜欢。林沁向来有一个习惯,只要参加团队旅行,就始终跟在导游后面,生怕漏下一星半点儿的学习机会,让旅行经验大打折扣。
这次跟辛木一起旅行,她也没有想那么多,照旧像原来自己旅行一样,寸步不离跟着小王,不时还问东问西,跟小王聊得火热。辛木走在离他们十几步以外的地方,始终保持不跟丢他们的距离,但绝不挤到他们跟前凑热闹。刚开始,林沁还以为是辛木走不动,跟不上她的节奏,特意转过身停下来等他,等他走过来后再拉起他的手一起去找小王。
但后来她发现越来越不对劲,好不容易把他拉上来还没走几步,他就故意又放慢脚步拉在他们后面。小王却比林沁敏锐得多,他见状赶紧慢下脚步,举起小红旗对着后面的人喊:“大家跟上我,这个岛不大,我们不用走那么快,一边走一边听我的讲解,印象会更深一些。”然后又转过头对林沁说:“等等您先生,以他的体力可能跟不上我们。”
林沁一回头,正好看见辛木两只眼睛狠狠瞪着她和小王。很明显,他听到了小王刚才说的话,气鼓鼓地甩开大步“吭哧吭哧”往前走,不想输给他们。林沁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赶紧往辛木身边跑过去。他拽起他的胳膊,亲昵地挽起来,故意往他身上贴。辛木甩开她的手,像弹簧一样从她身旁走开,对她不理不睬。他忽然又意识到什么,神情紧张地环顾左右,生怕自己使小性子的尴尬相被旁人识破。
林沁也顺着他的目光扫视周围,还好,大部分人都在闲逛,三五成群,严格地以家庭为单位行动,没有闲情逸致关心他人的烦恼。她长舒一口气,又一次主动向辛木贴过去,握紧他的手不许他再逃脱,强硬地拖着他朝海边走去。辛木不再坚持跟她分开走,但表情依旧僵硬严肃,像一座雕像麻木地跟着她移动。林沁把头别过去偷偷笑了,抬手装作整理被海风吹乱的长发,遮掩自己的笑容。
“辛木,我们往高一点儿的地方走吧,看看更远处的大海。”林沁紧张地观察辛木的脸色,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但表情里又带着几分要制服孩子的家长的威严。辛木点了点头,不敢正视她。他知道自己刚才发的小脾气躲不过林沁的眼睛,也知道自己的行为蛮横无理、荒诞不经,但他却不想立刻向林沁妥协,跟她认错。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等待林沁的责难,还是迁就。但他却打定主意等待,不想做任何改变。
林沁脱下身上的薄纱披肩,拿到左手上,右手搭在辛木的腰间,用力按了按。辛木领会她的意思,目光投向不远处矮坡上的一个亭子,朝通往亭子的台阶走去。
海风吹过辛木冷峻的脸庞,他面无表情,若有所思,一下子把他变回十年前那个面试林沁的导师。一瞬间,他们十年间的精神爱恋,连同刚刚过去两个多星期的共同生活,仿佛都不复存在,慢慢走在她身边的是一个全然陌生的辛木,陌生到她还没有来得及问他的姓名。
但是她知道他的姓名,他叫“辛木”,他不是她路上偶遇的过客,而是她用灵魂爱了整整十年,又把身体奉献给他,跟他亲密地生活了两个多星期的伴侣。他不再只是虚幻的偶像,他是她红尘里的恋人、亲人,她和他之间不能再陌生,不能再神秘。他们必须把十年之间的灵魂之爱变为真实的生活,还要阻止细碎的生活细节破坏他们用十年的时间构筑的忠贞爱情。
“辛木,你要相信我,无论什么时候都相信我,在我眼里,你就是整个世界,不会再有什么人和什么事在我心里能跟你媲美。”
辛木也在刹那之间完成了对自己的超越,眯起眼睛看着她,眼神里闪过一道宽容而自信的光。“林沁,你也要相信我,相信我能慢慢建立起自信,不再为你吃不必要的醋。我就是太爱面子了,总觉得自己比你年纪大,会怕别人对我有误会,不理解我为什么会跟你在一起。也会怕有人跟我竞争,把你从我身边抢走。你知道我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失去你的,哪怕是你短暂的一时一刻意念的逃离,都会让我伤心难过。我很敏感,也很脆弱,别看我比你大,但其实没有你自信,也没有你坚强,像个孩子似的需要你的呵护。”
林沁伸出手摸摸他的脸,不自然地咽了口唾沫,嘴唇微微抖动。“其实我比你还不自信。你有……那么长的一段人生不属于我,我总怕你会被过去的恩情再一次抢走,我更怕失去你,梦里都会梦到她把你又一次抢走……”停了好半天她才讷讷地说。
她还没有说完,就被辛木伸过来的手捂住嘴。两个人忘乎所以地拥抱在一起,完全忘记了不远处的椰林外就是游人。十年之间他们是精神世界的恋人,爱情世界里只有思念这一种痛苦,没有来自世俗的干扰和挑战;如今他们堕入红尘,必须接受柴米油盐、七情六欲的考验,让纯洁的精神爱恋与烟火气息调和,在世俗中重新找到爱情的坐标。
自由活动时间结束后,团里的同伴回到大巴车上,小王清点完人数,示意司机可以起程。旅行车开动起来,小王站到司机背后,面对大家举起话筒开始讲解。
“大家昨天都在海边待了一天吧,感觉怎么样,美吧!”没有人附和他。大家忙着叽叽喳喳聊天,没有几个人在认真听小王讲解。
林沁通常最怕别人难堪,她早已忘记刚刚跟辛木发生的不快,顺着自己的天性又对小王热情有加:“真美,这个小岛附近的海是我见过最美的大海!”
小王冲她感激地点点头,因为有人附和,讲解中多了几分激情:“虽然小岛很美,但它却是战争留给人类伤疤的一个缩影,到处都是战争的痕迹。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日本军队和美国军队为争夺这个岛展开了激烈的战斗,战斗结束时,日军指挥官切腹自杀,三万名守岛士兵只剩一千人。而美国在日本投下的两颗原子弹就是在这个小岛附近的一座岛上装载后起飞的。”
车上的人终于被小王的讲解吸引,瞪大眼睛听他讲战争的故事,小王在人们着迷的表情鼓励下讲得越来越起劲。跟所有的导游一样,小王非常热情,有问必答,倾其所有知识储备满足每一位游客的好奇心。一路上林沁问得最多,因为她总是担心冷场。但因为有刚才的教训,她不敢再惹辛木不高兴。跟小王热情互动后,她用眼睛余光瞥了一眼坐在旁边的辛木,发现他的脸色异常平静。她心里暖暖的,取下披肩搭到腿上,在披肩的掩护下悄悄握住辛木的手。辛木扭过头看向她,微微一笑,把另一手搭到她的手上紧紧握住。
旅行车经过一处海岸时停了下来,小王带领一行人下了车,走到几块耸立的纪念碑前。纪念碑前除了他们团队,还有很多从其他旅行车上下来的游客,空旷的广场上布满游人,聒噪声一时填补了海角天边的空寂。
小王举起话筒:“这里曾经有数千名日本居民被军人们逼着跳海。因为怕大人们不肯跳,那些残忍的军官就先把小孩子扔下去,母亲们一看孩子们已经死了,就绝望地跟着往下跳。”
林沁握紧辛木的手,两人不约而同对视,神情肃穆。苍茫的大海之上一层乌云滚滚而来,在他们阴郁的脸上投下阴影。虽然自己的同胞有那么多人丧生在侵略者的魔爪下,但日本人民同样深受苦难,对于人类共同的悲剧命运他们心怀悲悯。辛木果然如林沁的猜测一样,在他强硬冷静的外表之外有一颗悲悯善良的心。
在他们十年互不相见的精神恋爱中,两个人大部分时间里是靠自己的想法揣测对方的。但不知为什么,林沁一直有一种自信,辛木只能比她想象得更好,更加优秀。在两个多星期的共同生活中,林沁的想象和猜测一步一步得到印证,她的辛木虽然在有些细节上与她的想象不同,但灵魂却比她的理解高尚许多。
“辛木,你真好!你跟我一直想象的一样,虽然外表冷淡,不善言辞,内心却柔软得像棉花糖。”林沁仰起头,动情地看着他。
“那你还不把我吃了!但你也别把我想得太好了,我发起脾气来可凶了!”
“我知道!我一开始就知道。”林沁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沉浸在温暖的回忆里。
旅行团来到小岛的另一个著名景点“蓝洞”---藏在山岩下的一个幽蓝洞口。两人爬到山顶上的观景平台,俯瞰“蓝洞”,从洞口深处发出来的神秘蓝光令人头皮发麻。幽深的洞口像通往神秘海底世界的入口,洞口附近的幽暗蓝光忽明忽暗,诱惑人们既想接近它,却又心生胆怯想逃离它。
“辛木,你看!这里的海水真透明啊!那个蓝光,多神秘啊!真想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样。”
“是啊!据说从这里下潜,可以直接游到太平洋,从海上升起来,你要不要试一下?”
“辛木,你要是再年轻点儿,是不是就下去了?”
两人从洞口附近走出去,拾级而上,攀上一座小山头,在山上的观景台上扶着栏杆眺望远处的海面。从小岛眺望太平洋的海面上天与海的边界,会感觉它是圆的,像是世界的尽头。林沁微微动容,把头靠到辛木的胸口上,两只手环绕在他的腰间,既像是依偎着他,又像是要把他搂进怀里。
身边这个已经不再年轻的男人,他无声的一举一动都让她沉醉,带给她可以依靠和依赖的魔力。那是来自他心底沉默的信任和坚持。但在众目睽睽之下,她不敢做出轻浮的举动,只冲他微微一笑。辛木的眼睛弯了起来,嘴角轻轻颤动,低下头凝视她。他用手撩了撩她随风飘动的长发,挑起其中一绺放到嘴唇上,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海天相交处隐隐传来海鸥的轻吟低诉,像此时他们的心在窃窃私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