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医院的这一个星期改变了他们半生的命运,这不由得令林沁感叹起时间的意义。如果一个人的寿命有八十年,那么这八十年里大部分时间都是平庸的,都是给为数不多的重要时刻做铺垫。日复一日重复单调的平凡生活,是在为寥寥无几的重要转折积累能量。
一进院门,两棵杏树依旧高大挺拔,像两个忠诚的卫兵守护在亭子的两侧。树叶金黄,部分枝桠已经光秃,眼看冬天就要到了。
风景依旧,周遭的一切都没有改变,亭子里还留有辛木回家那一晚的身影,但此时站在院子中间的两个人,身上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们摇身一变,成为父亲和母亲,院子里也将多出一个活泼可爱的小生命。多么不可思议的奇迹啊,只有生命可以创造如此不凡的神奇。
林沁的脸上微微泛红,光滑的皮肤在夕阳下闪闪发亮。
“辛木,真不敢相信,以后这个亭子里就有三个人了,而且多出来的还是那么小的一个小东西,想想都可爱。我们俩真了不起,能创造这么一个神奇的生命。”
辛木揽着她往亭子里走,扶她在椅子上坐下。林沁弯腰下蹲,突然眉头紧皱,忍不住哼哼一句“好疼!”
辛木大惊失色,他搂住她的腰,想把她的身体悬起来,减轻她的痛苦,语气急促地问:“还是坐不下是吧?伤口还会被牵着疼?”
林沁的额头上沁出汗珠,她咬咬牙坚持坐下去,屁股终于贴到椅子,她深深喘了一口气。她抬起头冲辛木惨然一笑,摆了摆手。“没事辛木,你别担心,慢慢习惯了就好。”
辛木紧挨着她坐下来,伸手抚摸她的脸,心疼得不知说什么好,脸上的肌肉不停抽动。林沁反手握住他的手,俯身在上面亲了一下。
“辛木,女人生孩子都是得受苦的,你妈妈当年生你也是一样。我们现在的条件可比以前好多了,我现在受的苦根本算不了什么。我总觉得,人这一辈子吃点儿苦不是坏事,可以让人成长,增加身上的魅力。你看我现在身上是不是充满母性的光辉,自带发光效果啊!”
辛木被她逗笑了,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林沁,你就是这一点最可爱,心宽,什么事情都能想开。你这一点正好可以补充我的不足。我看上去很坚强,其实内心有时候很脆弱,凡事都想得很悲观,不仅对解决问题起不到什么作用,反而会消磨意志。
不得不说,女人身上的韧性比男人更大,这可能也是因为你们要孕育生命的原因吧。要想承载一个生命,必须有足够的智慧和耐力,坚强无比。通过你这次生产,我亲眼见识了女人的坚强和不易,尤其是你,让我有时候自愧不如。”
林沁斜靠到他的肩膀上,像只乖巧的小猫,不时还伸出舌头舔一舔他的脖子,弄得他痒痒的,身体动来动去,躲避她。逗弄他一会儿,林沁自己笑出了声。她笑够了,就又坐起来,捧起辛木的脸:“辛木,没有你我是无论如何也伟大不起来的,首先我自己就孕育不出一个生命来。你才是我的“神”,我永远崇拜的‘神’。
让我最骄傲的是,我为我的‘神’生了一个小‘神’,一下子就升级为圣母了,地位比‘神’还伟大。是你成全了我的升级。辛木,我这辈子所有的成就感都来源于你,你让我拥有了全世界,成为世界上最快乐富有的女人。这种感觉真好!”
辛木苦笑了一下,伸手把她搂进胸膛。从他的胸腔传来疯狂的心跳声,在林沁的胸膛不停回响。两个人身心交融,他们缔造的新生命使这种交融更加紧密。
以前他认为,只要他们两个人相爱,有没有孩子并不重要,以为爱情可以遮盖一切,他们两个人就可以包含全世界。但现在他终于明白,孩子拓展了他们的世界,让两个人身体和灵魂的融合更加彻底。三个人构成神奇的三角形,孩子就是底边,令原来的二人世界更加牢固。
他动情地亲吻她的嘴唇,声音微微颤抖:“林沁,谢谢你为我受的这些苦,让我们有了一个真真切切的爱情证明。我要为你们两个奉献一切,变得更加年轻、有力,为你们提供最坚强的支撑,把你们的世界撑在我手上,守护你们的生活,让你们幸福。”
林沁本来以为回家就可以结束生产过程的苦难,但没有想到的是,在家里修养长达半个月的时间里,她剖腹产留下的伤口一直都没有完全愈合。加上育儿过程难以想象的压力和劳累,回家才是她苦难的开始。他们回家四天后,辛木开车去医院将孩子接了回来。
一进门他就冲躺在床上的林沁兴奋地大声喊叫:“林沁,儿子回来了,我抱给你看!”
他把已经抱得很熟练的一个小包袱放到林沁的身边,仔细认真地解开裹在他身上的小被子,笑意盈盈地看着孩子。
“你看才四天不见,他就长胖了好多!”
辛木的语气软软的,像糯米糖,让林沁着实起一身鸡皮疙瘩,她不禁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辛木却连半分视线也没有分给她,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儿子看,怎么看也看不够。林沁浑身一软,像一滩春水。她一眼都没有看孩子,却一直盯着辛木,好像通过他的表情就能看到孩子一样。
“辛木,他的大名已经有了,辛昕,咱们再给他起个小名吧!”
辛昕好像听到了爸爸妈妈对他的议论,皱着眉头哼哼了两声,以表示他的存在。
林沁看到他皱眉的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她大惊小怪地冲辛木叫喊:“辛木你快看,他皱眉头的样子简直跟你一模一样,遗传基因真是太神奇了,连表情都遗传!”
辛木慈爱地看着辛昕笑了,满意地点点头。“你给他起个小名吧!大名随我姓的音叫了辛昕,小名得跟你有点关系才好。”
林沁点点头,若有所思地望着辛昕,辛木也用柔和的目光盯着他看。忽然,两个人齐刷刷把视线从辛昕身上挪开,不约而同朝向对方,在同一时间开了口。
“木木”林沁脱口而出。
“小木”辛木的声音同时响起。
两个人“哈哈”大笑。小木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他小小的世界,被两个莫名其妙的大人的狂笑震得快要崩塌。他用尽力气大声啼哭,向他们宣示自己的存在,表达他对于被无视的愤怒。同时他也要向他们庄严宣告,从今往后,这个家里不只是他们的世界,也是他的。不起眼的小木木将成为这个世界至尊的主人,用他微小的身躯统治他们,弄得他们精疲力竭、痛苦不堪。
林沁和辛木大惊失色,不约而同扑向小木木。辛木把他抱起来,抵在胸口上,毫无章法地四下走动,边走边拍他的后背。他偷闲看了林沁一眼,林沁无可奈何一笑。两个人脸上无声的表情表明,他们都明白,他们家有了“领袖”,他们将为这个“领袖”鞠躬尽瘁,为他的幸福倾尽全力,一直到生命的尽头。
辛木请了半个月的假伺候林沁和孩子。本来以为凭他照顾谢云裳积累的经验,锻炼出来的体力、耐力和耐心,足以支撑伺候他们两个人的任务。但自从小木回来以后,他一天比一天气馁,越来越感觉到力不可支。林沁的伤口不时疼痛,连上下床都费劲,每次都跟上刑一样,根本指望不上她来照顾小木。
她一个人能应付得了吃饭、上厕所等日常活动,不用辛木搀扶她,就算不错了。照顾小木的任务全部由辛木担当,白天黑夜都是他一个人连轴转,还得做三顿饭,每天都不知道何时才是头。
林沁看他忙得根本没空跟她说话,脸色越来越苍白憔悴,背都有些弯了下去,心疼得背后偷偷抹了很多次眼泪。
小木回来的第二天,中午两个人坐在餐桌前吃饭。林沁盛了一碗汤递给辛木,摸着他越发粗糙的手心疼地说:“辛木,咱们请个保姆吧,你一个人太辛苦了。”
辛木微微一愣,下意识直起了腰。他不紧不慢地说:“等我休完两个星期的假吧。你一个在家里时我们一定得请个保姆帮你,不然我也不放心上班啊。”
“不行,辛木,明天你就去中介找保姆,我一刻也不能再等了,我怕把你累垮了,那样不是情况更糟糕吗!”
辛木的脸色陡然黯淡,欲言又止。他动了动嘴唇,眉毛不自然地挑了挑,把想说的话又生生咽了回去。林沁没有逼他继续往下说,她预感到他要说的话一定对于她而言很敏感。她低头喝汤,没有指望他继续把话说完。谁知辛木却突然说了一句:“我想补偿你们,用这段时间的辛苦。光是给她奉献,我心里不安,总觉得亏欠于你们。”
林沁愕然了,诧异地抬起头看着他,半天没有找到合适的字眼。但她转念一想,在辛木的逻辑里,他的话不无道理。她默默喝汤,望着桌面发呆。辛木这个人啊,就是这么自律,甚至自虐,不把自己逼到绝境就不肯罢休。他太强求完美了,总想用百分之百的奉献换得内心的安宁,不亏欠任何一个与他相关的人,为他们拼尽全力。孰不知这样做的结果会把他压垮,就像上次他发病时一样。
再坚强的人都有脆弱的一面,而且人越坚强,脆弱积累得就越深重,不知藏在身体的哪一个角落时刻等待爆发。她必须劝他,不能让他在她这里也背负那么沉重的十字架。
“辛木,你还记得我们在彼此见不了面那段时间的感受了吗?那整整十年的时间里,你一直守在你的家庭里,我一直没有去打扰你。但我从来都不计较,也没有埋怨过你,反而更爱你,对你不离不弃,你都忘了那是为什么了吗?”
辛木脸上露一丝困惑的表情,轻轻摇摇头,等待她的解答,像个虔诚的小学生,庄严地面对老师。
“因为我相信你,我敬仰你的人格,我爱你高贵的灵魂,我把你当成我自己,我爱我的另一个自己,所以你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不管那种幸福与我有没有关系,只要你开心我就开心,你健康我就快乐。
所以十年当中我们虽然没有见过几次面,但我认准了你的灵魂,认准了你是我这一辈子灵魂上不可分割的人,我离不开我灵魂的另一半,所以我无法忘记你,无法离开你,如果没有了你我就没有了自己的灵魂,也就没有了活着的意义。这种爱情就像信仰,支撑着我熬过了十年,上帝终于被感动了,把你许给了我。
现在我们在一起了,还有了孩子,怎么能让命运的捉弄就变得生分了呢,就忘了我们是彼此灵魂的另一半,无论遇到什么都要像一个人一样共同进退吗?所以辛木,答应我,不要再为离开我们的这半年内疚,你要是爱我,就把我当成同你是一体的,你要去完成的任务也是我要去完成的,你要负的责任也是我必须要负的责任。你一定不能把我排除在你之外,好吗?”
辛木站起身绕过餐桌走向林沁,在她椅子后面站定,俯下身用双臂把她搂住,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的声音微微颤抖,语气中带着疲惫,更带着欣慰:“林沁,我懂了。我都听你的,我下午就去找保姆。有你在我什么都不会怕,不管以后要面临什么我都不会再与你生分。你说得对,我们是一体的,我们是拥有一个灵魂的整体,我们不应该分得那么清楚,我们的痛苦和快乐,责任和义务都是共享的,我们永远也不会分开。”
林沁使劲点头,双手紧紧抓着他的手不放。“赶紧找个保姆,这两天可把我心疼坏了。我的辛木可是我一手宠大的孩子,怎么能受那么大的委屈呢!我还指望你好好保养,一直保持年轻俊秀,直到有一天我因为辛劳而衰老,变得跟你看上去差不多大了呢!辛木加油,我的大师哥!你一定要保持年轻健康!”
辛木转到椅子前面,一把将她抱起来,弯腰坐到林沁的椅子上。林沁像个快乐轻盈的小鸟紧紧依偎在他的怀里,脑袋耷拉在他胸前,用脸庞搔他的前胸。辛木被弄得痒痒的,但却甘之若饴。他的脸上写满知足和平静,仿佛时间可以就此停止,不用再发生什么奇迹,因为他此时抱着的就是他此生永远的奇迹。
小木不干了,也许他知道父母正在身陷如入无人之境的二人世界,他放开喉咙大声啼哭。辛木条件反射,想立刻站起来,忘了林沁还在他的怀里。林沁被动地想随他一起站起来,一时忘了肚子上的伤口,腾地站了起来。一阵剧痛扯得她的脸狰狞地扭曲了一下,辛木脸上的肌肉也因为内疚挤作一团。但两个人都没有停下来,疯狂奔向卧室,扑到小木跟前。
小木像是读懂了他们脸上恐怖的表情一样,突然止住了哭声,瞪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望着他们,一双小手动来动去,像是在跟他们打招呼。辛木俯身怜爱地抱起他,在他的小脸蛋上接连亲了好几口。一瞬间林沁心生妒意,她被自己突如其来的这种感觉震惊了。
辛木在跟她的精神连接在一起的同时,身体已经跟小木彻底融合在一起,把小木完全当成他身体的一部分,痛他所痛,乐他所乐。父子之间心连心的爱将林沁打动,她出神地望着他,目光迷离。
她的爱人就是她永远的“神”,“神”所做的一切都令凡人望尘莫及,只有跟随膜拜他的资格,没有退路可言。她的“神”此时转过脸,像知道她的心思一样抱歉地对她一笑。
那一笑又变成她心中的永恒,像十年前她第一次见到他时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