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已是七点,天还没亮开,小镇的街道就已经热闹起来。
江雪站在网吧门口,任寒风吹拂着自己的脸。
她是趁哥哥和月下魂聊天的时候走的,联盟的事,反正已经被发现了,继续留在里面,不过是找骂罢了。
其实,密码里的QX,是乔和雪的意思,但刚才在江乔面前,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想开口。
她现在一门心思想的,都是某人给自己戴围巾的情景。她已经记不清,上一次他这样温柔,到底是什么时候…….
网吧门口,还停着一辆人力三轮车。车上并排放着几只白色塑料桶,桶里装满了一条条四斤以上的大黑鱼。
其实,江雪今天来小镇是为了赶场卖鱼的,之所以耽误了月下魂的单子,是因为这几天田里捉鱼太累,晚上一休息就睡过头了。
又因为怕放了他鸽子以后接不到单,才急忙想在网吧里和他联系一下。
江雪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打鱼卖鱼,尤其是哥哥上高中以后,她经常和母亲一块儿在大街上吆喝叫卖。小姑娘天真可爱,嘴巴又甜,自家的鱼总是比别家的卖得好。
母亲在时,家里还有个门面,打自己上市立一中以后,地方便被哥哥打发出去了。
但打鱼卖鱼的本事,江雪可一点都没落下,一到寒暑假,她依然会抽几天到场上卖鱼。尤其是到了过年,土生黑鱼的价格极高,能挣不少钱。
只不过卖鱼的事,她从来没有告诉过江乔。
鱼市上有门店的卖家只有两三家,其他的,都是从小镇四周肩挑背扛过来的卖鱼散户。
江雪看了一圈,只有一位四十多岁的红衣大妈是卖黑鱼的,于是就将车推到了她身旁。
“阿姨,您来多久了,今年的黑鱼好卖吗?”
“来了半个小时了,还没开张呢。行情年年都在变,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不至于吧?”江雪有些诧异,“去年别人不都抢着要吗?”
“小妹妹,那也得看运气。你想啊,黑鱼这么贵,镇上的人家几个会买?买的人基本都是回老家探亲,喜欢吃黑鱼的老板和工薪族,要是他们不回来,你找谁卖去?”
江雪点点头,她根本就没想到那一层,的确,去年卖黑鱼的时候,正好靠近春节,现在离除夕,还差整整半个月呢。
“对了小妹妹,你不是一个人吧?这么小,这么冷的天气,你爸妈呢?”
“我爸妈……他们有事忙去了。我只是出来锻炼锻炼自己,反正在家闲着没事干。”
“哎哟你可真懂事,不像我家那闺女,懒得要死。”红衣大妈边说边走向三轮,还伸手到桶子里,捞起鱼头仔细查看一番。
“小妹妹,你这黑鱼好啊。背脊又黑又亮,个头又大,肯定能卖出好价钱!”
江雪有些不好意,但也很骄傲,这些黑鱼,全都是她亲手放养的。为了逮到它们,足足在田里捣鼓了三天。
“阿姨,你的黑鱼,怎么卖的啊?”
“咳咳……”红衣大妈咳嗽了两声,细声说道:“小妹妹,你看现在卖黑鱼的就我们两个,等下要有人来买,咱们都咬死了四十,不让他们杀价!”
“好。”
听红衣大妈说完,江雪很高兴,今年的黑鱼价格,比去年贵了五块,车上有十来条黑鱼,四五十斤,如果全部卖掉,足足能赚一千多块!
一会儿,一个中年男子走向了红衣大妈。
“大姐,你这黑鱼怎么卖的啊?”
“四十。”
“去年不还三十五吗?”
“嘿嘿,你自己都说了,那是去年。”
“四十太贵了,最多出三十七,怎么样大姐,少点?”
“少点?行啊。那你去隔壁少点吧,别挡着我做生意。”
中年男子对大妈的话很不爽,转头就走向了江雪,“什么态度啊。一个破卖鱼的,当自己卖切糕吗?”
“说谁呢你?我就这态度怎么了?几块钱的事还要讨价,也就那点能耐。没钱还来买鱼,装个球啊。”
“你……”
“艹,真TM是穷山恶水出刁民。”
…...
中年男子气得够呛,但显然怼不过大妈,只小声嘟哝了一句。
“哟,小姑娘,你这黑鱼个头可真大啊,不像某些人的鱼,又干又瘦,还漫天要价。”
江雪一听到这话就感到不对劲儿,连忙道:“叔叔,现在都是这个价,四十,不讲价的。”
“搞毛啊……还真把几条破鱼当金子!”
中年男子吐了一口唾沫,扭头就走了。
“小妹妹,好样的!”
红衣大妈见状,连连向江雪竖起大拇指。
江雪也回头示意,她明白,大妈之所以态度如此强横,也只是不想让人家杀价。
很快,一个小时过去了。
尽管前来问询买鱼的人不少,可是却没有一个,愿意出到四十。
天渐渐的冷了,江雪的手脚也冻得麻木了,她不由得开始担忧起来。去年的这个时候,自己早就收拾回家了,而现在,却一条都卖不出去。
“阿姨,我看今年行情不好。要不我们,把价格降一降?”
“这哪能?”红衣大妈一听就不高兴了,“傻姑娘,这么好的黑鱼,一年田里就只出几条,怎么能贱卖?它值这个价!”
江雪也没好再说什么。她理解农民挣钱的辛苦,不要说一块的差价,菜市场里一毛钱的出入,也会有很多人努力讨价还价的。
只是,又一个多小时过去,还是鲜有人问津。
眼见着好几个卖鱼的大爷收摊回家,江雪有些急了。
如果再卖不出去,所有的鱼,可都得原封不动地拉回去啊!
要知道,自己可是从凌晨四点,打着手电,一路将三轮推到小镇的。大冬天的,根本就不敢骑车,不仅路滑不安全,而且速度稍微一上去,手,脸,脖子和耳朵,没有一处能受得了。
在水泥路上,就算多推一个小时都没什么,可是一想到离家最后那一段石子路,江雪心里就感到发怵。
“阿姨,我们就降一降吧,要不,卖三十八也行啊。”
“哎,再多等等吧。黑鱼又不是白菜,就算降一块,那也得损失不少呢。”红衣大妈有些犹豫,但仍然在坚持。
“可是刚才有几个买鱼的说,昨天才卖三十七,收场的时候,低于三十五的都有呢!”
三十七?
红衣大妈愣了几秒,赶紧说道:
“哎哟我的傻姑娘,那是人家唬你的,欺负你年纪小。听阿姨的,阿姨还能整你不成?我不也没卖出去一条吗?”
“可是我…….”
“可是什么啊,你还小,经验不足。等着吧,一会儿就卖出去了。镇上有几家鱼庄,晚上吃黑鱼的多,说不定运气好来个老板,全都要了呢!”
江雪再一次妥协了。
很快,中午已过,街上的人渐渐变得稀疏。卖草鱼,鲫鱼,鳝鱼的,大多都收拾东西走人了,只有江雪和红衣大妈,仍然没有卖出去一条。
有好几次,她都想卖三十七、三十八的,只是当她打定主意单独降价的时候,连三十五也卖不出去了。
甚至,在此后的两个小时里,连一个来询问价格的人也没有。
“哎,怎么会这样呢?这往年的大黑鱼都挺好卖的,怎么今年就……”
红衣大妈已有些颓丧,看也不好意思看江雪一眼。先前还谈天说地,唠上唠下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再说一句话了。她把鱼桶装进背篓,准备离开。
但这时候,一个穿着厨师服的中年大叔走到了江雪面前。江雪眼前一亮,重新振作起精神来。
“小妹妹,你这黑鱼怎么卖的啊?”
“叔叔,三十七。”
“三十七???哎呀这价格……小姑娘,我要得多,你看能不能少点?”
“那您要多少?”
“二十斤往上!”
“那我算你三十六吧。”
“三十六?昨天还有人卖三十五以下,你这也太贵了吧。”
“不能少了大叔,都是赚的辛苦钱。我这些黑鱼,在田里长了两年呢。”
“哎哟小姑娘,这谁挣的钱不是辛苦钱,你总不能仗着只有你一个人卖黑鱼,就漫天要价吧……”
“谁说只有她一个人卖!”
这时,红衣大妈赶紧放下背篓,打断了中年大叔的话,“老板,你也到我这儿看看,我这黑鱼就比她叫得便宜。”
“阿姨你……”
江雪瞬间就僵住了,就像中了一道冷冷的闪电,整个人都有些呆滞。
她本想要说些什么,挽留住中年大叔,可是这个时候,除了把价格降得更低,根本就没有任何让他回头的可能。
“大姐,你这黑鱼怎么卖啊?”
“三十…..三十五……”
“你这点儿鱼也就二十来斤吧。三十三,我全要了!”
“三十三?这也太少了吧,再……再添点?”
“行吧,看你这一大把年纪也不容易,三十四,你快点装。”
“三十四?好好好,三十四就三十四。你等着啊,我马上给你过秤。”
红衣大妈边称边偷偷看了几眼江雪,那像松针又像鹅绒的目光,不知道是在道歉,还是在乞求。
“阿姨……”
江雪在一旁嘀咕着,像块结冰的木头,愣愣地看着大妈兴高采烈地称鱼。
她的脸,如果不是被岁月镀上了一层黝黑的铁锈,也许能看到一丝愧色,但最终,还是淹没在挣了六七百块的喜悦当中。
江雪没有说话,直到最后一刻也没有把价格降下去。尽管她知道,错过了这个中年大叔,基本上不会再有人来买鱼了。
她默默地收拾好所有东西,离开了小镇。
……
……
车推到石子路上的时候,江雪就停下来了。看见路上泥泞的坑和凸起的石头,突然间有种想哭的感觉。
她可以忘记一学期学过的单词,可以忘记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的味道,却十年二十年都不会忘记,早上把车推过这条石子路的艰辛。
她感到累了,也饿了。
从凌晨四点到现在,她只吃了几个包子。
一会儿,江雪坐上了车沿,裹着围巾缩成了一团。
但冬天的风,总是那么不近人情。只要有一丝可以钻的缝隙,都会使劲儿往里钻。
她越发地感到冷了,却突然间,莫名其妙地想起了江乔。
小时候,每当自己不开心,哥哥就会骑着三轮车带自己去兜风,还专门走坑坑洼洼的地方,说要把自己的屁股晃烂。
还会经常瞒着妈妈,大热天带着自己到处钓黄鳝,他在田埂上探路,找洞,下钩,而自己,只是个拿竹篓的跟屁虫。
那时候,兄妹两会满山坡刨地瓜;
会堵鸟洞捉翠鸟,会举着火靶子烧马蜂窝;
会在山坡上挖坑搭灶,煮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会自制宝剑,当个绝世剑客,把地里的菜砍得稀烂…….只是这一切,都随着时光的流逝,变成了记忆中的奢侈…….
不远处,江乔像一根树桩,直挺挺立在寒风之中。
发现江雪的时候,他本想破口大骂,骂她任性,不懂事;
骂她偷偷打游戏,去网吧厮混;骂她学习不努力,期末考试下降三四十分;
骂她溜走不打招呼,害得自己在老家和小镇之间来回跑了几趟……
可是,当他看见妹妹把头埋在腿上,像一只被冻伤的松鼠的时候,却止不住的心疼。
他慢慢地靠近江雪,脱下羽绒服,轻轻地盖在了她身上。
“白痴,就你现在这样,能挣几个钱,缺钱不知道找我要吗…….”
哥……
江雪抬起头,看见江乔的一瞬间,不知为什么,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她一头扑进了江乔怀里,抽噎着说道:
“哥,我饿了,我饿…..”
江乔有些猝不及防,一向坚强的妹妹,怎么会说哭就哭了?但这一刻,他仿佛感受到了什么。
“怎么了?受委屈了?我不是……还没骂你吗?”
“江乔,我不委屈,一点儿都不委屈,可是,你为什么要委屈自己?”
“我委屈?我没什么好委屈的啊?”
“那你为什么要和妈妈较劲儿,选自己不喜欢的专业?为什么不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妈妈在的时候,她什么都不懂,不许你退学打职业,可是妈妈走了,你为什么又要瞒着我退学?”
“你怎么就知道,我拿了村委会的慰问金会被别人看不起?你怎么就知道,我在学校申请贫困补助会很自卑?”
“你做的每一个决定,为什么不问问我?你怎么知道我是怎么想的,你凭什么可以代表我?”
“哥,我不需要你为我牺牲,不需要你为了我委屈自己。”
“我只想看你笑,看你开心。我想看你再哄我,再做一次红烧鳝鱼给我吃。”
“我想给你过一个特别的生日。想带你去尚海旅游,去看王者战队的比赛。还想告诉我的同学,我哥是一个很厉害的职业选手,是我的骄傲。”
“可你为什么,总是不给我好脸色?总觉得我什么事都不懂?”
“做不出来压轴题你要骂我,成绩下降了一点点你就发脾气,和男生关系好一点你还要打人。”
“哥,我是你亲妹妹啊,不是你的出气筒,手指那么粗的黄金棍,打在我身上你就不心疼吗……”
…….
江乔沉默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现在才意识到,退学之后,自己为了挣钱,已经太久没有真正关心过妹妹了。尤其是听到打她那几句,心中更是一阵酸楚。
因为有的事,早已成为了一种永远的遗憾。
高二那年,江乔本来有机会去打职业的,可是因为成绩好,家庭条件差,母亲和老师都坚决反对。
那段时间,看着几个游戏好友纷纷步入次级联赛,且带领战队一路高歌猛进,江乔的内心很不平衡。
再加上青春叛逆,对母亲和老师也产生了很大的怨念,以至于在学习上没有以前那么上进,成绩一次不如一次。
原本tobr /30大学的苗子,最后高考却只是刚踩了一本线。
江乔本想过了十八岁,随便报个离家很远的大学,然后再偷偷尝试打职业,然而就在那年夏天,母亲却病倒了。
那时母亲语重心长地对他说:“江乔,妈妈知道你很想去打那个什么职业。可是你能保证,去了就一定能打出成绩?妈妈病了,不能再挣钱照顾你们了,如果你打职业不能出成绩,那你以后怎么办?小雪怎么办?
这个风险,你承担得起吗?
可是念大学就不一样,就算只念一所一般的大学,你的将来也大抵有着落。妈妈只是为你做最稳妥的选择。
就算你能打出点名堂,那几年的快活和一辈子的安定幸福,有可比性吗?
你长大了,可妹妹还小,不管你以后做什么选择,都不要以你的决定让小雪去承受风险和代价。
妈妈希望,你和小雪,都能安安稳稳地念完大学……”
此刻,江乔的眼睛也不由得模糊了。
也许,打妹妹那一次,除了恨铁不成钢,也有一丝怨恨的成分在吧。但现在,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说完了?”
“嗯。”
江雪起身,从车上跳了下来。哭过之后,心情好了很多。她原本以为,江乔会很感动,会对自己有所表示,却万万没想到,沉默了半天,就一句“说完了”。
“哥……”
“别说话,到后面推车去。我力气不够的时候你就动一下。”
江乔在前面掌控着龙头,用了好大的劲儿,才终于将车子推动。
“真的是个白痴,抓这么多鱼,这路还这么烂,怎么推嘛?”
“可我早上就是这么推过来的啊。”
“你还敢顶嘴?”
“…….”
……
…...
“对了,你刚才说的那些事,是青狐告诉你的?”
“嗯,是青狐哥。”
“那家伙!我就知道。”
……
……
“还有,你那个代练单子,明天我帮你打了。以后不许再接。”
“嗯,知道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