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辉洒遍城郭，月亮又大又圆，似要倾身压来。

　　沈夜的脚下是一座高炉，长长阴影穿过城邦，跟矩木的投影相抱相拥，形同两条大蛇，从古至今，纠缠不清。

　　这是五色石炉，千万年前，诸神曾在此间熔石补天——祝融烧火，伏羲鼓风，神农驾驭战龙，拖来原石投入炉中。

　　炉中烈焰冲天，烛照洪荒天地。女娲手捧神石，往返补天，高悬的神石炽热发亮，散发五色异彩，融合日月之光，朗照流月城。

　　那时候，城里生机勃勃，如梦如幻，烈山部众顶礼膜拜，虔诚地歌颂诸神的伟力……

　　可惜，都已成过往。

　　沈夜看向脚下——熔炉外围，火焰冷却已久，仅核心中仍保留一线火光。

　　核心上方，临时搭建的高台上，巨大法阵正在运转。

　　连续数日，祭司们用特殊偃甲引爆五色石，经由某种咒法，在伏羲结界上开出通路，将族民传往下界迁徙之地龙兵屿。

　　通路无法维持太久，远距离传送术更是消耗惊人，需借调五色石炉燃石灵力，才能接连传送。

　　如此一来，不止五色石用得飞快，城中日常灵力用度也远远不足。好在，城中居民所剩不多，即便停掉水利偃甲、供暖偃炉，也没有太大妨害。

　　族人们排着队列，在祭司们安排下，按次序踏入法阵，随灵光消失不见。

　　井然有序。

　　沈夜长久注视，似乎永不厌倦。

　　队伍中，衣着简朴的小姑娘回头：“姆妈，姆妈……欣儿好怕……”

　　她身后的妇人小声安慰：“不怕不怕，姆妈在这儿。怎么了？”

　　自称欣儿的小姑娘道：“姆妈，这是哪儿啊？刚才欣儿听到他们说，我们是在神殿里面……

　　但是，我们不是不能进神殿吗？

　　我们会不会被发现，然后受罚呢？”

　　她看上去不过是六七岁的年纪，如此懂事却让人心疼。

　　妇人安慰道：“欣儿莫怕……之前大祭司已传下谕令，免去了我们谢氏不能踏入神殿的限制……也已经彻底赦免了我们这一姓！”

　　谢欣儿闻言顿时开心起来，却又指着前面担心道：“姆妈，你看你看！前面那些人都是‘嗖’的一下就不见了。呜……我们会不会也这样？”

　　妇人解释道：“这……他们不是不见了，而是已被法阵送去下界……”

　　目送这年纪与妹妹沈曦相仿的谢氏族人离去，沈夜转而向下方的华月走去。

　　华月身为流月城廉贞祭司，地位仅在沈夜与七杀祭司瞳之下，却恭敬的行下大礼。

　　“恭迎紫微尊上！”

　　沈夜也是客气的伸出：“免礼。进展如何？”

　　华月一向做事细密，不需查问，当即起身答道：“一切顺利，已有四百三十二户迁往龙兵屿，应能按期迁徙完毕。”

　　很快又道：“另外，依照尊上命令，已将失败试验体囚禁于城中各处。

　　他们颠倒狂乱，心念较常人更为强烈，可略作蒙蔽，令砺罂难以估量迁徙进度。”

　　沈夜点头：“如此便好！”

　　神殿乃是流月城中防范最严密的地方，砺罂绝对无法窥探。

　　沈夜放心的又道：“瞳的那批矩木枝，令砺罂十分满意。

　　如今它正忙于吸食下界七情，无暇他顾……

　　只需再多几日，便大局已定！”

　　华月闻言面上略带喜色赞道：“是，尊上算无遗策！”

　　沈夜苦笑，如果不是怀朔……沈曦她……

　　却见华月犹豫了番又道：“只是……属下近来接报，因下界矩木枝实在太多，某些修仙门派似已有所觉察。”

　　说着，她面上微微落寞：“昨日，两名派往百草谷左近的祭司未曾按时复命，至今生死未知。”

　　沈夜作冷漠的模样，却安慰道：“无妨……把所有祭司撤回便是！”

　　沉吟片刻他又多嘴道：“其实，早在百年之前，百草谷便已知晓流月城概况。

　　他们之所以至今仍毫无动作，一则相去太远，自忖事不关己；

　　二则伏羲结界坚不可摧，他们也无法可想。”

　　华月果然吃惊道：“百草谷早就知道我们的事？属下竟从未听闻……”

　　沈夜微微沉默，心道自不能小看了天下之人。

　　随后他笑道：“呵，若论刑讯拷问，你连瞳的一半都远远不及。”

　　华月摇头坦言道：“他那些下蛊逼供的法子，实在令人不齿！”

　　沈夜依旧摇头微笑：“若能保我烈山部族人血脉不绝，又何妨不择手段？

　　所以，我从未要想过给你更大的权力！

　　而瞳……亦是如此！”

　　华月不语，她只觉沈夜慧深如海难以琢磨。

　　二人沉默片刻，沈夜认真道：“传本座谕令，龙兵屿加强戒备，三个月内不许任何人离岛。

　　倘有飞鸟游鱼接近龙兵屿方圆五十里内，一概以雷火截杀！”

　　华月早已恭谨的半跪领命。

　　而沈夜继续安排道：“另外，你去告诉初七，让他尽快！”

　　“是，属下明白！”

　　说完，华月这才自行起身。

　　沈夜对她恭谨的模样似乎有些不满，最后只是柔声问道：“今日可还有人眷恋故土、不舍离去？”

　　华月回道：“有两人个，是一对夫妇，年事已高。他们自愿往神殿焚香祝祷，属下已经应允。”

　　沈夜点头：“是么……前天有多少？”

　　华月准确的回道：“三十五个。”

　　沈夜微笑：“你看，我说什么来着？

　　只要允许祭司们替族民传递信件，已走了的人自会劝说亲友。

　　龙兵屿四季如春，天地广阔、花木繁盛，岂不强过这流月城百倍？”

　　华月闻言不由暗自叹息：“龙后屿真有这么好？

　　……要是真的，那儿的大祭司寝殿竣工多时，怎也不见你去看上一眼？”

　　沈夜沉默半晌面无表情：“看又何益？”

　　华月亦是沉默半晌，最后只是看着下方不断运转的传送阵。

　　沈夜再次开口道：“等人走得差不多了，你再差人去问问，看留下的人想不想改主意。

　　命只有一条……如果非要留在流月城，本座也不一定能再庇护他们。

　　你让他们自己想个清楚！”

　　华月一如既往的恭谨道：“是，属下领命！”

　　而后，她大胆道：“你从未说过自己的想法……”

　　沈夜面色如常也不答话，只是道：“这几天你辛苦了，忙完了不妨去看看小曦。纵是你在她身边小憩片刻，也要比它人强上百倍！”

　　华月点头，却是再次若有所指道：“属下再受小曦欢迎，也不及你万分之一！”

　　沈夜摇头苦笑：“我变了……每隔三天她便会失去记忆……能记得的也只有你！”

　　华月争执道：“不，你再如何改变，也是她唯一的亲人！”

　　沈夜若有所思，他看了看华月竟是逃避一般率先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