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父——”100名队员恭敬而又谨慎地躬身致敬。这些孩子来自旧世界的各个大洲和国家，然而共同的是身材看起来都较为修长、健壮，仿佛一个模具里复制出来的。

　　20年来，林语之以慈善之名，陆陆续续收养了这些孩子。在人类被迫躲入海底世界后，专家们本来哀嚎着依照旧世界人口的增长速度，这个地下堡垒很快就要油尽灯枯。但很快他们就发现多虑了。资源的贫乏和巨人议会的分配方式，让很多家庭养不起孩子，生育率逐年降低。

　　林语之巧妙地抓住了这个机会。在商业行为中，慈善其实是一种投资。他甚至邀请诸多媒体参观他为这些孩子打造的生活和学习场所，对外宣称是对游戏电竞的“不忘初心”。社会是健忘的，一时的热点熄灭后，林语之就更加安心地打磨起蓝岸复兴的核心——熟练掌握C.O.M.B.A.T系统的队员。

　　这100位少年，年级都在20-25左右，日复一日刀口舔血的虚拟演练，让他们都成了作战稳定的沙场老兵。他们被社会和家庭所抛弃，但在蓝岸获得了自身价值，所以对林语之也倍加尊敬，称其为“圣父”；同时，他们也都以“林”为姓，给自己取了新名字。

　　林语之对这些少年的情感，就像是初春结着冰的湖面，冷漠但并不稳定。他已经45岁，没有结婚也没有孩子，跟这些少年在一起相处的时光，总让他有温情的浮光幻影。

　　他伸手做出了一个隔空搀扶的动作，队员们纷纷抬起头，仰望这个给他们莫大信心的“父亲”。

　　“不要那么严肃嘛，来，先说说，今天又是谁吃鸡了？”他忽然换上了笑容，肩膀也松弛下来。

　　少年天性使然，孩子们一听，纷纷嘻嘻哈哈起来，大厅里像是在开一场联欢会。

　　“林克！林克！“几个少年带起了节奏。

　　林克双臂环抱在胸前，一脸陶醉地享受着欢呼。一会又伸出手朝下按按，“别闹了啊，基本操作，基本操作。“说罢俏皮地朝靠后的一个女孩飞了一眼。

　　那个叫林青青的姑娘，迅速朝闺蜜挤了挤，缓和一下这一眼的冲击力。

　　“几杀呀？”

　　“回圣父，您这个问题不严谨，应该是问几十杀？答曰：27杀！”林克自信地答道。他上衣解开了扣子，一边的领子都没翻过来，显得非常随意。

　　林语之手指了指林克，笑笑没说话。将胳膊支在了会议桌上。

　　“议会已经给我们特许的机会，七天以后，属于你们的圣战就将打响。”林语之按动手里的开关，《最后的晚餐》和《维特鲁威人》之间的大屏幕上，“啪”地闪出一组数字，并像脉搏一样跳动着——那是7天之战的倒计时。

　　队员们止住了声，很快明白这意味着他们长久而又艰苦，甚至相较于他们的年纪而言，残酷得索然无味的训练，即将迎来终点。在那里，并不一定是甜蜜。

　　“我的孩子们，7天之后，你们在场上的对手，将不再是你们身边这群熟悉的战友——”林语之沉沉地说道。

　　“你们面对的，将是人类社会中，最可怕的黑暗阴影，他们贪婪、懒惰、贪食、好色、嫉妒——但最致命的是，还拥有傲慢的愤怒。他们将为了一点生存的可能，毫不犹豫地将你们撕成碎片，再用你们的血向巨人议会所谓的仁慈举杯致敬。”

　　少年们陷入死一般的沉寂。有几双温热的手，偷偷拉在了一起，紧紧的。林克回头望了望，没看到林青青，急躁的左手握住了失落的右手兄弟。

　　“但我相信你们，你们是我最锋利的战刃，你们将是远去冒险的奥德修斯，独自面对野兽的斯巴达克斯，以一敌万的斯巴达勇士！你们将攻无不克，回答我，是不是？你们将不会令我失望！”

　　100位少年，从喉咙中积蓄胸腔之气，发出低沉但震撼的一声“嚯”。那是日常训练中他们回复教官的标准仪式。

　　林语之满足地点点头，旋即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有些痛苦的神色。

　　“七天之后，事关重大。蓝岸的生死、诸位的努力，都在此一举。我林语之不是个赌徒，没有120%的成功可能性，我就不会下手。C.O.M.B.A.T是一个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会成功的人类艺术品，我深信不疑。今天，巨人议会也顺理成章地认可了它，但是，我也有一个……“他轻轻咳嗽了一下，助手马上递上了水。

　　“……有一个不好的消息，告诉大家。“

　　台下无声。完美的维特鲁威人也看不穿这秘密。

　　林语之扫视着一张张写满青春芳华的脸，缓缓地说：“熟练利用C.O.M.B.A.T系统，淘汰犯罪分子，净化社会，扫除人类进步阻力，即被称为为清道夫。这也是你们一开始进入蓝岸，就许下的目标。但是，7天之后，巨人议会，只需要1名，唯一的1名清道夫加入战斗。”

　　队员之间一片哗然，有女生小声问：“是……投票选出来吗……”

　　林语之又翻出那瓶小巧的白兰地，它的棱角折射着冷冷的光。他仍旧保持着克制，啜饮一小口即止。舌尖酒精强烈的刺激，没有产生迷醉，却让他回到现实。

　　“不。”他很坚定地答道。

　　“原本我想和教官、助理们采用一天两练的方式，尽可能多地收集你们的作战数据，用参数来选出最优秀的成员。但我在观看你们演练时，忽然想到一件事，那就是人性的本能，本能会让人性之恶爆发出可怕的力量，这是这些数字所无法驾驭的。”

　　“也许你们只是为荣誉而战，但7天后，你们所面临的对手，是为了活命而战，他们将无所不用其极，因此，我也必须把你们放在相等的极端条件下去考察，才会有意义。所以——”

　　大屏幕下方，又是“啪”地亮起一串数字。

　　“3天后，你们，将率先进行一场死斗。100个人，搏杀出最后一位真正的，在极端环境里屹立不倒的，清道夫。我知道你们会有很多疑问，所以我尽量表述得最为简洁，那就是——”

　　“你们之中只有1个人能活到七天后的早上。”

　　瞬间的冲击，如同一场猝不及防的车祸，有些人上一个表情还凝固在脸上。

　　“圣父大人，您是说……我们，会死？”

　　林语之闭上眼，点了点头。

　　“可是……可是！C.O.M.B.A.T是虚拟战斗系统，对真实生命没有伤害，怎么会死呢……怎么会啊！”

　　不解、委屈、恐惧，最后都被愤怒融化，变成了嘶嚎。

　　林语之依旧平静，平静的像此时此刻淹没了整个世界的海水。

　　“C.O.M.B.A.T有两种模式，净化冲击与杀戮惩戒。议会购买了更便宜、更直接的——后者。在虚拟战斗里被杀死，不同于传统意义上生物学角度的死亡，而是切断了大脑与外部世界的联系，身体机能随之陷入静止。我更愿意理解为一种并不永恒的睡眠吧。“

　　“那就是……那就是……还能被救活了？”忽然燃起的希望，在林语之身上灼烧。

　　“孩子们，希望是消解勇气的毒药，尤其是徒劳无用的希望。”

　　队员们不说话了，忽然失去了一切幻想的支点，角落里传来似乎被捂住了的抽泣声。

　　“你们可以恨我。但3天后，那名剩下的战士，将带着你们所有人的信念而活。一会晚餐后晚八点，中心将临时切断所有人的作战辅助系统，你们将会被带到独立的休息室，专心备战。在此期间，各个队员之间不许有联系，违者将直接按失败淘汰。”

　　林语之平生第一次用最快语速结束演讲，没有修饰，没有肢体语言，也没有任何悬念，就这样仿佛逃离一般，结束了讲话。

　　他的灵魂里，一头受伤的野兽在哭嚎。

　　大厅里助理们撤去无关用品，直接端上了晚餐。所有人都呆呆注视着眼前的碗筷，只有时间还在移动。

　　平时虽然有教官监视用餐纪律，但普通的聊天说笑，一般还是不闻不问的。

　　有人用战斗辅助系统放起了歌，若有似无的旋律，像秃鹰盘旋在每个人心头，瞄准着每一寸脆弱。

　　那是PINK FLOYD的《迷墙》专辑，唱的是第11首，《请别现在离开我》（Don't Leave Me Now）——

　　哦亲爱的，

　　请别现在离开我。

　　别说这已是路之尽头，

　　是否还记得我送给你的那些鲜花？

　　我需要你，

　　亲爱的，

　　在我的朋友们面前将我绞成碎片。

　　“怎么不吃东西？”林克悄悄溜到林青青对面坐下，看着林青青正对着那份照烧鸡排饭默默发呆，她的脸属于娇小那种，所以忧虑涌上来，一时间脸庞无处可逃，全被淹没。

　　林克回头看了看教官，他们正在借火点烟。

　　《最后的晚餐》，达芬奇画这个的时候，一定没想到会有那么应景的我们。”他抬头看着空荡的演讲台，喝了口苏打水。

　　林青青听了他的话，忽然伏在案上抽泣了起来。

　　林克撇撇嘴，暗自责备自己太不会说话，他自己倒是没什么紧张，只是看着昔日一起打闹一起吃饭的兄弟姐妹们，现在人人自危，感觉很无趣。

　　“你看，现在大家都不知道坐在眼前的人，会不会三天后打死自己，这样子的空气，还没打就已经快要了我的命。”

　　林青青忽然抬起头来，用微弱的声音问：“那你呢，你会在那时杀了我吗？”

　　林克一口苏打水差点岔了气，看着沐浴着一层暗黄色灯光的林青青，脸上因为哭泣、恐惧，有一层薄薄的红晕，恨不能冲上去狠狠地吻她。

　　“喂！林克！你小子现在就想被淘汰吗？”教官忽然厉声责骂，林克慌忙提了外套，站起身，用一个像是要吻上去的动作凑近林青青：

　　“晚上，等我信息。一定。”

　　晚上7点59分，完全隔离前的最后一分钟。林青青的战斗辅助系统“滴滴”响了，发件者是林克。她的心砰砰乱跳，不知道会收到什么，只祈祷这个时候千万不要是什么愚蠢的告白才好。没想到一打开，是好长好长一大堆内容，而且杂乱无章，全是乱码一样的符号。

　　她正纳闷，忽然想到前几天女孩们聊天时，说男生们找到了一个逃避教官监控文字聊天的好办法，那就是把文字用毫无意义的字符、符号、数字隔开，这样系统就无法根据词语来辨别内容。

　　她试着从中找到这样的痕迹，果然，有了！她试着读来出来：

　　“我找到了让咱俩都活下来的办法。”

　　屏幕随之陷入黑暗，封闭的三天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