稷下学宫,祭酒院舍。
这座院舍原本极为雅致,上一位祭酒是个非常有情趣的人,在小院中种花种草,收集了不少奇石,还有一些根雕。
不过赵和来了之后,对这些东西都是不置可否,令人将之堆到了一边,将地面重新平整,据他自己说,是天气再暖一些后,就要在这里开始种点粮食。
他的这个说法,还曾引起嘲笑,不过当他将农学列入形下院之后,再笑的人就不多了。
哪怕最瞧不起农夫的儒家与商家,也知道天下之本,在于粮食,没有粮食,一切繁华都只是泡影。
所以凡是为了粮食增产而努力的人,都是值得肃然起敬的。
赵和跨入院子里,那个要求拜访的人正在屋中,他闻声来到门口,向赵和望了过来。
他全身都罩在长袍之内,脸上也被遮挡,所以赵和第一眼并没有认出他来。
等赵和入了屋,再在屋子里坐下,他身体猛然一振,抬头再看这人。
这人解开挡着脸的面罩,给他看了一下,然后又将脸罩住。
“董先生向来是君子,行事光明正大,怎么今日却遮遮掩掩了?”赵和脸色发白,慢慢地说道。
坐在他面前的,正是董伯予。
董伯予不仅遮住了自己的脸,还用某种方法改变了身形,使得整个人都略显肥胖臃肿,所以以曾灿记人的能力,都没有能认出他来。
“因为我此行不能为人所知。”董伯予看了赵和一眼,见他脸色微白,哼了一声:“你知道了?”
“若是董先生未来,我只知道一大半,但董先生来了,我就全知道了。”赵和缓缓道。
“事态紧急,你既然全知道,我就不多说什么,你好自为之吧。”董伯予也不落座,转身就要离开。
看着他的背影,赵和忍不住起身追了两步:“董先生究竟站在哪一边?”
董伯予回头瞄了他一眼:“我?站在大秦这一边,站在儒家这一边……我的立场,你不是早就知道了么?”
说完之后,他便飘然而去。
赵和没有叫住他,而是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之上。
樊令在门口探头探脑,看到赵和只是一脸倦意地坐在那儿深思,便又缩了回去。
董伯予的出现,让赵和明白了朱融等人阴谋的最后一块拼图。
此前他觉得自己这边有朝廷大义的名份,朱融哪怕纠集了再多人,但这些人当知道朱融要对抗朝廷时,必然不会为之效力。
但现在看来,朱融对此比他更清楚,所以朱融有了更好的应对之策。
废帝嬴祝!
嬴祝被废,朝廷自然给天下人有所交待,大将军曹猛说他一月之内,做了一千二百余件违反大秦规矩的事情,取用了两千余件不宜轻动的禁忌之物,将之赏赐幸进群小,以至于百官尽皆失望,再这样下去可能会危及社稷,所以不得不罢黜退位。
至于“逼奸太后”的事情,自然是被遮掩下来了。
正是罪名太多,所以反而让人不敢相信,一个月做一千二百余件违规之事,平均下来每天四十件,就算是整天琢磨着做坏事,也不可能做得如此频繁。
所以民间,对嬴祝暗怀同情之心者并不少。
若是朱融等高举旗帜,说是要为嬴祝复辟而举兵,不少人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或许真会效力。而地方上的各级势力,只怕也会分化、观望,等中枢与齐郡分出胜负之后,再效忠于获胜者也不迟。
可以说,嬴祝的废帝身份,让朱融拥有了足以和朝廷分庭抗礼的大义名份,赵和此前倚仗的无形优势,已经不存在了。
“呵呵,难怪一到历城,便将临淄王控制在他的手中……我终究还是太年轻了,思虑没有他这么深远,朱融……”
良久之后,赵和自嘲地笑了一声。
他心里反而对朱融隐隐生出几分佩服之意,对方看得比他远,他虽然在稷下学宫一局中为自己争取到最大的底气,但总的来看,他还是被朱融牵着鼻子走。
“事急了……”赵和心中翻来覆去,也想不出如何用堂堂正正的手段解决这场迫在眉睫的危机了。
他当然可以向朝廷告变,只不过信使往返之间,十天时间是起码的,他根本没有这么多时间。
从种种情形来判断,三日……不,两日之内,对方就会发动,时间可能就是鸠摩什在稷下学宫讲法之时!
鸠摩什挑明天在稷下学宫讲法,那个时候学宫的剑士必须维持秩序,而齐郡中高层和有德望的大人物,也都会齐聚于学宫。朱融可以迅速控制历城,然后调集力量,围住学宫,断绝学宫内外往来,再将嬴祝搬出……只怕连学宫的教谕与剑士们都会心生动摇。
“既是如此……那么……”
赵和眯着眼睛,好一会儿,起身想要出门,就在这时,曾灿又跑了过来:“祭酒,郡守府派人来了!”
赵和眉头猛然一撩:“什么意思?”
“他们说明日鸠摩什上师要在学宫论道坛讲法,会有不少外人入学宫,所以派人来帮助学宫维持秩序……他们来者不善!”曾灿道。
不仅曾灿这样想,几乎所有知道今日变化的人都这么想。
毕竟一大早赵和才带人去堵了郡守府的门,现在郡守府的人来堵学宫的门,这分明就是报复。
赵和却知道,这不仅仅是报复,更是对他的监控。
显然,朱融已经警觉,他派人公开监控学宫,为的是防止发生意外。
哪怕他不知道自己的秘密已经被徐钰泄露,他也做出这样的决断,此人心思之细密,确实非超一般之人。
“祭酒,怎么办,要不要?”曾灿向赵和捏了一下拳头。
赵和摇了摇头,嘴角浮起一丝冷笑:“很好,他要这样,那就这样吧……让他守着学宫各处大门,这反而是件好事!”
曾灿有些不解。
赵和又道:“明天讲法之事,事关重大,你一定要用可靠人手,布置好防备,论道坛明日不能出现任何意外,你明白么?”
曾灿一愣,旋即听出了赵和的弦外之音,他眼睛顿时瞪圆:明日讲法还会生出意外?
不过他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曾灿匆匆离开之后,赵和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踱了好几步,抬起头来,眼睛微眯:“朱融如今……应当比我更紧张吧,我若去他那儿再闹上一场,他会怎么想?”
话虽如此说,他却没有再做此事。如果再去闹一场,或许会将朱融逼得提前发动,朱融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他却还不行,手中虽然有些准备,可是还不够。
披上一件紫色外袍,赵和迈步出了门。
他直接来到了学宫大门之外,果然看到大门外几个差役在那里建了路障,不过那几个差役应当不知道什么,正在那儿相互谈笑。
只是看到赵和领人出来,他们才神情一肃。
有个差役被同伴推了出来,有些不情愿地给赵和见礼:“君侯,下吏等奉命在此,协助学宫维持秩序,免得明日鸠摩什上师讲法出现意外。”
赵和打量了他两眼,点头道:“那很好,你既然在这里,那正好替我做件事情。”
那差役愣了一下:“这个……”
“去清泉寺替我送封信,问一下鸠摩什上师,明日还要做什么准备。”赵和将一封信交到他手上:“速去速回,来了就直接去学宫里找我。”
那差役目瞪口呆,看着赵和身后的那些剑士们:“这个,赤县侯,下吏有公务在身,你若要送信,可以请学宫剑士去送……”
“他们的职责是护卫我的安全,我的安全比起一封信可是要重要得多!”赵和不满地喝了一声:“速去,若是你自己做不了主,就禀报你的上司,我好歹也是学宫祭酒,支使一下差役的权力都没有了吗?当初在咸阳城,就是大将军府的差役我都能支使!”
他这模样让差役心中忐忑,也不敢争辩,撒腿便真去寻自己上司了。他的上司正躲在远处,见他奔来,问明情况,腾地站起,又往学宫门口这边望了望,发现赵和已经带着那群剑士大摇大摆地离开,看模样是向东市那边去的。
他二话不说,直接拆了那封信。
信中内容,确实是问鸠摩什次日有什么特殊需要。那负责的小吏眉头皱了皱,当即将信原样封好,交给那差役:“你就去递他送一送。”
他知道得比起差役要多,因此打发走差役之后,他又匆匆离开,赶回齐郡郡守府。
才一进门,就看到匆匆出来、脸色难看了徐钰,这小吏向徐钰拱了拱手,徐钰把他叫住:“你不是去了学宫那边么,怎么到这里来了?”
“还不是那只猴儿,又闹出事端了。”小吏背着赵和,直接用他们齐郡郡守府吏员给赵和取的名号称呼:“要我手下给他送信,信是送给鸠摩什上师的,我看了内容,问明天是否需要特殊安排,还有具体讲法时间做最后确认……信内容很正常,但此时弄出这信来,我心里总觉得有些怪异。”
徐钰心中猛然一跳。
这个时候送这封信当然怪异,想到在这关键时刻,当朱融知道有这么一封信,肯定是要心疑的。
赵和这厮,最喜欢的就是用各种胡搅蛮缠来扰乱人心,掩饰自己的真正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