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粦独自坐在毡帐外的篝火旁,此时已是傍晚,铁炎部剩余的六千余精骑在边墙外放弃了追击后,调转马头,开始踏上了返程之路,在沿兀鲁黑河向着东北方行军大半日后,在日落之时,他们到达了兀鲁黑河中游附近的一片雪原,并在这里扎下了营盘。
勇士们都太过疲乏了,昼夜不息的行军,加之又在追击途中与塔依尔人的断后兵马激战了一番,当布尔留哥他们在边墙外发现无法与敌再行厮杀时,返程的路上,他们便稍稍放慢了马速,并最终选择日落时分在这处雪原上扎下营盘,休养士马。
莫粦看着手中的长梢大弓,这把弓的弓身比一般的草原骑弓更为长大,弓身所用的盘羊角片一看便是大盘羊角裁截而成的阔面角材,比之一般盘羊角弓,这种大盘羊角材配在弓身上,在从小便以弓箭为友,游牧武士出身的莫粦看来,便可达到受力为均、受弦端正、不变形、不走样、不曲折、不伸缩之效,加之这把弓的弓弦亦是极为考究,莫粦摸着弓弦,他知道,这弓弦所用的上等牛背筋也进行了细致的披散和整治,其所用的晾晒时间之长亦远高于普通的草原骑弓。
莫粦抚摸着手中的大弓,上等的角材、上等的背筋、加之考究的鱼胶和坚固耐久的黑漆,使得这把大弓在答兰纳木格思之野大战中大放异彩,惊人的射程,恐怖的穿透力,塔依尔人用这样的大弓射杀了无数的铁炎勇士,他从曾偶然见过这把大弓一次的塔查儿口中得知,塔依尔人把这种大弓叫作——“卡蛮大弓”。
当真是弓中之王!莫粦心中感叹。
他放下手中的卡蛮大弓,又拿起了篝火旁放着的一只箭矢,这支箭矢的箭头与一般菱形铁镞不同,它的箭头呈三棱状,形成血槽,箭头底端两侧带有两根倒刺,锋利异常,他见识过这种箭矢的威力,跟着他一同在答兰纳木格思之野冲杀的同伴,就有许多被这种箭矢射落下马,锋利的箭锋穿透了他们的皮袍,深深的扎入了他们的血肉,甚至直接射进了骨头!
战后,当中箭落马的幸存者想要拔出它的时候,由于箭头带有倒刺,便很难拔出,当有人在同伴的帮助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拔出它时,它的血槽带出了中箭者的大片鲜血,倒刺剜下了大块皮肉,他不会忘记他们痛苦的样子,三棱两翼箭,这是它的名字。
这卡蛮大弓和三棱两翼箭是铁炎部大军在撤出答兰纳木格思之野战场时,从已死的塔依尔具装甲骑身侧收拢来的,点验之下,还可用的,共计收得大弓三百把、箭矢一万支。
铁炎六部将这些收缴的利器悉数瓜分了,奇骆温部共分得八十把卡蛮大弓和两千五百支三棱两翼箭。
在追击南逃的塔依尔人时,莫粦将哥哥分给他的卡蛮大弓和三棱两翼箭带在了身边,此时,战事稍歇,他才有时间坐在这里仔细端详这弓箭。
塔依尔人怎会有如此的强弓利箭?同为游牧人,他们是如何做到的?他们哪来的能工巧匠?莫粦苦苦的思索着。
正当他在篝火旁冥思苦想时,敕烈孤和兆骞来到了他的身旁。
“大那颜,大卓颜叫您现在去他的毡帐中议事呢。”敕烈孤抚胸一礼,而后道。
莫粦从思索中回过神来,他轻轻的甩了甩头,等回去后再慢慢探索这弓箭之事吧。
“走吧,敕烈,还有你,我的朋友兆骞,你们跟我一起去大哥的账中吧。”莫粦道。
他看了一眼兆骞,此时这个速慎人已然修整了仪态,将头发用木簪束于顶上,不再像莫粦初见他时那样狼狈不堪了。
从自己把这个速慎人救出脱朵颜营寨后,他就一直跟随着自己,或许是因为自己是他的救命恩人?或许是因为自己会说夏语使他感到亲近,把自己当做了这茫茫雪原异域上的唯一可信之人?总之他跟随着自己奇袭冲出了脱朵颜营寨,跟随着自己穿梭林海追击脱朵颜之子吉桑,跟随着自己冲入答兰纳木格思之野血战不止,又跟随着自己昼夜不息的向南追击塔依尔部部众。
他本可有机会在逃出脱朵颜营寨后,就向东回往他的国家,但他仍然选择留了下来,与自己一同厮杀,自己问他,他的回答永远是:复仇,我兆氏家族有仇必报!
既然他不愿多说,莫粦便不强逼他,自己只要知道这个速慎人不是敌人就可以了,而且他与自己历经血战,并肩杀敌,在草原上,男人之间有了这样的经历,就是真正的朋友了,因为,这样的朋友可以让草原勇士将自己的后背安心的交给对方。
在莫粦看来,兆骞是值得信任的,所以他才会邀请兆骞跟随他一起前往纳术的毡帐中议事。
莫粦挑开纳术毡帐的门帘,进入了账内,他看到纳术、萧未平、雪不台、卓尔马罕、怯烈、拔野古这几个奇骆温部的核心人物围绕着账内的大篝火依次而坐。
看到莫粦带着敕烈孤和兆骞入内,众人也不见怪。
敕烈孤是莫粦的纳可尔,而兆骞虽然束发于顶,与草原人的装扮截然不同,但有萧未平旧例在前,也不显稀奇。加之兆骞又和他们一起经历了答兰纳木格思之野血战和南追塔依尔部部众之战,表现出的皆是奋勇向前,勇猛厮杀,自然也就初步取得了这些质朴的草原武士的信任。
“都坐。”纳术平静道。
“谢大卓颜。”敕烈孤抚胸向纳术行了一礼,而后在莫粦身后坐了下来。
“喏!”兆骞双手合拢向着纳术一揖,而后也在莫粦身后坐了下来。
纳术也曾跟着萧未平学过夏语,虽然他不甚会写,但基本的交流用语他还是会的。
他听着这夏语的唱喏声和作揖礼节,望了萧未平一眼,他记得,小时候,萧未平刚跟随父亲来到奇骆温部的那几年,他也是如此行礼的,只是后来,在习惯了草原的生活和习俗后,萧未平才慢慢的不再唱喏和作揖。
“我们和塔依尔人今冬的战事就暂告结束了,明年夏秋之际,这些豺狼必会再次亮出獠牙,来寻我们厮杀,以图重新夺回阔涟湖、捕鱼儿湖周围的牧地,我们这次回到龙驹河上游的草原后,要加紧整顿士马,收拢散居的牧民,增加毡帐百姓的数量,以便迎接明年更大的战事。”纳术沉声道。
“可这次大战使我们士马损耗惨重,离开部落时带出的五千精骑,现在也只剩下两千余人了,一年之间,就算收拢散居牧民,恐怕也没有实力再与休养生息后的塔依尔人厮杀了。”雪不台皱眉道。
“这还要盼着明年是好年景,若是遇上灾年,人、畜大死,塔依尔人再来攻我,恐怕我奇骆温部就真有灭族之祸了。”卓尔马罕插言道。
“不知诸位看过收缴的塔依尔人的弓箭和甲胄了吗?这种大弓和带有棱角的箭塔依尔人还有多少?诸位在战场上都看到了,我们奇骆温人使用的弓,射程不如他们!我们所用的箭有一半儿还是骨镞,更别说甲胄了,我们的骑兵大多未披甲胄,即便少数披甲,也不过是简单的披了皮甲罢了,而塔依尔人居然有如此多的铁罗圈甲!或许明年他们会从自己的主人——昆朝那里得到更多的兵甲,我们的武备落后他们太多了!”怯烈沉重道。
“我们依然需要结盟,或许,我们需要更多的朋友与我们共同讨伐塔依尔人,一起剿杀这草原上的嗜血恶狼!”雪不台一边说着,一边看向萧未平道。
萧未平明白雪不台看向自己的意思,他所指的“更多的朋友”无疑只能是中部草原上强大的库迪部,他看向自己,是想着让自己再次施展纵横谋略,说服库迪部加入铁炎部联军,以期共同讨伐塔依尔人。因为过往在巴勒台在位征战时、纳术成婚时,他都曾成功游说库迪部支持了奇骆温部,而萧未平自己也和库迪部有了交情。
萧未平苦笑一声,摇了摇头道:“雪不台,我的朋友,这回恐怕不行了,库迪人正在西方忙着跟忽伦部较劲呢,恐怕顾不上东方草原的纠纷了,反正他们知道,塔依尔人不敢来惹自己就够了。”
“萧薛禅说的对,库迪人靠不住,我们只能靠自己!”莫粦坚定道。
兆骞听着账内众人的议论,他们所用的都是草原上的达坦语,在被施烈门抓到塔依尔部的两个月来,他被轮流看压在三姓塔依尔部各氏族那颜的毡帐下,他们奴役他,鞭打他,派速慎人俘虏过来,想要问出他的身份,从他身上知道更多海平国的情报,但他都未曾屈服过。
于是,他被强迫着帮这些那颜干粗活,白天帮他们在马圈中刷马背、铲马粪,晚上则带着枷锁被扣押着跪伏休息,他曾试图逃跑过,但在这茫茫草原上,他没有塔依尔人熟悉这片草原,所以他每次逃跑后就很快被抓了回来,迎接他的又是鞭打和奴役。
施烈门很是邪魅,只要兆骞一天不说出自己的身份,他就一天不会杀他,他只是变着法儿折磨兆骞,直到兆骞说出为止。
于是他侥幸活了下来,他默默忍受着,暗暗观察着,通过日夜听这些蛮夷交流,凭着不错的语言天分,他学会了些达坦语言,虽还无法说的顺畅,但却能听懂不少。
他听懂了账内众人所说的一些词汇,“塔依尔人”、“逃脱”“明年”、“厮杀”、“血战”“又是”、“需要朋友”。
看来这群名为“铁炎”的游牧部落遇上了麻烦,自己亲身经历了他们和塔依尔人的战事,知道战事有多惨烈,他们的损失又有多惨重,他们在探讨明年与塔依尔人的作战方略,他们遇到了困难。
或许,我可以帮助他们?也同样可以帮助西北部边地遭受塔依尔人劫掠的海平国?兆骞脑中灵光一闪,一个大胆的想法出现在了他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