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会,而且,吴国人的道理非常有理有力。
吴国人两个鼻孔朝头顶的天,用更冷的语气道:“规矩,是人定的!难道贵国不知道宋国就曾以百牢招待寡君吗?宋国乃公爵大国,你鲁国无非一侯爵诸侯,难道还能比宋国更尊贵?”
子服何正想反驳,毕竟宋国遵循的可不是什么周礼,而是他们自己的商礼。
但还没等他说什么,吴国人又用奚落的口气抢了他的话头,道:“想当年,区区一个晋国大夫范鞅出使贵国,贵国用了什么招待规格?”
此言一出,子服何顿时窘迫难堪至极!
当年,晋国卿大夫范鞅赴鲁国聘问,鲁国出于对晋国的畏惧,最后极不情愿地答应了范鞅提出的以十一牢招待的要求。
鲁国人一直不敢提这事,毕竟晋国作为侯爵诸侯,哪怕是晋国国君亲自前来,鲁国也应该按七牢规格招待之。而范鞅作为晋国卿大夫,最多也只能用五牢。
但鲁国最后招待范鞅的,是足足十一牢!
当时,看着宰夫杀着十一头牛、十一只羊、十一头猪时,所有鲁国人均视为奇耻大辱。
如今,吴国人居然提出百牢要求,子服何如何敢答应?
子服何叹了口气,对吴国人正色道:“诚然,昔日晋国大夫范鞅在敝国受到了十一牢的招待,但那正说明了范鞅贪婪成性,废弃礼仪,以大国之位恐吓敝国,敝国不得已而为之。
贵国如今兵强马壮,完全有能力图霸中原。但是,贵国之霸业,如果能以礼仪号令诸侯,那诸侯皆服。既以礼仪号令诸侯,那就请遵循招待之定制。
故敝国最多也只能按十二牢规制来招待贵君,这已经是底线了!
想当年,周王室统一天下,制定礼仪,上等物品不超过十二,这是因为上天的大数是十二。
如果贵国决定废弃周礼,定要敝国以百牢待之,那贵国必将如同晋国一样,废弃礼仪,最终诸侯皆背弃。就请贵使看着办吧。”
吴国使者当然知道,子服何所说的上天之大数,意指十二是天定的最大之数。
这十二天定之数,如一周天有十二星次,一年有十二个月,一天有十二时辰,人有十二生肖,以及十二地支等。
故在大周王朝,天子为最尊贵,其冠冕、旗帜、玉路、樊缨所用之数皆是十二,天子享用诸侯之礼数,皆为十二,包括诸侯招待天子的规格,即为十二牢。
关于一周天有十二星次之说,始于《左传》、《国语》、《尔雅》等春秋史料记载,是古人为了观测和说明日月五星的位置、运行和节气的转换,把赤道带自西向东划分为星纪、玄枵、娵訾、降娄、大梁、实沈、鹑首、鹑火、鹑尾、寿星、大火、析木等十二个部分,在星占术中被用作分野的一种天空区划系统。
十二星次,对应着二十四节气。
玄枵为立春至雨水,娵訾为惊蛰至春分,降娄为清明至谷雨,大梁为立夏至小满,实沈为芒种至夏至,鹑首为小暑至大暑,鹑火为立秋至处暑,鹑尾为白露至秋分,寿星为寒露至霜降,大火为立冬至小雪,析木为大雪至冬至,星纪为小寒至大寒。
史载:“日月所会,谓日月交会于十二次也。”
这十二星次,又对应着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这十二地支。
子曰玄枵,丑曰星纪,寅曰析木,卯曰大火,辰曰寿星,巳曰鹑尾,午曰鹑火,未曰鹑首,申曰实沈,酉曰大梁,戌曰降娄。
后来,明末传入欧洲天文学,这就有了黄道十二星宫之说。
黄道十二星宫,指的是白羊宫、金牛宫、双子宫、巨蟹宫、狮子宫、处女宫、天秤宫、天蝎宫、射手宫、摩羯宫、水瓶宫、双鱼宫这十二星宫。
星宫,后来就成了星座之说。
十二星次与十二星座当然也是对应着的,星纪对摩羯,玄枵对水瓶,娵訾对双鱼,降娄对白羊,大梁对金牛,实沈对双子,鹑首对巨蟹,鹑火对狮子,鹑尾对处女,寿星对天秤,大火对天蝎,析木对射手。
令人唏嘘的是,今人却崇星座之说,而废吾华夏先祖之星次之说!
十二星次,又有几人知?
劝君莫弃吾华夏先祖之智慧!
子服何之言,有理有力有节,但吴国人不干!
你鲁国曾经以十一牢规格招待过晋国大夫范鞅,范鞅难道比公侯还高贵?
那个时候不讲规制,到现在咱大吴来了,你鲁国佬却搬出规制来说事了?
最后,吴国人丢下一句话:“百牢的要求必须满足,否则,哼!”
一个哼字,活活砸向知书达礼的子服何,将子服何的满腔愤懑给砸出了怒火。
但可悲的是,满腔的怒火却不敢向着吴国人发!
吴国,可是将楚国都打得趴下的军事强国,鲁国惹得起吗?
看着吴国使者趾高气扬离去的背影,子服何呆了好长一段时间,回过神来,跺了跺脚,跌跌撞撞地向鲁哀公汇报。
鲁哀公呆了半天都没有说话,身边的人也一个个胀红着脸,消化着这一次吴国人带给鲁国最大的耻辱。
在这个强食弱肉的春秋江湖,你鲁国这样在军事上弱不禁风的诸侯,又能怎么办?
最后,子服何长叹一声,道:“主公,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只能按百牢规格招待吴国人了。
但吴国这种国家,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既不讲天道,那上天必定会抛弃吴国!”
子服何的怨愤当然会有实现的那一天,因为历史告诉了我们后来的真相,吴国在不远的将来,迅速被越国和楚国联军所灭。
但现在的吴国,却是谁也不敢招惹的大老虎,鲁国,只能忍气吞声。
享受着百牢规格的鲁国招待,吴王夫差非常得意。
鲁哀公无可奈何满怀屈辱和悲愤地举办了这次百牢招待大会,但以季孙肥为首的鲁国三桓,以及另外两位卿大夫,即大司寇公鉏极、大司士子叔还都没参加。
自楚国叛逃至吴国,并担任吴国太宰的伯嚭很快发现了问题:除了鲁国国君极不情愿地陪着自己喝酒吃肉外,怎么鲁国的卿大夫们一个都不来?
自己贵为吴国太宰,在吴国可以说是与相国并立的高级领导干部,那此次享受着百牢级别的宴请,至少也得要让鲁国排名第一的卿大夫季孙肥来作陪。
伯嚭沉着脸,命人对子服何道:“两国国君相见,居然不见贵国卿大夫来陪,这又是何种礼仪?
敝国乃太宰参会,平等起见,请贵国正卿季孙大人参会吧。”
这还平等?国君代表国家在那里受辱也就罢了,难道还要搭上一个卿大夫?
通知到了在曲阜的季府,季孙肥沉着更阴的脸,此去定然没有好事,但不去岂不是又得罪了吴国佬?
那怎么办?
季孙肥紧急召开了家族重大事项商议会,除了季氏族人外,还有冉求也参加了会议。
令季孙肥意外的是,叔氏家族家端木赐应冉求之邀参加了会议。
端木赐自楚国先行孔子一步回到鲁国后,先去见了师兄冉求。
冉求一直在季氏家族担任家宰,见端木赐回来,非常高兴,引见给了叔孙州仇。
叔孙州仇早就知道端木赐的大名,见端木赐来投,大喜,立即任命他为叔氏家宰。
端木赐擅长言语外交,辩术一流,冉求认为唯有端木赐才有可能应付眼下来自吴国的外交危机,故邀请他参会。
如今,季氏家族有了冉求担任家宰,叔氏家族有端木赐作家宰,孟氏家族宗主仲孙何忌和南宫阅本就是孔子弟子,且孔子的亡父叔梁纥亦是孟氏家臣。这样一来,此时的鲁国三桓,与孔门已经全面发生了关系。
季氏家族重大事项商议会,商议的是如何应对吴国佬强令季孙肥参加吴鲁两国国君会见之事。
此时,百牢招待吴人之事已经传开了,众人愤懑,你一言我一语,纷纷劝谏季孙肥切勿参会,以免受辱。
“不参会?吴国佬会放过鲁国吗?”季孙肥憋着胸中一团浊气,没好气地问了一句。
场面安静下来,凭季氏家族中人,看来是解决不了这个难题的。
端木赐看了冉求一眼,冉求向他微微点点头,端木赐上前表示,自己愿意代表鲁国去见吴国太宰伯嚭,解释上卿大人不能参会的原因。
“总不能以偶感风寒的理由去搪塞吧?”季孙肥尽管心中感激,但又担心端木赐在伯嚭面前出言不当引发祸事。
冉求微微笑了笑,对季孙肥道:“主公放心就是,子贡之才,天下无几人可出其右,子贡出马,主公就静候佳音即可。”
最后,端木则就以鲁国大夫的名义,代表鲁国去见吴国太宰伯嚭。
伯嚭很不高兴,他虽知端木赐之名,但毕竟理在自己这里。
你季孙肥胆肥得可以,居然派个家宰来应付了事?
伯嚭把脸拉成驴脸,冷声对端木赐道:“寡君远道而来贵国,贵君侯都亲自迎接招待了,难道季孙的谱大到可以不来作陪么?
贵国号称天下第一礼仪之邦,子贡先生既为季氏家宰,且来说说,此为何种礼数?”
端木赐恭敬施了一礼,不卑不亢道:“敝国之所以如此安排,非为礼数,诚为畏惧大国矣。”
啊?你鲁国佬头上长角了?居然光明正大地不用讲礼数?
伯嚭顿时火大,但还没等伯嚭发火,端木赐却沉声道:“在吴国面前,鲁国是小国,吴国是大国。当大国不以礼仪号令诸侯,那诸侯就不知道今后会发生什么,不能依礼数去猜度大国行动,故只能从小国实际出发,为黎民社稷多作些谋划。
如今,寡君已然奉大国之令离开了国家,那柱国之臣率民众守住国家,此乃为臣之道,也是小国在大国面前必须有的态度。
为大局而失小礼,此亦是治国之礼数。想当年,贵国始祖太伯初到吴国,束发着服,守着王朝礼仪。
但到了贵国先君仲雍时代,却断发纹身,与蛮夷共伍。此亦非为了礼数,而是为了吴国实际需要。”
伯嚭毕竟不是一般人物,虽然史书多称这是一个大奸臣,但没有几把刷子,怎么可能凭一介逃亡国外的流浪汉一跃而成一国太宰?
更何况,伯嚭非但不是人们印象中的那个大坏蛋,在笔者看来,这绝对是一位能人,五牛特大级别的春秋牛人。
这样的大牛人,当然一听就听出端木赐之意:你们吴国人就不要跟我们鲁国人讲什么礼数了,因为首先违反礼数的,无论是历史上还是当下,都是你们吴国人先犯规。
既然不讲礼数了,那就别以礼仪的名义强令鲁国执政上卿季孙肥参会了。
大家讲实际就行了,眼下的实际是吴国大鲁国小,你吴国的主要目的已经达到,鲁国国君已经用了百牢规制招待你们吴国国君,这意味着鲁国在实际上已经臣服了你们吴国,你们吴国就省省心,别再搞事了。
于是,伯嚭就将端木赐的意思向吴王夫差作了汇报。
吴王夫差听后,哈哈大笑,将手一挥,表示不追究季孙肥不参会之责任了。
百牢,天上人间,古往今来,从今往后,国内海外,还有谁还能享受到此等规格的招待?
没有!估计人类文明进化到了火星,也不会有这种招待了。
吴王夫差,唯一的。
要知道,一百头牛、一百只羊、一百头猪杀了摆在那里,这场面堪称绝无仅有的经典。
吴国对鲁国很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