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野之中,二人对峙。
宇文泰:这便是了。你今日之富贵官禄,皆自我手而得。若今后无我,你便怎样?
彭乐不明其意,便反问道:你说那便看样?
宇文泰长叹一声,温言说道:说你是痴汉,那便半分不假。我儿!今日你若害我性命,便即两国罢兵,再无争战。你在东魏军中,还有何用?何不收拾金宝,火速还营!
说罢,将一囊金带劈面掷来,回马便走。
彭乐接得金带,回味宇文泰方才之言,以为大是有理,乃匿金而归,回报高欢:宇文黑獭仗着马好,从我刃下逃生,但已破胆矣!
高欢听罢,虽喜彭乐获胜,更恨其使宇文泰脱身。越想越怒,乃令彭乐伏于地上,亲手捉住发髻,连连以其头撞地,责骂道:前番沙苑之战,我说要火攻,偏你与侯景徒逞匹夫之勇,至令大败,损我数万将士。今番又使仇人逃脱,不死奈何!
举刀多次,切齿良久,终惜其勇,不忍下手。
彭乐亦觉受骗,于是请求:主公请给我五千骑,必为大王取黑獭首级以归。
高欢怒道:汝已纵之,尚言取邪!
命人取绢三千匹,皆令压在彭乐背上,当作赏赐。当日密嘱其子高澄:需防彭乐,此子似傻实奸,不可重用。
次日,宇文泰收集败兵复来,自为中军,以赵贵为左军,若干惠为右军。
当时东魏诸将皆以为既获大胜,不复为备。宇文泰便令擂鼓,以中、右两军合击东魏,大破之,步卒皆被俘虏。
高欢闻敌又至,急欲奔逃之时,环顾却失战马,不由变色。部将赫连阳顺以己马相授,高欢乃上马逃走,从者仅步骑七人。
赫连阳顺手提长刀,徒步跟随,且战且退。闻听后面金鼓大作,追兵大至。
都督尉兴庆说道:丞相请速离去,兴庆腰有百箭,足可杀其百人,为主公断后。
高欢心中感动道:贤卿!孤今日不死,必以汝为怀州刺史。你若战死,孤必用汝子。
尉兴庆笑道:我儿尚小,愿主公能用臣兄。
高欢涕泣,催马而走。尉兴庆转身拒敌,赫连阳顺为其捧箭,果然一箭一个,力杀追兵百人。最后矢尽,二人俱死。
高欢战后叙功,果然提升尉兴庆兄长为怀州刺史,并厚赐赫连阳顺家人。
东魏胜而复败,军士有逃奔西魏者,告知高欢所在。
大都督贺拔胜泣拜请令:高贼以离间毒计杀我弟贺拔岳,后幽禁饿死我兄贺拔允,此仇不共戴天!愿请将令亲往报仇!
宇文泰急伸手扶起:将军若去,正好公私两便!
乃从其请,于军中募勇士三千人,皆持短刃,由贺拔胜率领,往攻高欢。
贺拔胜即以降卒为向导,领军潜行前往,果见一队军马在前缓行,均已有气无力。
降卒于众军中认出高欢,对贺拔胜说道:将军请看,前方跨马持矛者,便是高丞相。
贺拔胜远远望去,见果是高欢,忍不住胸中恨怒,乃手执长槊长啸,与随从十三骑骤马追逐。见相隔尚有数百步远,便抖丹田之气大喝:高欢狗贼,尚认识贺拔破胡否!
高欢正走之间,忽闻长啸经天,有人呼唤己名,急回头时,见贺拔胜举槊而至,相距已不足百步。这一惊非同小可,直是三魂悠悠,七魄荡荡,全不知身在何处。
随从见丞相发呆,似中魔症,只得高叫道:高欢狗贼,还不快跑,更待何时!
高欢这才猛醒,催马便跑,头也不敢再回。
贺拔胜紧追不舍,驰奔数里,槊刃已触及高欢之身,只在背心弄影。贺拔胜高呼高欢原名表字:贺六浑!我与你无怨无仇,焉敢欺心,害我兄弟!贺拔破胡今必杀你!
高欢魂魄俱丧,哪敢回言!只恨马慢,拼命加鞭狂逃而已。
当时间不容发,高欢随行部将已从四面围拢,阻截贺拔胜。偏将刘洪徽引弓暗射冷箭,不曾射到贺拔胜,倒是连中贺拔胜身旁二名从骑,相继落马。
贺拔胜无暇他顾,此时眼中只有高欢一人而已。眼看自己马头已将衔接高欢马尾,遂暴叫一声,在马背上往前长身,举槊便搠。
高欢闻听背后金风作响,将双眼一闭,暗道:我命休矣!
只听一声悲嘶,贺拔胜坐骑扑通倒地,长槊落空。高欢回头看时,却是部下武卫将军段韶发箭,射中贺拔胜坐骑,救了自己一命。
贺拔胜腾身而起,立待副马奔至,再上马看时,见高欢已经逃逸。不由仰天长叹:世人皆知我乃神臂将军,惟今日未携弓矢,莫非天意也?天不亡高,夫复奈何!
恐入重围,只得恨恨而归。
高欢退回大营,立即率领主力卷土重来,战场形势又生变化。东魏兵大肆反攻冲杀,宇文泰阵势被冲散,难以招架,大败而逃,东魏军则乘胜大举追击。
时值日暮,西魏兵全军大溃,各自遁逃。大将独孤信、于谨收集散卒自后阻击,东魏追兵迭受惊扰,西魏诸军由是得以保全。
又有西魏右军将军若干惠引军断后,东魏追骑疑有伏兵,不敢紧逼而退。
宇文泰终得逃入关中,屯兵渭上。高欢引军追至陕县,宇文泰遣达奚武拒之,双方复成相持之势。高欢不甘就此退兵,召集诸将,商议对策。
行台郎中封子绘上前进言:统一两京,正在今日。昔魏太祖曹操不取巴蜀,失于迟疑不决,望大王思之。
高欢闻封子绘之言,又问诸将。众将皆曰:前面野无青草,人马疲瘦,不可远追。
陈元康道:两雄交争,岁月已久。今幸大捷,天授良机不可失也,当乘胜追之。
高欢问道:若遇埋伏,孤将奈何?
陈元康答道:大王前番沙苑失利,彼尚无埋伏;今宇文泰军败逃狼狈,又何能远谋?若舍而不追,必成后患。
高欢心有余悸,不从封、陈之策,仅使刘丰生将数千骑往追宇文泰,自率大军东归。
归途之中,高欢使人打听贺拔胜诸子所在,闻说是在洛阳乡间,便命尽行搜捕,诛杀于市,回军后悬首晋阳城门。
贺拔胜听闻诸子为高欢所杀,心如刀扎,只觉胸闷难当,喉间发热,一口鲜血喷出,当场跌倒,半日方苏。此后引发气疾,愤恨而死,年仅四十三岁。
西魏文帝元宝炬闻知,大为痛惜,追赠太宰、定州刺史、录尚书事,谥号贞献。
宇文泰止军渭上,手中无甚人马,欲抱拼死一战之志,闻报高欢东还,乃松一口长气,以手加额,连称“阿弥托佛”不已。
乃传令使东道行台王思政镇守弘农,以防东魏大军追来。
王思政受命,引军而至,入城之后便下令打开城门,然后解衣睡下,以此宽慰将士。
数日之后,东魏大将刘丰率军来到弘农城下。因见城中军民安堵,各无惊慌之色,因忌惮内有埋伏,不敢进攻,终至撤军而回。
王思政以空城计吓退刘丰,遂命人修筑城池、建造楼橹、经营农田、屯积粮草。由此弘农始有守御之备,为东、西魏界城。
画外音:此后东西魏两国,便以此城为争夺中心,交战不息。最著者如邙山之战、两次玉壁之战以及长社之战,双方互有胜负,形势均等,分别奠定高氏北齐、宇文氏北周政权基础。王思政在弘农建城,其功之巨,不容抹杀。
王思政既退刘丰生军马,宇文泰大为褒奖,又使其移镇玉壁。
历史真相:玉壁位于今山西稷山西南,地势险要,东、西两魏必争之地。西魏大统四年,王思政请筑玉壁城并移镇于此,从此两魏互为依托之关河天险,便为西魏独有。玉壁城未建之先,原本只是一个河曲高台,并无险阻可依。玉壁周围平野高原连绵一千二百里,唤作运城盆地,北界汾河谷地,西界黄河峡谷,东、南为涑水河所环绕,犹如巨大黄土城堡。东南控制涑水河谷南北孔道,西北控制汾水河谷东西孔道,进可长驱突击,退可守险无虞。西南拱卫长安、东北屏翰晋阳,形势险要显而易见。台地气候温和,土地肥沃,盛产粮麻,向为军需理想所在。此时宇文泰遣王思政筑城玉壁,等同于平白扩地一千二百里,又独掌两国要隘锁钥,高欢自然便如鲠骨在喉,非为拔除不可。玉壁之争,就此拉开帷幕。
东魏孝静帝兴和元年冬,高欢亲率十万大军,兵临玉壁城下。先不攻城,乃写信招降王思政:我今率十余万大军,以雷霆万钧之势,破你玉壁小城,如汤泼雪,立时瓦解。但某有好生之德,不欲多有杀伤,公若举城投降,便使公掌管并州。
王思政看罢来书,立时回复:明公好意,某铭刻肺腑,但不敢信。昔日可朱浑元已经投降明公,因何未得并州?
画外音:可朱浑元乃高欢幼时玩伴,原在尔朱荣部下,后率侯莫陈悦余部归附高欢。出兵征讨西魏有攻,获迁并州刺史。此后四处征战,频频克敌,战功赫赫。王思政信中所说,乃谓可朱浑元仅得并州刺史虚职,并未得其实权。你对发小如此欺诈,我岂能信哉?
高欢被王思政搠破心思,恼羞成怒,于是麾军围困玉壁,命四面攻打。
王思政多方设计保守城池,高欢损兵折将,城下遗尸如山。又逢隆冬,天降大雪,东魏士卒饥冻于城外野营,死伤惨重。
高欢奈何王思政不得,只得下令埋葬阵亡及冻馁军士,拔营撤军。
王思政因保住城池,被任命为骠骑大将军,又由玉壁改镇弘农。
孝静帝武定四年,高欢倾山东之众西伐,志图关中,连营数十里,二战玉壁城。此时玉壁守将已非王思政,乃是并州刺史、大都督韦孝宽。
字幕:韦孝宽,族名叔裕,京兆杜陵人。
韦孝宽见东魏军势大,据城固守不出。高欢挥军攻城,韦孝宽随机应变,竭力抗御。东魏军在城南筑土山,欲居高临下攻城。
玉壁城上先有二楼,韦孝宽下令缚木加高城楼,令其始终高于敌人所筑土山,并多备战具以御,东军不能得逞。
高欢怒不可遏,叫道:纵是城楼通天,我必穿城拿你!
乃于城南挖掘十条地道,又集中兵力,佯攻北城。
韦孝宽笑道:北城向称天险,高欢击北,必是图南。或挖地道,冀求得逞也。
乃命诸将:于南城挖掘横沟,切断东军地道。派兵驻守横沟之侧,待东军挖至,即将其擒杀。若其潜伏地道不出,可在沟外堆积木柴,投火燃烧,并借皮囊鼓风,吹入烈火浓烟,其地道中士卒,则必焦头烂额,成为烤猪矣。
诸将依计而行,东魏军果然不能得逞,并且损失惨重。
高欢大怒,命造攻车撞墙。韦孝宽便用布匹做成帐幔,随其所向张开,攻车撞之无功。东军又以长杆绑麻灌油,燃火焚烧帐幔,韦孝宽则以长杆缚以利钩割之。东军又在城周挖掘地道数十条,先以木柱支撑,然后以油灌,放火烧柱墙崩。
韦孝宽又在城墙崩塌处以栅栏堵截,使东军无法入城。
东魏军用尽攻城之术,皆被韦孝宽所破,且守城有余。高欢攻城六十日,用尽心机,士卒死亡七万余人,精疲力竭不克。
时有陨石坠入东军营中,全军惊惧,以为败军之兆;复有瘟疫四起,军心更是慌乱,士气不振。高欢由此忧虑成疾,渐渐卧病不起。
高欢自知此城难下,于是以进为退,派参军祖珽持书前往叫城,说与韦孝宽道:将军孤城据守半年有余,古之名将少有能为此者,已尽忠于西魏皇帝。今四方并无救兵,文帝及宇文泰坐视不理,公何固执如此?不如早早投降,救此满城军民。
韦孝宽冷笑不止,回书答道:尔等兵众粮少,远途奔袭,利于速战;我城池严固,兵食有余,利于持久。此乃袁、曹当年官渡再现,攻守之势明矣。攻者自劳,守者常逸。我不恐城陷民倾,惟忧公等三军将无归路也。韦孝宽乃关西男儿,绝不做投降将军!
祖珽告辞出城,在马上回顾仰首,对城上守军大喊道:奉大丞相高公令!城中人凡有斩韦孝宽之首者,拜太尉,封开国公,赏帛万匹!
喊罢,援弓发矢,将赏格射入城内。
韦孝宽令军士拣拾其书,在赏格背面写一行字:能斩高欢者,也按此赏。
射还城外。祖珽只得还报,高欢长叹无语。时因瘟疫爆发,东军战死病亡者已达七万,高欢命皆埋大坑之内,亲为设祭,传令班师晋阳。
文帝元宝炬闻东军败退,派殿中尚书长孙绍远、左丞王悦前去慰问玉壁将士,并晋升韦孝宽为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封建忠郡公爵,以奖固守玉壁之功。
画外音:纵观二次玉壁之战,无论高欢所用攻城战术,或是韦孝宽所使守城器械,可谓金、木、水、火、土五行俱全,乃古来战争中无所不用其极者,亦为史上一次战役所涉及战术内涵最为丰富齐全者也。至此想必列位看官已经猜出,韦孝宽与高欢实乃俱是匠门传人,诸葛武侯孔明三弟诸葛均之再传门徒巨子。不过韦孝宽乃得当年陈仓太守郝昭真传,高欢未得诸葛均精髓,故此终于棋差一招,以致满盘皆输。
东魏大军撤退,军中忽起讹传,说主帅高欢被韦孝宽一箭射中,其命已绝。
原来是西魏军队在后一直追击,一面到处散布此谣。东魏军闻此传言,不由人心惶惶,将至崩溃。高欢为稳定军心,只得扶病而起,出辇乘马,与将士见面。
只见众人士气低落,无精打采,失败情绪笼罩全军。高欢为激励军士情绪,便叫过大将斛律金,使其作《敕勒歌》,教给众军传唱。其歌曰: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军中大半乃是鲜卑族将士,闻而传唱,壮志复苏,军心复振。此曲描绘北国草原辽阔无垠、气势恢宏之游牧族壮景,借玉壁之战得录官书,流传千古,以至于今。
老将军斛律金年过六旬,两鬓斑白,立于高阜之处,以鲜卑语反复吟唱,苍劲悲壮、慷慨激昂,三军将士无不动容,豪迈之情顿起。
高欢更是热泪盈眶,立马于高阜,用鲜卑语又和唱数十遍。由是军心复聚,大军终至严装整阵回归晋阳,西军不敢穷追而回。
西元五四四年,龙兴太平俚族人李贲自称越帝,改元天德,立国号万春,定都龙编。
画外音:据越南史籍《大越史记全书》之说,“万春”意为“春望社稷至万世”。此乃越南历史上首个真正政权,“李南帝”名称亦因此而起。
次年五月,梁武帝萧衍以交州刺史杨瞟为将,交州司马陈霸先、定州刺史萧勃为副,率军前往平定李贲。三将领命前往,先后在朱鸢县及苏历河口击败李贲所部主力。
李贲退守嘉宁城,梁军遂后包围,次年正月攻陷。李贲逃奔屈獠洞蛮族,率二万人屯驻典澈湖制造船舰,预备反击梁军。
陈霸先趁夜晚江水涨入湖中,率军发起进攻,李贲部众溃败。
字幕:陈霸先字兴国,小字法生,吴兴长城下若里人,汉太丘长陈寔之后。
西元五四五年,西魏武定三年。丞相宇文泰遣酒泉胡安诺盘陀为使,通好于突厥。突厥国人皆喜不自胜道:大国使者既至,吾国必将兴旺也。
画外音:突厥本是西方小国,国人皆姓阿史那氏,世居金山之阳,向为柔然部冶铁之工。至西魏使者安诺盘陀通好,是为《通鉴》记载突厥国存在之始。
次年,突厥首领阿史那土门率领部众,吞并铁勒各部五万余落,开始发展壮大。
西魏大统十二年二月,魏帝诏以史宁改任凉州刺史,前刺史宇文仲和占据州府不纳。瓜州人张保趁势造反,杀瓜州刺史成庆,以应宇文仲和。
晋昌郡人吕兴亦杀太守郭肆,以响应张保,二州一郡同时作乱。
丞相宇文泰闻报,乃遣太子太保独孤信、开府仪同三司怡峰引兵前往,与史宁一同讨伐叛逆。史宁慰抚凉州士民,全州吏民皆归附之,唯有宇文仲和占据州城,不肯投降。
独孤信派将夜攻凉州东北,自率壮士袭击西南,黎明时克城,擒获宇文仲和。
瓜州主簿令狐整,字延保,甚得众望,佯为依附张保,却使他人向张保进言:今朝廷大军渐逼凉州,宇文仲和势单力孤,恐不能敌,公宜急分精锐之兵前往救之。
张保信以为然,便问:成败在于将领,未知何人堪当此任?
进言者答道:今有主薄令狐延保,文武兼全,何不使其率兵前往?则大事必成。
张保从之,遂使令狐整为将,领兵前往凉州。
令狐整既得军权,遂引军行至玉门,召军中部将豪杰,详述张保罪状。诸将于是皆从令狐整,愿听军令,引兵回师,复来袭夺瓜州。
令狐整引兵复回,出其不意先克晋昌,斩杀叛首吕兴,然后进击瓜州。
瓜州人素来信服令狐整,于是皆弃张保,开门来降。
张保倒也机警,趁乱逃出城来,向西投奔吐谷浑。瓜州军民众议,推举令狐整为刺史。
令狐整固辞不从:吾辈只因张保作乱,恐阖州之人俱被其裹胁而陷于不义,故此方并力共同讨之。今诸公不得朝廷命令,复来推举我为刺史,则令狐整岂非效尤张保而何?
众人听其所说有理,乃推举魏帝所遣赴波斯使臣张道义,使其暂行州事。张道义应之,遂将瓜州及晋昌郡民变之事上表奏闻。
丞相宇文泰览表,乃请文帝下旨,以申徽为瓜州刺史;征召令狐整赴阙见驾,授寿昌郡守,封襄武县男,邑二百户。
令狐整奉诏,即率宗族三千余人入朝,此后随从宇文泰征讨四方,累迁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加侍中。宗人二百余户,并列属籍。其宗族子弟,后均有名于当时。
东魏武定四年八月,丞相高欢兵败回师晋阳,渐渐病重不起。
次年正月朔日,恰逢日蚀。高欢忽然精神复振,使人相扶下榻,披衣出于庭中,仰望空中日晕昏黄,不由长叹:日蚀岂为我乎?则某死亦何恨!
回转内室,便至昏厥。不移时醒来,遂召部下股肱之臣及诸子入内,嘱以后事,然后只留长子高澄,再三告诫道:我死之后,满朝文武皆可重用,惟需防范侯景。其人反复无常,且心怀异志,后必为乱。戒之,慎之,勉之!
未料此后高欢病愈,好歹反复,直至年底腊月,复转病笃。世子高澄诈以其父之名,寄书召侯景至邺城,欲夺其兵权,甚或杀之。
却不知侯景颇有贼智,当初辞别丞相临行之时,便与高欢相互约定:臣今握重兵居于远镇,人易为诈,离间或诱骗我君臣二人。丞相今后若有所赐文书,皆请在左角文末处添加微点,臣便知不是他人伪作也。
高欢笑而从之,此后文书往来皆以此为暗号,并无第三人知晓。
高澄伪书到时,侯景先见左下角并无微点,便知是假,推辞不至邺城。后闻高欢疾笃,自知高澄必不能相容,于是乃用行台郎王伟计策,拥兵自固,不复听朝廷调拨召唤。
高欢临终,将高澄唤至榻前:子面有余忧,岂非忧侯景叛邪?侯景专制河南十四年,常有飞扬跋扈之志,只有我能畜养,非汝所能驾驭。今四方未定,我死后勿即发丧。库狄干鲜卑老公、斛律金敕勒老公,二人秉性刚直,终不负汝。可朱浑道元、刘丰生远来投我,亦无二心。潘相乐心地忠厚,汝兄弟当得其力。韩轨少戆,宜宽容之;彭乐不知其心,宜防护之。满营大将堪敌侯景者,唯有慕荣绍宗。我不与绍宗富贵,是将留与我儿,需重用之。
高欢每说一句,高澄便是一拜,泪流满腮。
高欢喘了半天,歇定又道:段韶忠贞仁厚,智勇兼备,亲戚之中唯有此人可靠,军旅大事,宜与其共同筹谋。可惜邙山之战,我不用陈元康之言,至将宇文泰此一大患留与我儿,此为父死不瞑目之憾。
说罢又喘,待要再嘱,忽喉间一阵乱响,长吁一声,就此薨逝,终年五十二岁。
侯景极负贼智,虽然高澄封闭其父死亡消息,但自加点暗号文书断绝,便知高欢已是凶多吉少,十有八九已被阎罗请去吃酒。
自念与高澄有隙,心中不安,便寄书与西魏丞相宇文泰,欲举河南十三州投降西魏。宇文泰素知侯景为人,对其心怀戒备不应。
高澄却未遵父嘱,只道先下手为强,便使高岳、韩轨两员上将领兵五万来征。
王思政时为荆州刺史,闻侯景欲以河南归降本朝,而东魏派兵来伐,便急上书丞相宇文泰,认为若不趁机进取,必将后悔莫及。
于是不待朝廷回复,立即率领荆州军队一万余人,由鲁阳关进兵阳翟。
宇文泰听闻王思政已经出兵,急奏请天子速下诏旨,加封侯景为大将军兼尚书令,诏命侯景入朝长安。同时派颍州刺史司马世云,接收侯景所占土地,并命李弼率军救援。
高岳、韩轨等东魏将领听闻西魏援军抵达,撤军退走,王思政遂入颍川。
侯景不肯交出地盘军队,急率军进入豫州,声称要进攻东魏,暗中却派人向南梁请降。王思政趁机调集军队,占据侯景七州十二镇。
宇文泰闻报大喜,便将原欲授予侯景之使持节、太傅、大将军,兼尚书令、河南大行台、都督河南诸军事等官职,一并改授王思政。
侯景欲降西魏不成,反被王思政夺去七州十二镇,所辖封地去了一半有余,不由既惧且怒,兼且肉疼。于是趁着其余诸州尚且不知自己叛反,以河南大行台令箭诱捕豫州刺史高元成、襄州刺史李密、广州刺史暴显,将中原各州郡刺史皆换成心腹部将担任。
又遣军士二百人,载兵仗幕,趁夜进入西兖州,欲取为己有。未料却被兖州暗哨密探提前得知,急报刺史邢子才。
邢子才出兵围捕,将其二百名将士尽皆捕获,因而传檄东方各州,请各郡守好为之备,不许侯景之兵入城。由是侯景叛迹益彰,天下皆知。
东魏诸将皆以为侯景之叛是由崔暹所逼,请杀之以息侯景之怒。高澄此时尚无剿除侯景把握,万不得已,便欲杀崔暹,以谢罪于侯景。
元老重臣陈元康急谏止道:今纲纪已定,若因数将在外,丞相为取悦其心便枉杀无辜,废弃刑典,岂不有负天神,何以安抚百姓?汉景帝时晁错前事之鉴,愿公慎重思之!
高澄乃止,遣司空韩轨总督诸军,再讨侯景。
字幕:西魏大统十三年,梁武帝太清元年。
正月十七日,梁武帝梦见中原牧守皆以其州郡来降,举朝称庆。
翌日清晨,便召中书舍人朱异,告之梦境,并问:孤为人少梦,若有梦,必实现乎?
朱异答道:然也,此乃宇宙统一之兆。
武帝闻奏大喜,然而意犹未决,自语云:我国有如金瓯,无一伤缺,今若忽受侯景之地,难道是良策?倘招致纷坛,后悔何及!
朱异揣摸帝意答道:今侯景分魏土之半归附,如非天启其心,人赞其谋,何以至此?若拒之不纳,恐绝后来之望,愿陛下勿疑。
二月,魏文帝以侯景为太傅、河南道行台,上谷公,再下诏旨,令其西入长安。
侯景本靠军队起家,岂肯自动解除兵柄?实不得已,便决定率部投降南梁。乃遣行台郎中丁和出使建康,上表于梁武帝。其表略云:
臣得魏高丞相恩遇,本应以死报之,奈与其子高澄有隙,天下所共知也。今高欢已逝,臣恐见害于其子,故请举函谷以东,瑕丘以西,豫、广、颍、荆、襄、兖、南兖、济、东豫、洛、阳、北荆、北扬等十三州归附陛下。青、徐数州,仅须短书半简,即可致之。况黄河以南皆在臣职权之内,取之易同反掌。若齐、宋平定,再徐图燕、赵可也。
梁武帝览其降书,即令丁和暂退,召集群臣商议。
尚书仆射谢举言道:我国去年方与东魏通好,致边境无事,和平共处。今若纳其叛臣,未见失地还归,先引战火烧身,臣等以为不宜也。
梁武帝道:虽然如此,朕但得侯景,则塞北可清。机会难得,卿等不可固执。
于是再宣丁和上殿,问道:侯公决定至朝来降,始于何日?
丁和答道:我家主公定计之时,是为正月十七日。
梁武帝回思,自己得梦之时,正是正月十七日夜,今闻丁和回答,就便以为神助,必得中原。于是更信朱异之言,当即下诏,拜封侯景为河南王、大将军、持节,位极人臣。然后付予丁和玺印令符,厚遣使还,归报侯景。
高澄闻报侯景投梁,即依父亲遗言,启用慕容绍宗为将,命引十万大军南下。
侯景闻说魏军大至,仍派丁和为使,到建康向南梁求救。梁武帝想也不想,即派贞阳侯萧渊明挂帅,亦发十万大军,前去支援;复遣司州刺史羊鸦仁运粮,率军接应侯景。
五月,高澄遣武卫将军元柱引众数万,昼夜兼程追袭侯景,兵败于颖川之北。
侯景虽胜一阵,但因南梁援军未至,乃退保颍川。次日东魏司空韩轨已至,兵围颍川数重。侯景大惧,复愿割东荆州、北兖州、鲁阳、长社四城,遣使向西魏求救。
丞相宇文泰闻之,遣太尉李弼、开府仪同三司赵贵,率兵一万,赴颍川相助。
侯景却恐梁武帝责问,乃遣中兵参军柳昕上奏萧衍:王旅接应未至,死亡交急,臣遂求援于关中,以救目前之危。事不得已,本图为国,望不加罪!
梁武帝倒是通情达理,回书侯景:大夫出境,尚有所专;况始创奇谋,将建大业者?理应适事而行,随机应变。卿诚心归本,何假言辞!
一边下诏,催促羊鸦仕进兵。
六月四日,东魏韩轨闻西魏李弼、赵贵将至,引军还归邺都。梁将羊鸦仁遣长史邓鸣率兵至汝水,李弼、赵贵亦引兵还长安,惟余王思政入据颍川。
侯景佯称拓地,引兵出屯悬瓠,复乞救西魏,宇文泰使韦法保及贺兰愿德领兵助之。
大行台左丞王悦谏道:侯景之于高欢,始厚乡党之情,终定君臣之约,任居上将,位重台司。今高欢刚死,侯景即叛,乃知其所图甚远,终不为人下者。况彼能背高氏,岂肯尽节于明公哉!丞相今增其实力以兵援之,某恐贻祸于将来也。
宇文泰然之,乃以帝命遣使,复召侯景入朝长安。
此时西魏大军已入豫州,长史裴宽明向主将韦法保进言:我闻丞相复召侯景入朝,但侯景生性狡诈,必不肯奉命入关,将军不若伏兵斩之。
韦法保虽然深信其言,然而毕竟不敢图谋侯景,便借口帝诏已出,回师同轨。
王思政亦觉侯景有诈,遂密召贺兰愿德等还师,分布诸军于七州十二郡,静待时变。
侯景至此,乃知西魏已觉己诈,又知梁武帝亦不可侮,遂辞诏不入西魏,寄书与宇文泰道:某虽耻与高澄雁行,但安能比肩明公哉!
宇文泰览书,已知侯景并非真心投降,乃遣行台郎中赵士宪,全部召还前后所遣援助侯景诸军,任其自生自灭。
七月二十五日,梁将羊鸦仁引军进入悬瓠城。
梁武帝闻报,诏改悬瓠为豫州,寿春为南豫州,改合肥为合州。便令羊鸦仁为司、豫二州刺史,镇守悬瓠,西阳太守羊思达为殷州刺史,镇守项城。
八月初一日,下诏大举征伐东魏,遣南豫州刺史、贞阳侯萧渊明总督诸将。
二十四日,梁武州刺史萧弄璋攻拔东魏碛泉、吕梁。九月十九日,萧渊明屯军寒山,距彭城十八里,使侍中羊侃断流筑堰,二旬而成。
东魏徐州刺史王则拒城固守,羊侃劝萧渊明乘水势大涨以攻彭城,萧渊明不从。
诸将议论军事,萧渊明皆不能对,但云临时制宜。
东魏大将军高澄使大都督高岳救彭城,欲以金门郡公潘乐为副。
陈元康谏道:明公决计不可。潘乐不善机变,不如慕荣绍宗,且乃先王之命。明公但能以赤心相待此人,侯景必不足忧。
高澄大悟,乃以慕容绍宗为东南道行台,与高岳、潘乐同行。
早有邺城细作探知高澄部署,走马灯般前来报与侯景,足不旋踵。侯景起先不以为意,闻说高澄派韩轨来征,则对诸将说道:此乃食猪肠小儿,有何能为!
及闻高岳复来,又道:兵精将庸,亦无能为。
及闻慕容绍宗领兵前来,侯景即直惊得以鞭叩鞍,面有惧色道:是谁有此见识,叫鲜卑儿高澄遣慕容绍宗来!若果真如此,必是高王未死邪?
部下诸将听罢,无不惊骇,果真以为高欢未死。
说话之间,慕容绍宗率众十万已兼程而至,率先占据橐驼岘,以待分进合击。
南梁侍中羊侃闻魏军前锋已至,急劝萧渊明乘其远来疲惫击之,萧渊明不从;明晨又劝出战,亦不听之。羊侃由此万般无奈,乃率本部军出屯堰上,观其胜败。
大战在即,高澄使人持节至前敌,改封慕容绍宗为燕郡公,任命为东南道行台,授以开府之权,使其节度三徐、二兖等州军事。
慕容绍宗被幽禁数年,今日一旦重新启用领兵,不由感慨人生无常,复悟当年高欢抑制自己,必是留作今日,为其子高澄所重用。
于是精神百倍,意气风发,率引十万大兵,竟往彭城而来。
字幕:慕容绍宗,前燕太原王慕容恪之后,身材魁伟,沉默寡言,胆略过人。
此次出兵之前,慕容绍宗常做同一个梦,梦到自己花白头发全部掉光。其认为此乃不祥之兆,乃自谓道:我二十岁后,头上便生有蒜发。蒜者,算也。岂谓我寿算将尽乎?
慕容绍宗屡思此事,预感将有水厄。于是行军途中常跳入水,望以此法破除厄运。
参军房豹谏道:命由天定,岂是人力所能改变者。明公若果有水厄,则非禳解所能破除;若无水厄,又何需禳解?
慕容绍宗笑道:公言甚是,我亦不能免俗也。
因率东魏大军兵至彭城,引步骑万人首攻南梁潼州刺史郭凤大营,箭下如雨。郭凤遣偏将至中军大营请援,主帅萧渊明却因沉醉而不能起,命帐下诸将去救,众将皆不敢出。
北兖州刺史胡贵孙冷哼不止,乃独率麾下千人出战,冲入东魏军战阵,斩首二百级。谯州刺史赵伯超拥众数千,不敢往救,遂临阵脱逃,引军遁还。
慕容绍宗天晚收兵,召集众将道:来日决战,我引中军佯退,诱吴儿向前追我,公等击其侧背,则此战必胜。
众将听闻不用正面突阵,皆都欣然允诺,只等来日决战。(本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