煎熬的夜晚在时钟的一分一秒里慢慢流逝,纵使各路人马各怀心思,也无法阻止第二天的到来。
一大早,闻思齐出现在瑞金医院的门口,手里还抓着没吃完的豆浆油条,仿佛是上班路过顺便来看看的样子。
医院门口是一条马路,化妆成小贩、车夫、看报的特务,见到闻思齐纷纷朝他象征性点点头,随后继续自己的本职工作——
“包子,热乎乎的包子!”
“香烟,瓜子,花生,香烟,瓜子……”
“……什么?坐车?不去不去,你去别地儿吧……”
闻思齐冷漠地望了他们一眼,跨入瑞金医院。
陆辞病房的走廊上,几个便衣特务坐在长椅上东倒西歪,呼呼大睡。有甚者用毡帽挡住脸,避免强光刺眼。
闻思齐一怒,狠狠踹了他们一脚,喝道:“谁让你们睡了!犯人跑了,你们十条命都不够赔的!”
便衣特务们吓了一跳,一看是闻思齐,赶紧起身立正站好。其中一名叫阿亮的特务见同伴们不敢发声,于是带头说:“闻处长不好意思,弟兄们累了一夜,实在忍不住了。不过您放心,病房里里外外跟铜墙铁壁似的,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来。”
特务们连连称是,揉揉睡眼,认同阿亮这个说法。
闻思齐目光环视走廊,似信非信地说:“最好是铜墙铁壁,别是纸扎老虎,中看不中用!我现在进去看一眼犯人,你们继续守着!”
特务们纵然心底有怨言,也不敢有异议,乖乖站定守门。
闻思齐推开“重症监护室”的门,便看见陆辞没有血色的脸,微弱的气息在他胸口上起伏。望着昔日并肩作战的战友、上级,闻思齐内心很不是滋味,一股无力挫败感油然而生。
病床边的两名看管特务一个叫陈添旺,一个叫潘美玲,他们都是秦振锋得力干将,枪法拳脚样样精通。同样蛇鼠一窝的,还有叛徒江向荣。听到动静,他们同时回头看向闻思齐。
“闻处长早。”
“嗯,犯人伤势如何?主任说只要醒过来就带回去继续审。”闻思齐问道。
陈添旺回答道:“死不了,只是疼痛昏迷而已,闻处长放心。”
闻思齐看了眼陆辞被纱布缠了一圈又一圈的断腿,心里也被痛苦缠了一圈又一圈。他多希望此刻躺在病床上的是自己,代替老陆承受这一切的痛苦。
闻思齐咬了口油条,不动声色地说:“里里外外都安排好了吗?这次又得靠你们了。”
陈添旺说:“当然,我们跟医院嘱咐过了,把小病小痛的病人都赶走了,留下那种要死不死、行动不便的。其他楼层也有我们的人看着,万无一失!”
江向荣坐在床边,目不转睛盯着陆辞,眼中流露出怯怯的怕意。
闻思齐看到他在,心里升起一种莫名的恶心感与愤怒。如果不是他,“火柴”就不会暴露;如果不是他,杜鹃就不会下落不明;如果不是他,陆辞就不会少一条腿;如果不是他……
他想扑上前掐死他。
他幻想过江向荣无数种死法。
但是他忍住了。
他把目光从江向荣脸上移开,说道:“既然没事,我就先回去了。你们看着点,万事小心。”
潘美玲摩挲着手中的短刃刀鞘,她抬头望了眼闻思齐离去的背影,脸上的刀疤在遮掩的刘海中若隐若现。
闻婉秋手中紧握晨报,一路狂奔,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不容易跑回家,她来不及喝水,第一句话就直嚷嚷:“二哥!二哥!你在不在?!”
阿萍闻声而来,立马阻止她,“小姐,二少爷回来没多久,躺下了。”
“我我我……”闻婉秋一面喘着气,一面展开皱巴巴的报纸铺平,说道:“我要问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报纸的头条赫然立着加粗的标题——
“闻思远先生重返上海,力图开辟政界江山。”
随着标题一起出现的,是闻思远和蔼的官老爷笑容。加上文章详细介绍了闻思远是如何受藤井三郎的邀请,又如何计划在76号开展工作稳定治安,这个“特务委员会主任”的帽子是戴实了。
阿萍从这几天闻家兄弟的生活动态来看,已经大致知道答案,然而却不知怎么跟闻婉秋解释。见闻婉秋一头雾水看着自己,只得转移话题,给她倒了杯茶,说:“小姐,你先喝杯茶吧,看你累的。”
闻婉秋想想也是,于是端起杯子咕咚咕咚猛喝,这才感觉冒烟的嗓子好了些。喝完了茶,她又问:“阿萍,你知道这件事情吗?”
“我……”突然被点名的阿萍很为难,看着满眼期待的闻婉秋,脸纠结成一团。
正在这时顾若棠从楼上下来了,她轻笑着说:“是婉秋回来了呀。”
“嫂嫂。”见到大嫂,闻婉秋不缠着阿萍,撒娇地扑上前黏着她,说道:“昨晚我没回来,大哥有没有责骂我?”
顾若棠拍拍她,说道:“没有,他们昨晚都忙到很晚才能回来,没空管你。但是你呀,以后可不许这么晚了啊。”
闻婉秋笑嘻嘻应允了,顾若棠看着她的脸,察觉有点不对劲,问道:“你的眼睛怎么回事?怎么肿得跟核桃似的?”
闻婉秋低头揉了下眼睛,说:“有吗?可能是昨晚睡晚了,过会儿就没事了……对了嫂嫂,我给你看个东西。”随即她跑去拿来晨报,摊开在顾若棠面前。
顾若棠扫了一眼,若无其事地说:“现在的小报记者就喜欢大搞文章。”
“你早就知道对不对?”闻婉秋拿报纸的手有点颤抖,“我只知道二哥在新政府谋职,却没想到……和大哥一样!”
顾若棠忽略闻婉秋的愤怒,边走向厨房边说:“回来得那么早,早餐还没吃吧?给你热了在厨房,我端出来。”
闻婉秋有点急眼,跺脚道:“大嫂!我在说正事呢!”
顾若棠自顾自把包子豆浆生煎肉粥端上来,拉着闻婉秋坐下,心平气和地说:“吃早餐也是正事。”
闻婉秋没有心思,抓着报纸要离席,“我自己上去问他!”
“婉秋,”顾若棠紧忙拉住她,正色道:“你二哥天亮才回家,肯定累得不行了,你等他醒了再问不迟。”
闻婉秋撅着嘴,显然对这个结果不太满意,她带着气坐下,问道:“他从哪回来?这么晚。”
“应该是瑞金医院,你大哥今早也去了。”顾若棠给她盛粥,随口说道。
“没事去医院干什么呀!谁病了?”闻婉秋继续刨根问底,一脸好奇。
顾若棠盛粥的手一滞,她的敏锐瞬间钻了出来,但抬眼看到闻婉秋的好奇与求知,又觉得告诉她无妨,便继续盛粥答道:“76号抓了个地下党连夜审讯,后来听说出了什么事,送到医院诊治了。”
闻婉秋“哦”了一声,显然没了兴致,不追问了。她接过碗道了句“谢谢嫂嫂”,尔后欢快地喝起粥来。
顾若棠温柔地看着面前的闻婉秋,虽然她与闻思齐是假夫妻,也没有血缘关系,但她始终把闻家人当作自家人对待。闻婉秋在她眼里就是妹妹,一个没长大的小姑娘,一个单纯活泼的小女孩。在乱世中,谁能做到和莲一样干净的呢?她希望闻婉秋能一辈子保持纯真,快乐地生活下去。
闻婉秋吃完最后一口包子,再喝一口粥,满足地放下碗,糯糯地开口说道:“嫂嫂,我下午还要去趟同学家,晚上我会早点回来的,你帮我和大哥说一声呗。”
顾若棠似乎感到奇怪,“昨天不是去了吗?是不是男同学?难舍难分。”
“没有,嫂嫂想哪去了!”闻婉秋小脸涨红,急忙解释,“我又不止一个同学!”
顾若棠噗嗤一笑,被她的反应逗笑了,说道:“好,早去早回。”
楼上“睡着”的闻思远,一直没有闭眼,他两眼盯着天花板,木呆呆地躺了很久。
审讯的画面在脑海里挥洒不掉,他知道必须跨过这道坎,以后的路会比这残酷十倍。
潜伏工作不允许有一点出错,否则将会牵扯很多无辜的性命。可这一次他非常想帮助陆辞,尽管他们不属于同一个阵营。
都是中国人,不是吗?
但另一个声音告诉他,他身居高职,尚未取得梅机关信任,如此冒险,以后的工作会越来越难,甚至会成为梅机关的怀疑对象。
两个声音在争吵,他的脑子快被炸裂了。
在这种压迫的气息里,他突然怀念起芬芳的花香来,很想见见那个如花香一般优雅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