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阑珊,寒风呼啸,一轮盘月高悬夜空,散发出辉光笼罩着名为长安的古城。街巷静谧,唯有更鼓声在城中回荡,这本是沉睡的时候,然而对于正在核对账表的陈参政来说却并非如此,他从黄昏忙到现在,眉头间满是郁闷。
一段时间后,陈参政终于产生厌烦感,他将账表扔到案台上,随后来到栏边,望着楼下零散的灯火,长长叹息。
自从担任大冢宰宇文护的军机参政以来,军中财务开支核对做表的工作都累加到自己身上,尽管巨大工作量让他劳累不堪,但出于对宇文护权威的畏惧又不敢多说什么,毕竟在大周的国土上,就连皇帝也没法逆反这位大冢宰的意见,何况是自己这个小小的参政呢?
而且这个集太师和大冢宰于一身的男人除了不善领兵作战外,其余事务样样精通,心如明镜,无论是前朝大魏皇帝拓跋廓的坟茔,还是今朝孝闵帝和明帝的陵墓,都刻满了专属于宇文护的功绩,自己这等角色能当上走狗就已经很不错了。
一想到以后的艰辛,陈参政不由得心生焦虑。
正惆怅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阵胡笳声,甚是清脆悦耳,悠扬心怡,心情也随之舒畅。今年是天和七年,皇帝前不久新娶阿史那氏为后,对下政策也放缓了些,就是不知道宇文护会再做出些什么惊人之举。
罢了,想这么多有何用呢,好好干活谋个安定生活才是最重要的。
陈参政转身回到案台继续工作,却不经意间注意到账表上有几处记录看起来有些异样,察觉到不对劲的他从抽屉里翻出朱笔,随后一一标注。标注完成后,陈参政仔细察看一番,竟发现账表上出现了好几处安葬费记录,而上面标明的死亡原因都含糊其辞,或者说根本就没有说清到底因何而死。而且死者多为军中的宇文护势力,他们职位不高但分布广泛,在军队里起到枢纽作用。陈参政有些诧异,随后他又发现死者的职位很快就被人顶替,而顶替者也多数是从长安直接派遣的人员。看到这里,一个复杂的想法逐渐在头脑中冒出来。
突然间,陈参政察觉到什么东西突然停止,头脑也异常安静,四周弥漫着一种不寻常的静谧气氛,片刻后他才惊觉刚才的胡笳声已经戛然而止。
陈参政有些紧张,拽下一旁挂着的剑握在手里,一股莫名强大的恐惧感和压力感从远处逐渐靠近,他的精神逐渐集中。紧接着楼梯口传来响动,但响动很快消失,不久后,血腥的气息从楼下蔓延上来。
陈参政蹙紧眉头,拔剑盯着楼梯口,精神高度紧张,然而许久不见异样,但他很快察觉到背后传来几声细微的水滴声,随后快速转身,紧接着就看到了蹲在房梁斜上方的幽幽身影。
那身影细挑身段,神色冷峻,海浪披风,寒光蓝眸,洒逸长发,腰中玉玦辉映月光,手中长刀透出寒气,浑身笼罩着湖底一般的静谧气息,青白斗篷增添若干神秘和冷漠的气质,年岁约二十,血水在其手中的长刀上缓缓流动,在地滑落的血滴声仿佛生命的倒计时,拨动着陈参政的神经。
陈参政见状皱紧眉头,手中的长剑缓缓出鞘,静待将临的风暴。
一瞬间,一阵强劲的寒风呼啸而过,陈参政还未完全拔出长剑,对方的长刀便已突现到面前,陈参政急忙格挡,刹那间光影四射,火迸星突。对方的刀法极其凌厉灵活,力道中肯,每次都能迅速找到陈参政的破绽并将之击退。普通习武之人尚且难以招架这令人眼花缭乱的刀法,何况陈参政只是文职官员,不善武功,更加难以为继,只能勉强依靠对环境的熟悉程度躲过对方的追击。
几番交手下来,陈参政都极限躲开了对方的攻击,对方见状便停了下来,陈参政得以有喘息之机,但他也察觉到对方刚才的攻击并没有使出全力,似乎只是在试探,仿佛在找什么时机。正思考间,他注意到对方将长刀缓缓收入刀鞘中,手也按在刀柄上,低头不语,像是在沉思。
陈参政觉得事情不妙,刚准备从楼梯口逃走,却不料背后一阵风声传来,他仓皇回望,只发现那长刀从对方刀鞘里快速飞出,划出一段幽蓝光尾,如同蛟龙一般朝着自己的面门扑来,陈参政连眨眼都来不及就被长刀贯穿,随后直直倒地,从楼梯上摔了下去。
陈参政挣扎着想要爬起却动弹不得,仔细一看才发现插在自己身上的长刀不断发出呼吸一般的幽光,仿佛在抽取自己的力量。
“兵气者……”
陈参政看着幽光自语道,早该想到的,方才那人所透露出的正是兵气者独有的兵气气息,但自己为什么会被兵气者找上门呢?猛然间,陈参政忽然联想到军中非正常死亡之人与自己的共同点,他们和自己一样,都为宇文护办事,并起到关键枢纽的作用,难道他们的死都是因为宇文护么?再者说,当今朝堂之上,想要悄无声息地剪除这么多宇文护之亲信,又需要有能力办得到这件事的人又有谁呢……
一想到这里,陈参政恍然大悟:莫非是皇帝?
没等他想完,那人便已来到跟前,面无表情地从他身上拔出长刀,略微抖动甩落鲜血,随后收回刀鞘,并将一旁的火炉碰倒,炭火从中滚落,火星四处迸溅,周围很快燃起火苗。陈参政看出对方想要制造失火现场从而让事后调查人员认为自己死于火灾的假象,可他脾脏都被刺穿,已然进入弥留状态,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的背影在火焰中逐渐朦胧。
“喂……”
陈参政支撑着身子,用了最后的力气叫住他,对方听到声音后也停下脚步。
“我虽然活得不明不白……但也起码告诉我为什么而死……”
对方没有立即回答,只是从身上拿出一份东西,陈参政认出那是自己的账表。
“发现了不该发现的事情,记录了不该记录的事件。”对方声音冷淡,仿若夜下寒露,随后将那份账表扔进火堆中化为灰烬。
“看来军中的事件……果真都是皇帝指使你们干的……”
陈参政奄奄一息道,即使明白了这个道理,他也没什么机会诉说了。
“最后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吧……”
对方转过身去,打量了一下即将死去的陈参政。
“北宫珩。”
话音刚落,他便消失在黑夜里,只剩下被火焰和浓烟淹没的黑暗楼阁。
事后官府人员对此事进行调查,但现场损坏严重,就连陈参政的尸身都被烧得严重碳化,根本无从查起,只能草率定性为失火案件,将此处清理后重新修建。
瑟瑟寒风,遥遥宫廷,伏在地下的树芽冲破地表,荡漾活力。不过初春的气息并没有让宇文邕振奋多少,他慵懒地仰躺在大德殿里出神,自从继任皇位以来,他已经数不清有多少个这样的清闲时刻,毕竟军国大事都交由大冢宰宇文护打理,自己根本不用插手,也根本不会被允许插手。
还没等他翻个身,宦官何泉便推门而入,看起来深色匆忙,略许慌张。
“慌什么。”宇文邕斥责道。
“……陛下恕罪,是大冢宰来了,他要和陛下商讨些事情。”何泉说道,他生性胆小,尤其是在见到不怒自威的宇文护时,更是无比紧张。
“让大冢宰来这吧。”宇文邕也从席上坐起身,“难得他有事要来找我商讨”。
何泉领命而出,只剩下宇文邕独自沉思,平时宇文护把控朝野,独断专横,不会轻易来找自己,除非遇到关乎皇室和国家的事情。看来是产生某种危机感,还是先去会会他吧。
宇文邕刚整理好衣装来到正厅,一个高大沉稳的身影便出现在殿门前,得到允许后,对方便缓缓踱步来到正厅。
“别来多日,陛下身体无恙?”名为宇文护的身影欠身道。
“有劳大冢宰挂念,朕身体安康并无大碍。”
随后宇文护又询问了一些其他事务,大多是零碎的家常事务。在一阵交谈过后,宇文护眉宇间浮现出忧虑和沉思,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又不打算先开口。宇文邕看出了对方的微表情和心思,于是准备自己引出话题。
“大冢宰看起来面色不佳,所为何事?”宇文邕问道。
“有劳陛下过问,臣下偶然听闻近日军中和长安发生几起人员非正常死亡事件,不知陛下是否有所耳闻?”
“朕向来深居宫中,不曾外出,可否请大冢宰细谈。”
“也并非什么大事,只是几个长安和军中的官吏突遭横祸,他们多为臣下的旧部,或死于天灾,或毙于人祸,且死因有颇多疑点,连续的非正常死亡事件令人不安,也必须要加以提防。”
“那大冢宰意思是?”
“臣下听闻上述遇难者不少为贼人所害,此说明长安和军中还藏有不少奸细,一旦有时机就会现身作乱。因此臣下申请在长安驻扎护军,以防贼人四起,望陛下亲准。”
听到这个要求,宇文邕略微迟疑了一下,毕竟能够出现在长安城的军队只有皇室的禁军,但现在让宇文护的私人军队进驻长安,如此一来宇文护的势力和耳目必然会遍布长安朝野,自己受到的监视程度也会愈发严重,将来一旦发生什么事情,宇文护也能快速召集他的个人势力和军队。
一想到这里,宇文邕便不由得深思,然而现在还不是翻脸的时候,该让步的地方还是得让的,不过让得也不能太过容易。
“大冢宰过虑了,长安城中南北皆有禁军,府衙也在全天听候调遣,大可不必劳烦大冢宰费力劳神。”
“陛下所言甚是,然而臣下以为长安已危机四伏,连臣下的下属和部将都横遭不测,普通的护卫禁军恐怕也难以为继。”
“既然大冢宰护主心切,朕也难却好意,择日就带护军前来吧,朕会通知禁军打开长安城门迎接大冢宰。”
“臣恭谢陛下。”
又交谈了几句后,宇文护便请辞离开。看着宇文护逐渐远去的背影,宇文邕在心里暗暗咒骂。看来宇文护已经察觉到自己利用兵气者刺客剪除他的羽翼一事了,只是未曾料到宇文护会借此要来了将军队驻扎在长安的权利。不过这也不要紧,自己早就和宇文护军中的齐王宇文宪取得联系,宇文宪会作为内应,将宇文护军队的内部动向提供给自己。
从前的隐忍,到这时就应该有所报复了。
随后宇文邕将何泉叫了过来,吩咐他让北宫珩等人执行下一个任务,他对这些兵气者刺客的能力十分信任,也对他们的忠诚度毫不怀疑,这其中的原因可以追溯到大周刚建立的时候。
大周建立之初,宇文泰已经去世,留下宇文护辅佐自己的儿子宇文觉,但宇文护并没有遵守约定,而是自己把控大权,将宇文觉架空成为傀儡。宇文觉不甘现状,为了对付宇文护从而组建代号为“凪”的武士组织,试图刺杀宇文护,但东窗事发,宇文觉被宇文护所弑,“凪”的成员也被驱逐和斩杀。但还是有部分成员秘密留在某个角落,并继续招收成员,教授给他们知识和技巧,始终效忠每一任大周皇帝。
秘密斩杀宇文护的朝野势力只是他们的现阶段任务,而武士们的最终目标是帮助宇文家族找到遗失的神物——长流之珠,他们的特殊之处也与长流之珠密切相关,即他们会使用“兵气”。这是需要练武者和武器不断协调才能练就的本领,类似于剑气,但并不局限于剑,任何武器都可以有兵气。而长流之珠则可以直接赋予或褫夺一个人的兵气,具有十分强大又神秘的力量,它的容器——细水之椟则具有保护持有者减缓所受到的兵气伤害的能力。早年长流之珠和细水之椟一直留存在宇文部里,但之后流失在战乱里。每一任大周统治者都在寻找它,找到它就代表找到了能控制力量的最高神器。
“兵气”也会根据使用者的体质不同而分为“金、木、水、火、土、日、月”七种类型,每种类型的兵气招式都由对应的星宿名称演化而来,一个兵气者可以掌握多种兵气,但对兵气者的天赋要求极高。
宇文觉和宇文邕如此信任兵气者,也是因为宇文家族本身就是兵气者部族,所有宇文族人都是兵气者,但宇文部族的人并不轻易在世人面前使用兵气。
但北宫珩的身份,似乎并不只是“凪”的一个武士这么简单。
在内宫的偏殿里,一阵清脆悠扬的歌声缓缓回荡。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突然间,眼前被一双手遮住,她有些茫然,不过很快就意识到是谁,随后拿去遮在眼前的手,一抬头便看到了北宫珩的脸,轻轻地笑了起来。
“歌唱得不错。”北宫珩说道。
“那可是,女官新近教我的。”
她叫北宫珺,是北宫珩的妹妹,年方十三,天生丽质,面若幼桃,清丽秀气,身着素纱粉裙,更显天真自然。早年父母死于战乱,随北宫珩来到宫中,托管在女官之中。这正是宇文邕确保北宫珩忠诚度的另一个手段,虽然在宫中落下把柄,但能有安身之所,也算极其幸运。
天色渐近黄昏,暮光辉洒平野,寒风拨动霜林,霞云撩人心魄。
“阿兄,你看西边的天空。”
北宫珩循着她的声音望去,西方的天空紫红辉映,长庚星跃然其中,它是指引方向的天星,引领行人和河流向更远的地方走去。
“真是好漂亮的星星呢。”北宫珺望着长庚星说道。
“确实是,像阿珺一样闪亮。”北宫珩说道。
“哈哈,和阿兄待在一起真是有趣。”北宫珺笑了起来,像一只小猫,“希望以后多些和阿兄待在一块的时候,那我就不无聊啦。”
北宫珩笑了笑,他知道自己不可能有很多时间和北宫珺待在一起,与自己相伴的更多是鲜血和黑暗。一想到这里,他望着天空陷入沉思。
这样的生活,将会持续到什么时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