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焕脑中一片茫然,莫名其妙,就被一股猛力掀到院子当中。
趴在青石地面上,后背传来火辣辣的疼痛。左手捏着箭镞不肯放,伸出右手勉强往背后伤处摸了摸,先是触到了濡濡粘稠的一片,不用看也知道是失血。再摸下去,竟觉得后心处陷了个碗一样的坑。
暗叫一声不妙,后心及心窝便已开始绞痛,如针扎绳缢的一般,似把腔内腑脏都绞作了一小团,又把肩膀胸肋全给绞住,再也没有一丝要松开的迹象。简直连意念也绕不过那绞痛,四肢全然听不见自己使唤。
只有脑袋还能缓缓扭摆,只有眼珠还能微微转动。这回多半是炸开了心窝,炸碎了心包,人无心岂可活?
最后一眼也要看看自己究竟死于何人之手,死于什么招式。侧目回顾,小道人站在那里,身边并无别人。忽见他稚嫩的脸上浮现狠戾,双眼吐露凶光,正高举着右手。那右手掌心分明是蚕头凤尾的一个朱红篆字,用红圈圈住。
虽认不准那个篆字,但这情形何其相似,当即恍然大悟。
自己掌中有道莹白的符文,原来小道人手里也有符文。自己还未用符文抗衡张妙显,小道人却已用符文从背后偷袭了自己。
还以为符文能帮自己复仇,到头来却要丧命于符文。苍天你是有眼无珠,还是故意欺我!
此身横死事小,血仇难报事大,自己周密计划竟毁于孱弱小儿之手。
看清了情形,明白是死于符文之下,心里略有一丝明朗。而胸中绞痛,竟也有了一瞬间的松脱,念头一下子穿了过去,达于手上。
唐焕咬紧牙关,另一条胳膊发力,撑起身子一翻,同时两支箭镞已经出手。无人看见是如何扬手,如何抖腕。
小道人对着重伤的唐焕叫骂一通,出了一口恶气。左手牵着袖角,右手振动符文,要二次打出火光,这回将其彻底毙命。只见掌心里红光泛动,焰头明灭,扑的一下,红光竟灭了。
自从上次唐焕逃出三仙观,张妙显为了防范厨房这类薄弱之处,便在几个孱弱道人手上设下了火法符文。只是符文印记没有不竭之理,不能久存,其灵力从注入开始,亦会不断流失。到今天,这火法符文已经存留了两个多月,本来存住的灵力就不多,张妙显技艺不精,流失得再快些,所剩已经很少。
最早可以使用三次的符文,今日只奋力用了一次,便已力竭。小道人不知个中缘由,以为是自己用得不对,还在兀自使劲挥手。火焰没有催出,寒光却已闪至,两支箭镞扑扑扎在咽喉。本来给另外两个道人预备的,现在全落在小道人喉咙上。
箭镞插得不深,但足以封喉。小道人只觉喉咙一紧,被什么顶住,想喘喘不上去,想咳咳不出来。这时候顾不得别的,捂着喉咙胡乱挣扎,一会儿捂一会儿掏。
那两个年轻道人,见唐焕还能打暗器,早就翻墙逃走,声响已远。
小道人自顾自地挣扎,不久后也两眼一黑晕了过去。且不会再醒来。
唐焕仰面朝天,躺在地上,胸口像是被千斤巨石死死压住。看不见自己后背,但身下那一滩血迹扩得越来越大。此时若得真人在身旁,或许还有得救,可这条计策,是自己选的。
心窝绞痛已数倍于方才,仿佛是将自己死死钉在了青石地面。身下的青石,脚边的尸身,不远处的门板,这些好像还在周遭,可同时又好像离自己越来越远了,远至天边。
抑或只是自己,坠下了漫长深渊。
其实已经了然,那个瞬间终将到来,也即将到来。只是不知,到底会是一闪而过,还是缓缓迎来?
若是缓缓迎来,有些情形好想最后再回忆一遍啊。可自己已经乱想了这么多,那些执著着的情形恐怕回忆不完,反觉得憾恨。可若不回忆些什么,这一段漫长深渊,是无比的饮恨吞声,煎熬扭曲。
大仇未报,父亲和弟弟,应是在黄泉含冤企盼,等待着自己手刃仇人的消息。
可自己这么个死法,如今黄泉相见,真是太难堪,太不甘心了。
即便是死,也应该是死在张妙显的面前啊!我宁可成为孤魂野鬼,也要盯着他不放,定要看看他最后是什么果报下场。
过了一炷香的工夫,方才两个年轻道人,去而复返,手中多了明晃晃的利剑。有一人迈入院中,要朝唐焕过去,却被另一人拉住。
“你忘了他身上的暗器?但有个差错都能置你于死地。再等等,看他死透了没有。”
于是两人在院门外又等了良久,地上的血迹好像都已凝固,这才肯来到近前。
“那孩子也真惨,逃过了一回,没逃过第二回。先给他收了尸吧。”
“你管他什么,给他收尸急什么?先把细作浑身穿戴扒了,不把他那些暗器、烟硝扔一边,我这肚子里总是提心吊胆的。”
一人站着,一人已经蹲下,要去摘唐焕身后的腰囊。
……
华山西峰半山腰,翠灵宫东侧偏殿。
张妙显独自一人来向使者请示,然后轻轻退出。
使者则盘坐于榻上,是个一袭白衣的男子,额头上箍着发绳,乌黑长发披散于后。他闭目宁神,呼吸无声。
少顷,院子里光影一闪,沙沙几声轻响,已有两人站在门外。
白衣使者睁开双眼,深深呼了口气,这才起身步至殿外,道:“你们俩怎么赶过来了?”
来者是一男一女,男穿褐色粗麻布衣,女穿浅蓝色绢衣。
女子含羞一笑,道:“当然是耐不住相思,不远千里也要来见你一见。”
褐衣男子眉头一攒,躲了半步,捂着胸口,好像有点反胃。
白衣使者看着女子,眼中清澈,有些深情,也有些无可奈何。转而问另一男子:“到底因为何事赶来?”
褐衣拱手道:“东使,老仙身边清闲,我们俩无所事事。听说你这边有什么神壶会,便请命过来看看,若有乱子,也尽些微末之力,活动活动手脚。”
白衣东使大致猜到,南使离火素来心粗性糙,体健无脑,根本想不到这献殷勤的事。一定是西使月照枝撺掇,才从老仙那里请命,跑来华山。
“你们俩若不活动手脚,我这里哪来的乱子。”
女子软声柔嗔地道:“灵鹏你好薄情。我们俩惦记着你,不远千里赶来帮衬,你还出言奚落。”
离火道:“说你自己就行,别带上我。”
东使道:“可知你上回擅作主张,埋下了怎样大祸?当时你也说是赶来帮衬,遇事却非要自作主张,擅自传下一道血符。结果用人不善,刘强志得到血符之后狂妄自大,自己取祸不说,还连累了三仙观二十几条人命。张妙显半生经营,几乎折损一半。你这还不是添乱么?”
女子委屈道:“竟闹到这样的地步?哎呀当时可能是有一点点草率,没能想那么周全嘛,还不是因为担心你。人家不能留在你身边,所以才草草留下一道血符,就算身在千里之外,也有血符能帮你独当一面。怪只怪老仙非要召我回去。若我能一直在你身旁,就不用将血符传人了,非但不会有这种隐患,还能帮你把每件事都料理稳妥。不如灵鹏你给老仙传个口信,就让我一直留在你身边,听你差遣。”
东使道:“是我在告诫你才对吧,你反倒得寸进尺了?”
觉得自己口气有些重,转而道:“不过西、南二使来得还真是时候。现在神壶盛会,人多手杂,有你们俩帮我,看守炼妖壶委实从容很多。”
女子又得意起来,“嘿嘿,我就说能帮到你吧。”
“但是你们二人必须听我安排,不可自作主张。南使你须耐着性子,见了什么不顺眼的人物,也不要闹事;西使你还是不要当众露面,你样貌太过娇秀,就算扮作道人也容易被人看出破绽。”
“谨听节两千洞东方灵鹏大使者尊命。”女子刚拖了一个长音,又俏皮地道:“你就算不夸奖我天生丽质,我也一样会听你吩咐嗒。”
离火又把眉头拧成个“川”字,东使也是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