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酒足饭饱,送诸人客房歇息,杨安国单请沈放书房相会。
沈放与他交情泛泛,但人家情意拳拳,饭也请了,总不能不给脸面。书房之内,点了壶茶,对面而坐。
杨安国道:“你护送的这位客人一身官气。这种人如锥处囊中,到哪里都要脱颖而出。你若想遮掩行踪,还是少叫他露面的好。”
沈放道:“是以请杨兄行个方便,有你马队遮掩,谁敢叨扰。”
杨安国微微摇头,道:“我一个贩马鞍子的,盗贼匪徒出身。”朝北拱手,道:“蒙皇上不弃,授予官职,还要亲自接见,皇恩浩荡,感激涕零。”
沈放忍不住哈哈大笑,道:“你在我面前,就莫要装了,你拿皇帝开玩笑,小心隔墙有耳,上得天听,叫你打回原形。”
杨安国也笑道:“哪里哪里。眼下身上都是条条框框,还是往日逍遥自在,这官啊,不当也罢。”面色一整,道:“眼下江湖上可不太平。”
沈放道:“哦。”
杨安国道:“昆仑派居然向玄天宗动手,事情闹的大了。玄天宗多行不义,此番是人人喊打。柳家堡、南宫家、长江三十六水寨,还有八极门、形意门,都在出力,清剿驱逐自己地盘上的玄天宗香堂。丐帮、铁掌帮这些以往与玄天宗梁子不小的,反是隔岸观火,没有急着落井下石。玄天宗自己也是分崩离析,不少香主逃之夭夭,公开宣称脱离玄天宗的堂主也有好几位。”
沈放登时想起陈少游,怀着一点侥幸,问道:“燕京玄天宗总堂情形如何?”
杨安国看他一眼,道:“听说龙雁飞的儿子也被人刺杀,玄天宗群龙无首,眼下全靠八部支撑。这八部态度也是不一,虽无人趁机造反,但有人想以牙还牙,直接宣战,也有人想安固京城,忍气吞声,还有人已经着急要选新教主,乱七八糟,也是莫衷一是。沈兄弟,你说那龙雁飞到底死了没有?”
沈放摇头道:“我怎么知道。”
杨安国道:“一月,再过一月,龙雁飞再不露面,这玄天宗就算完了。对了,还有一事,也是古怪。铁掌帮的副帮主霍稚权被发现弃尸在寿春左近一处隐蔽山洞之中。”
沈放一惊,寿春左近山洞?登时想起遇到柴霏雪之处,哪有如此巧的事情。装作惊讶,道:“霍稚权如此高手,怎会遭遇毒手?”
杨安国道:“据说做事的人极其谨慎,藏尸之地分外隐蔽。若不是搜寻的人中有一人擅养猎犬,靠着狗鼻子寻到那处,怕真是死不见尸,要成一桩悬案。”
沈放道:“究竟何人这么大胆子,敢杀铁掌帮的副帮主?”
杨安国道:“蹊跷就在这里,那霍稚权身上不见外伤,怀疑中毒,却又验不出毒药。更离谱的……”虽房间里就他们两人,还是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还有人在霍稚权失踪前后时日,在寿春一带见到唐家长老唐无患。”
沈放道:“说不定人家只是凑巧路过。”
杨安国道:“这唐无患参与嵩山之会,事后旁人都回四川,他跑到寿春作甚?寿春可在东南,更是战乱之地。”
沈放道:“人家走亲访友不行?”
杨安国道:“你说的也是,空口无凭,是以铁掌帮也是难办。”
沈放心念一动,道:“是以铁掌帮故意放出这些消息,逼着唐家给个交待。”
杨安国击掌道:“还是沈兄弟聪明,我也想了半日,才明白这其中机巧。”
沈放道:“唐家怎么说?”
杨安国道:“没听见什么动静,依他们家的作派,是真是假也不会站出来明说。”
沈放连连摇头,道:“唐家出了名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跟铁掌帮又素无冤仇。”
杨安国道:“那可就不知道了。”
沈放道:“杨兄寻我来,不会就为打听江湖上的道道吧,你如今已是朝廷命官,还有心管这江湖上的闲事?”
杨安国笑道:“我怎不是江湖中人,你莫忘了,我可是鬼谷子一脉传人。”面色微变,显得忧心忡忡,道:“请兄弟来,倒真有一事想请你帮忙。”
沈放呵呵一笑,道:“你这顿饭果然难吃。你如今手握重兵,还要我帮什么忙。”
杨安国道:“杀个人。”
沈放道:“何人?”
杨安国道:“此间知府蒯弘嗣。”
沈放微微一笑,道:“怎地,还未当几日官,就开始与同僚结仇了?”
杨安国道:“你入城之时,可瞧出什么不对。”
沈放略一思索,道:“战乱所及,山东各地生灵涂炭,一片狼藉,此处倒经营的好。”
杨安国道:“不错,一路所过,无处不缺粮,十室九空。这益都府地界,更是惨不忍睹,大批乡镇整个破败,一个活人不见。可偏偏进了这益都府,却是不缺粮食,百姓还能勉强温饱。”
沈放眉头渐渐拧起。
杨安国道:“只因这蒯弘嗣,在冬日之前,就派兵将周遭粮草搜刮殆尽。然后紧闭城门,外人一概不许入内。”
沈放目光一凛,心中一股戾气升腾。立刻想起途径那个吃人的村子,那男人的话声声在耳,他记得清清楚楚,说的是“当官的不给咱们活路,抢光了粮食”。难道就是这益都府,将周遭洗劫一空?
杨安国道:“国难之际,此行无异禽兽,难道只有这益都府的百姓才是他治下之民?”
沈放道:“我知道了。”起身告辞。
杨安国送到门口,道:“我只是瞧不过眼,杀与不杀,还是看沈兄弟自己心意。”
沈放不答,来到院中,深吸口气。明月高悬,夜风清冷,自热肺中滚过一圈,再呼出,白白一团雾气。
几步出了别院,脚步渐缓,越走越慢。
忽听一人招呼道:“沈兄弟。”
沈放回过头来,却见假山之下,杨妙真正对自己招手。
沈放走上前去,杨妙真开门见山道:“我大哥可是叫你去杀人?”
沈放点了点头。
杨妙真道:“我劝你莫要去。”
沈放道:“为何?”
杨妙真道:“那蒯弘嗣洗劫周遭粮草,并未挪为私用。非单外边百姓家粮食,便是这益都府中,不管贫富,家中粮草一概收归官仓。每月按户按人丁发放,一视同仁。便是蒯弘嗣自己一家,也是一般的定额定量,不曾多出一粒米。”
沈放并未接话,眉头紧皱。
杨妙真接道:“蒯弘嗣还做了一事,这每月的米粮,虽不要钱,却要做工。每家按人头摊派,要依他指令,纺织制衣,打造器具,总之不得闲着。你若有钱,不肯出力,花钱请人代你干也可。”
沈放道:“此人平素如何,可是好名之辈?”
杨妙真道:“我等不过来此两日,这些都是道听途说,与这蒯弘嗣更无私交。我话仅如此,沈兄弟你自己掂量。”转身就走。
沈放道:“对了,你们那个冯八千怎么了?”
杨妙真头也不回,道:“凌迟处死。”
沈放本是随口一问,可惜这冯八千只有嘴皮上的假功夫,注定斗不过杨安国。又在院中站了片刻,心意难决,于是去寻李壁,将蒯弘嗣之事说了,问道:“李大人,依你之见,这是好官还是坏官?”
李壁思索片刻,道:“人命关天,亦有轻重,少者轻,多者重。一地府城与乡镇,人丁之比,便是我大宋繁华之处,府城也只占两成。知府之责,地方父母,境内百姓存亡皆归所辖。但府城乃其亲躬之所,彰其显著。府城人丁暴亡过巨,自官面上说,却又比乡村来的严重。乡村之民狡黠,为减税赋,一贯少报田地人丁。兼且战乱之际,流寇遍地,洗劫乡村乃是寻常事,以此为由报上去,有罪也可遮掩,可说流寇打进府城,那事情可就大了。自律政上讲,灾荒之际,最恐百姓失控。府城比外面好管,要保全一府难,要保全若干乡镇村庄,无一疏漏,那是难上加难。城里百姓畏惧王法,号令之下,有衙役坐镇,也能通畅。乡村之民,老实时唯唯诺诺,若真为一己之私,大军也弹压不下,动辄还要造反。府城中人,离去府城,便无糊口的手段。到了野地之间,也没有乡村人觅食的本事。而且你知这府城之中,没有有头有脸的人物?此地战乱之下,受灾何剧,存粮多少?人口尚余几何?此皆是变化未知之数,我等不明就里,难下断言。”
沈放垂首不语。
李壁又道:“大灾之后,流民遍地,有钱有粮有地,还怕缺了人么?圣人论迹不论心,此事归根结底,要看其本心。是壮士断腕,还是沽名钓誉。还有一节,你该明白。”
沈放点头,道:“我也知眼下木已成舟,错与不错,对与不对,还不是算账的时候。”这片刻功夫,他脑子里盘旋几转,倒是渐渐冷静下来。
李壁道:“太极阴阳,互为表里,是非黑白,都无绝对,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人生在世,难以尽如所愿,更不能随心所欲,你我皆是身不由己。”
沈放道:“那该如何?”
李壁微微摇头,道:“我倦了,你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