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大祭司动不动就辱骂宫廷里的奴仆,他们果真蠢笨得要命。陆续有仆人发现这里的状况,聚集在圣殿大门外面。见到难以收拾的烂摊子,一个个只会抓破自己的脸和胸口,捶胸顿足地嚎哭。单纯地添乱。
“全都给我滚出去!这里是圣所,不容冒犯!”
大祭司将仆人们赶走,可是没有他们又没办法清理现场,无奈还得喊他们进来。圣殿的马赛克墙面和地面遭到了严重的破坏,倒在地上的那些人非死即伤,至少得把尸体清运出去吧!
“请你见谅,异乡人。这群蠢材只会烧饭和洗衣,稍微复杂一些的工作便无法胜任了。”
奥尔玛兹德连连摇头。
“愚蠢,而且偏执!像猪那么蠢,又像驴那么倔!”
原来被帝国人视为一体的萨拉什古国并非是单一的民族,他们内部有非常复杂的人种划分。奥尔玛兹德这样的统治者是高贵的智慧者,被奴役驱使的则是低贱的劳碌者。
“即便从事如此卑微的工作,劳碌者仍旧不是最低贱的。他们下面还有很多种呢!”
这些知识都是纳特从书里看到的,现在回荡在他脑子里。他很愿意和大家分享见闻,只是眼下还不行。他躺着一动不动,脸上被砖块击中淌了一大片血。最要命的是手臂,几乎变形了,碰都不能碰。
同伴们都伤得不轻,一个个自顾不暇,哪有空搭理他。希林踉踉跄跄走近他,大致瞧了瞧。
“哎呀呀,千万别碰,疼死我啦!”
“还好。”
“哪里好啊!一点也不好……”
“暂时没有性命之忧。纳特,你运气不错呢!”
“……”
“让那些仆人给你包扎吧,然后送你回客房休息,怎么样?”
“他们?没门儿!”纳特瞥一眼就觉得不靠谱。
这里医术原始而且也蛮,充满迷信的幻想。仆人们用一些来路不明的膏药直接涂抹在开放的伤口上,靠着咒语和鼓点生效。他们这连担架都没有!又是扛又是抱地折腾伤员。
“谁也别想过来!哪怕最简单的伤口遭到他们处理以后,也会演变成不治之症的!我宁可会战舰上,让军医来处理。或者一直等到回帝国再说。”
“纳特……真要是那么任性,别说手臂,你的性命都要不保了……”
“……”
“胖子,伤到哪了,让我看看?”艾利安走过来。
“你、你……啊!哎哟!哎哟!”
艾利安找了两个盘子做夹板给肥肥固定了手臂。
“嘻嘻,想不到是师祖亲自出马搭救了你。”希林在一旁笑呵呵的,“你瞧,他这份善意绝不是假的。他还活着的时候是个好人,至少曾经是这样的。现在的艾利安还留存了一部分当初的自己。”
“疯了!希林看不出来,他是为了讨好你才这么干的吗!”肥肥心里这么想着,小心地窥探对方,结果被那双冰冷的蓝眼睛吓得不轻。
“……”
至于为什么一个习武的大老粗知道如何治病救人,有句老话说得好,久病成医。见识得多了就知道该怎么办了。
一同闯进来的同伴大多还有口气在。只要他们能挺过今晚问题就不大。最好让自己人帮助自己人,希林也信不过当地的奴仆。
“奥尔玛兹德……大人,我恳请让我的同伴们再滞留圣殿一夜,等我教会他们如何正确地运送伤员再走。”
希林走到大祭司那里向他请示。他的情况也不妙,皮肉松垮垮的,讲话很吃力。用尽了全身力气也好像是在吹气。他在乎的不是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而是关乎他名节的大事。
“现在你知道谁是古国权力最大的人了?”
“是你,当然是你了,祭司奥尔玛兹德大人。不然我也不会直接请示你了。”
“哼,这还差不多。你的同伴当然可以再滞留一段时间,只要他们没死。”
一截皮肉松开了,大祭司用手捂着。
“或许我可以帮助你。”
“噢?”
“我有一位医术非常高明的朋友,经过它的指点,我也稍微会一点缝合手术。至少能帮你……呃……固定一下你的皮肉?”
“好啊,请吧。我将不胜感激。”
希林会心一笑,能巴结上这里地位最高的人,请兵的事就有着落了。他的随身行李里装着那一小卷天使金线。而且恶魔撒耶坦就在这,它可以当面指导。
说实话,奥尔玛兹德的伤口看起来跟普通人类的没有区别。新鲜的切口流血不止,像案板上的肉。只是他仍然活着,心脏有力地跳动,胸口还有呼吸。这种状态令希林困惑不已。
“你好奇我是什么?”
“嗯……”
“我的凡胎肉身就是普通的人类,和别的人类没有区别。”
“那你……”
“你想问我为什么是这种状态?”奥尔玛兹德轻易读出希林的念想。
“我原本正在进行修炼。是的,这伤口是我自己割出来的,也是我自己要脱离皮肉修行的。只可惜……我的修行被打断,现在不得不凭旧皮囊回到人间。”
晚饭的时候,仆人们又送来当地的美食。洗衣和烧饭的确是他们最擅长的工作。
至于那位大酋长,不得不说,他无论是对尚作天师,还是这位奥尔玛兹德大祭司,都无比恭敬。这些人骑在大酋长头上说一不二,只当君主是个摆设。大祭司没开口,酋长一个字都不多说,就坐在原地候着。
缝合手术过于复杂,有太多的血管和肌肉纤维的断面,就凭希林那两下根本做不到。恶魔撒耶坦站在边上稍微指导一二。或许没所谓吧?这个大祭司的再生能力异于常人,切开身体脱离皮肉都能复生,一点点小伤应该不算什么……
奥尔玛兹德比预想中更加健谈。手术的漫长过程中,他陆陆续续讲了一些他的情况。
“我们这个古老的国度里,一切都像静止的一样,一点改变都不会发生。儿时我见到一只苍鹰落在宫殿顶上,死了,留下一具尸骸。如今那尸骸还停留在原处,留下一个黑印子,只剩一点点碎骨。顺带一说,我这副肉身已经用了三百年了。”
“三百年?!”
“我的肉体凡胎与普通人无异,但我的皮肉可以从白骨上复生。当我一副皮囊用得太久,因为衰老而力不从心的时候,我就不得不除去它,回到棺椁中等待重生。”
“!”希林大吃一惊。
“你这么做不会疼么……?”
“疼痛仅仅是肉身的一种状态,皮肉受到刺激而产生的毒素罢了。我的意志力高于此,疼痛于我而言不顾挂齿。”
“所以,其实你还是会感受到……”
听到这么令人毛骨悚然的事,希林倒吸一口凉气。
“所以说嘛,我对你算好的了!”撒耶坦很得意,尖细的手指甲指出下一处需要缝合的位置。
“‘撒耶坦’,那是谁?我一直听到你内心在呼唤它的名字。”
“那是……恶魔。我的恶魔。”
希林大意了,不该在能读心的人身边跟恶魔聊天的,这样一来,自己的底牌都暴露了。可惜,暴露了以后没办法和他撒谎,只能实话实说。
“‘神‘。被你们称之为’恶魔‘的存在,我们通常定义为’神‘。你掌握的知识没经过任何人的传承,至今从你与神的对话中习得。如今你操作的时候又不停地向祂祈祷。”
撒耶坦听了鼓掌大笑。希林无奈地看着恶魔,这时候什么都别想,免得再暴露底牌出来。
“你要这么说……也是。以前也有人这么形容撒耶坦……”
希林的脑海里浮现出关于扎卡力的记忆,他曾经固执地认为吸血鬼也是一种巫祝,吸食鲜血的过程是某种祭祀的方式。
“哼,想不到你小小年纪也是个祭祀!失礼了。”奥尔玛兹德听得一清二楚。
缝完了他的肚皮,希林开始缝合他的胸口和喉咙。那颗强健的心脏就在希林眼前跳动,不断迸出没有源头的鲜血。哪怕手术进行到这里,也没阻止老人家的滔滔不绝。
“我的重生需要时间,至少是一年,最长的时候则是十年。在我闭关不出的岁月里,需要凡人学徒替我主持国家大事。我说过,我只招收最漂亮的那种童仆做学徒。”
“偏偏我的得意门生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撒手人寰……我只得临时找来一个替补。”
“尚作天师?”
“对,他主动找上门来的。他是异乡人,与此地语言不通,一个人落魄街头乞讨维生。他会一点点异术,学了个皮毛,是个方术士。”
“我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在表演幻戏。”
“幻戏?就是他一会变火鸟、一会变雨龙的把戏?还把一张虎皮变成了真老虎?”
“哈哈,真真假假,未可知也!在萨拉什古国,只有祭祀一族才掌握这种秘术,不知怎么被他一个异族人学到了。”奥尔玛兹德仰头长叹,希林能清晰地看到他的气管在颤动。
“据他说,他在家乡早是有名的术士了,机缘巧合下,从旅行的商人手中买下一本古籍。上面记载了一些幻戏的秘法,被他学会了。可惜古籍不完整,他没掌握更高深的部分。于是他下定决心西行至此,来异术的发源地寻找答案。”
“原来如此……”
“我以为他会遵从我的安排,为我打理国事。没想到他是个狼子野心的恶人,竟然趁我最虚弱的时候袭击我、意图篡夺我的位置!”
“这么说,是他趁着你修行的时候给你贴了符纸、钉上钉子的?”
“显而易见!铁钉使我动弹不得,永远困在那个姿势!别人还以为我在修行呢!他假借我的名义作威作福!”
“……真可惜啊,你在皇宫里都没有个亲信么?连大酋长也没起疑心?”
“大酋长?哼!”
有些话奥尔玛兹德不打算讲出来,没必要让那些凡人知道。他只要在脑子里过一过记忆中的画面,能读心的人自然会明了。
大酋长与这个奥尔玛兹德的关系非常复杂。希林见到一些往日的画面,奥尔玛兹德将自己的女儿嫁给大酋长,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君主的岳丈。只是这个国度里,女人的地位极低,略等于牲畜。哪怕国师的女儿也不过如此。
更早的一些记忆中,是奥尔玛兹德辅佐这位大酋长上位的。希林见到了他加冕的画面。而这个地方有极为血腥残忍的传统,一旦确定某个王子继承大统,其余的兄弟姐妹、一切妃嫔和女奴,全部会遭到处决!希林看见了那段血腥的记忆,一部分幼小的王子公主就是他手刃的,就在这清水池的圣殿里,几乎就是希林眼前的位置,池水全都染成红色了。
见到希林惊恐错愕的表情,他得意地一笑。
某种程度上来讲,这位国师是大酋长的救命恩人,将他从那么恐怖的地狱中救出来。只是经历过如此的童年,又能指望这种君主有什么作为呢!
把奥尔玛兹德的伤口缝合得差不多了,见他那么满意,希林便趁机提起了请兵的事由。
“不必多说,我早以知晓此事。在我重握大权之际,是时候召集所有的酋长,重新树立我的威严。你且少安毋躁,静待时日。我的号令发出一周以后,路途最远的酋长就会赶来。届时,我会涌泉报答你的滴水之恩。”
原来古国的统治者被称为“大酋长”,是因为他的治下还有无数的部落和“小酋长”。既然“权力最大”的奥尔玛兹德亲口答应了,希林就当这事办成了,总算松了口气。
“但愿时间还来得及,算起来查尼已经在路上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