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皇宫回廊里的时候,撒耶坦的影子出现在身后。它只能在皇宫逗留一小会儿。
“进展如何?找到去地狱的路了吗?”
“放心,一切顺利。我的计划成功了,现在我只要随时踏入那个箱子,就可以立即抵达我们的中转站。”
“嗯,很好……”
希林回头一看,恶魔的样子很虚弱。莫非地狱的情况还有所反复?难怪它最近无暇顾及自己。
“人类奴工的图纸画得怎么样了?难得来地狱观光,就一起带来吧。”撒耶坦指的是画家文斯柯。
“人类奴工?这个说法真是新奇。”
“对哦,上次送了他一个装金币的盒子,也不晓得他有没有卖力干活!”
要找画家的工作室容易得很,他在皇宫上班了,工作室就在宫殿脚下,面向大海一侧的陋室。那里原本是个储藏室,平时没人经过。环境清幽,适合艺术创作。
“就在那边。我过去看看吧!”
本以为皇宫里所有的地方都金碧辉煌,可以一走近画家的工作室就好像到了废品回收站。天呐,他怎么把这么干净漂亮的地方搞成现在的样子的!
到处都是五颜六色的杂物,到处乱哄哄脏兮兮的,圣天使的街区也没有这么混乱!而文斯柯那家伙穿着围裙,拿着老大的刷子,高高地坐在一架伸到房顶的梯子。他正蹲在天花板上发呆呢!
“喂,你在干嘛?”喊了好几声他才有反应。
“希林?嗯……笨蛋,没看见我画辅助线么!”
“就你画的这些七扭八歪的横线?”
“你懂什么啊,等我弄出来你就知道牛逼了!”
画家不耐烦地爬下来。他现在灰头土脸地跟建筑工都没什么区别。为了和希林讲话,他不得不推开梯子边上的大块石料。
“你这个工作室怎么乱七八糟的?都是什么破玩意堆在这里!”希林随处看看。
“别碰!这些是制作马赛克拼贴的原料!彩色玻璃!我好不容易才挑选出来的。”
文斯柯的桌案上还有一张小小的图纸,他有不止一项工作,和希林讲话的同时,又情不自禁地拿起案头的工作继续做。看样子他需要反复比对图稿和手里一筐玻璃的颜色。
“你都不知道,皇宫的家伙们变卦得可快了!明明去年画好的图稿,上周拿给他的时候竟然不要了,全都重做!气死我了!”
希林看着他拿坩埚融化了玻璃,加入一些矿石粉末,液态玻璃呈现出不同的颜色。
“你这壁画,怎么还用红色的玻璃?”
“你看看草图的这里,是不是红色?”文斯柯指着自己的草稿。
“分明就是一幅黑不溜秋的画啊……那个不是黑色嘛……”
“是红色啦,这里一块是酒红色!”
画家眼里的世界远比希林认识的单词更丰富。所谓的“黑色区域”在他眼里是色彩斑斓的一片美景,每种颜色都有个像诗一样的名字。
“这里是锈色;这里是一半的黑色掺上暗红色;而这里的反光,高光的部分是湖蓝宝石的颜色……”
“文斯柯,这些又是什么,也是皇室定做的东西吗?”
希林又发现了许多晶莹剔透的玻璃眼珠子。
“不,那些是拉明娜的私人订制。”
“哦。”
希林没有把这个似曾相识的名字放在心上,他当是哪位贵妇呢。那些眼珠子全都是玻璃烧出来的,要说像人眼也不尽然。栩栩如生,却透着某种不属于人类的光彩。凝视这些眼珠,希林会看到自己眼睛里的恶魔。
“你在看什么?”
“没……我就是随便看看。”
文斯柯很在意,一把夺过希林手里拿着的那对儿眼珠子。
“别碰,都是她的私人物品,你个臭男人别摸!”
“切!”
希林一笑而过,画家却另有一番心思。他偶然一瞥,注意到希林挑选出来的一对儿眼珠子与众不同的光彩。
“希林啊希林……你真是天才!”
“怎么了?”
“这对儿眼珠子是有生命的,她刚刚看我了……”
“说什么呢你,疯了吧!”
文斯柯说完发疯一样地奔去工作室一角,有个人偶堆放在钢琴前,很多部件都拆卸下来,处于维修的状态。
“终于让我找到了,你看,装上去以后就完美啦!”
“等等,怎么是‘她’?”
原来“拉明娜”是狂欢舞会上那个能弹琴的人偶。她给皇帝弹了一次琴就被收起来了,希林也不记得扔哪去了,原来放在画家这里。
“她是我的恋人,你竟然忘了?!你瞧,装上这对儿眼珠子,她就会含情脉脉地看着我了。好像魂儿回来了一样的。”
“欸呀……我记起来了。但是,‘恋人’?你认真的吗?”
“你跟他们都一个德行,根本不懂!”
“额,我确实不懂……恕我直言,一个人或许会爱上同性或异性的某个人,或许会超越道德和伦理的桎梏,甚至可能爱上某个根本没有接触过的、高高在上的偶像,但无论怎么样……至少都得是个‘人’吧?哪有人会爱上东西的。”
希林觉得自己的道德水准已经低得能把纳特那种学者气到吐血的程度了,但他的一番言论仍旧引起了画家的愤怒。文斯柯恶狠狠瞪着他,恨不得现在就把这个野蛮人生吞活剥了。
“你懂什么?!”
他紧紧抱着自己的“恋人”不放,生怕被人抢走了。
“你懂得什么‘爱情’!你经历过纯净无暇的、没有一丝杂念的爱么?你经历的是些什么玩意?无非是些丑陋的、掺杂着利益瓜葛、发谢私欲的龌龊行为罢了!”
“看看她!她的美举世无双,她对我没有一丝贪欲;我对她除了无限的赞美以外,也没有一丝丝龌龊的想法。我们之间的感情是纯净的爱恋。”
“可是……可是……她对你没有任何感情啊……”
“看看她的眼睛,你敢再说一遍?”
说完文斯柯又后悔。
“不,你别看。看过她的人都会爱上她……但她属于我,你休想夺走。”
“谁稀罕!只有你才爱人偶。”
希林当然知道那对眼珠子里藏了什么魔法。
“慕娜,你对画家动用过那种小戏法?”
“啊……已经被主人看穿了?”
“解除你的法术!”
“啊噢,做不到诶。我跟你说过,法术只在对视的一瞬间生效,效力早在几个月前就解除了。他现在这个样子啊,纯粹是恋爱的后遗症!”
“……”
“她不是女子,但她胜过一切女子……”
画家陶醉在不切实际的爱恋中。
“舞会上我喝醉了,她和我甜言蜜语说了好多情话……她懂我!她的声音那么温柔,眼色撩拨着我的心……天呐,没人愿意相信我!一个也没有!虽然那晚我喝醉了,但我没有疯!”
文斯柯一阵高兴又一阵痛苦,一开口他嘴里的全是酒气,他现在同样烂醉如泥。
“舞会结束以后她就坏了。再也不动,也不开口和我调情。没有她,我的心都碎了……告诉你,我没疯!如今无论我喝得如何烂醉也听不到她一声情话,我多想再见一见她啊……”
“文斯柯,我看你是脑子坏了。少喝点酒,少谈点恋爱吧!成天见一个爱一个的,爱情对你没啥好处。”
希林懒得搭理他。如果纳特在这,他能说两个钟头君子修身养性的话题。
“恋爱令人头脑愚蠢,跟醉酒、赌瘾一样是非常不健康的行为。有修养的人可不掺合这种低级趣味呢!”希林已经听到纳特在虚空中絮絮叨叨了。
文斯柯晃晃脑袋,抱着他的“恋人”不住地亲吻,轻声说着情话。说实话,希林有那么一点恶心。
“文斯柯今年超过三十岁了吧?怎么还这副样子……”
“喂,我拜托你绘制的图纸完成得怎么样了?”
“?”
画家转过头,锋利的眼睛看着希林。
“在抽屉里。”
希林拉开抽屉,里面是厚厚的一沓画稿。第一张是精心绘制的高塔细节图,非常漂亮,撒耶坦百分百地满意,希林也挑不出毛病。
“喜欢吗?”
“嗯。世界上最挑剔的甲方也会满意。这些图稿全给我吧!”
“哼,没门。”
画家得意地笑了笑。
“你往后面看看。”
“?”
再看第二页,希林知道他的鬼把戏了。原来画家仅仅画了一张,后面全是草图。他的草图未免太狂野了,像疯子的涂鸦,完全看不出是什么东西。
涂鸦上还有密密麻麻的小字。仔细一看,更是不知所云。根本不是帝国的书面语,不晓得那是什么字,反正希林没见过。
“文斯柯,你疯了。瞧瞧你画的都是什么玩意……”
“希林洛斯——!”
画家突然一把抓住希林的双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干嘛?”
“你这个骗子!”
希林一阵错愕。
“你给我的天使金币根本就是一泡污,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你把盒子打开了?”
画家从怀里拿出肮脏不堪的玻璃盒,里面都风干了。希林勉强看了一眼,碰也不想碰。
“不是说过、盒子不可以打开么!”
纤细的光翼丝线散落在盒子周围,因为盖子被掀开,全部丝线都断裂无法修复。
“难怪你只画了一张……这玩意你还留着?扔了吧!我再给你弄点新的天使金币。”
文斯柯笑着摇头,把玻璃盒子当个宝贝揣回怀里。
“我知道是你搞的鬼。你是个骗子。你能让粪土变成金币,也能让陶瓷做的人偶变成我的情人。”
“瞧你说的,那是因为……”
仅仅一念之差,希林咳了一声把话茬压下去。当日舞会上人员众多,场面一度陷入混乱,两只恶魔才趁乱混进人群搞出的恶作剧。
再给它们一次机会,长一百个脑袋也不敢。皇宫受到圣天使的庇佑,有些圣灵就依附在古代雕塑上。一旦祂们察觉到恶魔的存在,就会不遗余力地绞杀。
“一切都是你的鬼把戏。再给我变一次吧,让我再看看她吧!”
“……”
“求求你,求求你!”
文斯柯连基本的理智都没有,简直是个无赖。他又死死地抱住希林双脚,一边亲吻一边威胁,还把所有错误归咎在希林头上。
苦求半天没有结果,他沉着脸夺回所有的草稿,塞进抽屉锁起来。只剩下精心绘制的一张。
“干嘛?”
“让人偶活过来。”
“这个真的不能……”
“那就永远别想拥有全部的画稿!”
画家下定了决心,他从希林犹豫的神态之中窥见了端倪。
“你一介武夫,大字都没认全,更别说画图了!我的图独一无二,全天下找不出第二个人能代笔,不信你就拿着这张去问问。除了我,谁也没办法完成这份工作!”
“文斯柯……”
“而且,别以为偷走草稿就有用。所有的注释都是密码,除了我没人认得。也别动歪脑筋。我虽然打不过你,但我可以自残。信不信我现在就拗断自己的手?到时候你一张图都没有。”
“你究竟要干嘛!”
“让人偶动起来!”
“你!”
被画家纠缠得不胜其烦,希林看了远处的人偶一眼,他眼睛里躲藏的魅魔随即闪现在人偶的玻璃眼珠子里。人偶突然有了一丝生气。
“拉明娜——!”
画家发疯一样抱住人偶。果然他敏锐地察觉到了变化。
人偶眼眸里地恶魔看了画家一会儿,它喜欢戏弄人类,可惜它根本不爱画家。玩了一会儿它又回到希林眼睛里。
“拉明娜?你怎么了,拉明娜!又要去那个世界了吗……快醒醒啊!”
画家察觉出异样,大声地呼唤人偶的名字,好像在挽救一个濒死的人。
“为什么……?”
文斯柯大哭不止,情绪几近崩溃。恶魔们却在一旁哈哈大笑,诡异的笑声充斥着希林的脑袋,只有他一个人能听见那些恼人的声音。
“她太脆弱了……舞会之后就坏了,现在又坏了……”
“真可惜。”希林冷冰冰地附和。
文斯柯还想继续修补,希林已经不耐烦了。
“画家,别修了。把图画了,人偶每天都会对你笑。”
“真的?”
希林点点头。恶魔得到应允之后游回人偶的眼眸里,随意地施展它的招数。
“乖乖画图,她就一直在你身边。”
“一言为定。”
“我要离开一段时间。但愿我回来的时候你全都画好了。”
“那要看我的恋人会给我怎样的启发了……”
整件事充满了荒诞,到了不可理喻的程度。画家狡黠地盯着少年,算计着怎么充分达到自己的目的。
希林离开工作室的大门。还有个影子从黑暗中走出来,似乎等了他很久。
“小爷爷,你回来了?地狱之行顺利吗?”
“进展得不错。”
“你有空的话,来世界边缘的边缘做客吧!通天塔的领主非常希望见一见你啊!”
“怎么又是那个什么领主,莫名其妙的。”希林觉得有些反感,十分敷衍地说,“嗯,知道了。等我打理好自己的事情就去。”
“请务必要来哦!我们全都等着你大驾光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