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星·纽加哥·港口】
【一九八九年十一月三十日】
【十一月的休止符·D大调幻想曲·其六】
给我一个名。
一个高贵的名,一个伟大的名,我们总该明白,名字是伴随着我们一生的事物,它使我们成为独立的个体,让别的人能够认知我们的存在,名字,称呼的时候需要用到名,书写的时候需要用到名,呢喃的时候需要用到名。
一个名字有多大?
这个问题就有点耐人寻味了,一个名字的大小到底有多少?这个大小是以什么界定的?书写在纸张时候的长度,还是记录在机器之中所占据的存储,通过言语说出来所耗费的时间,这些都能够算作一个名字的大小,名字的大小在日常之中应该不会被人提起,他们只会在意名字怎么读,怎么写,不会去思考这个名字到底能够在这个世界上占据多少内容。
一个存在拥有多少个名?
根据常理而言,名字可以代表一个存在物质,比如某个人的具体名字,比如某一封信的编号,这种在一定范围内独一无二的、并且对应着不同存在的信息,一个名字对应一个存在,在人的共同认知之中便是如此,而除了名字之外,还会有另一种代表身份的称谓。
比如【齿轮】。
二阶堂野野是知道的。
交错的齿轮、旋律、叙事诗、基石、构筑、机械……各种称谓,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个,齿轮的名字,一个能够概括齿轮的本质的名字,李曾经告诉过她,在尼莫点的时候,她所看到的那文字,用扭曲的字符书写出来的名。
尼莫点,也就是海洋难抵极,是这个世界表面距离陆地最偏远的地点,和最近的陆块相距两千七百千米,那是整个世界最安静的地方,孤离于陆域、船舶航线及洋流之外,所处的海域之中,人类活动及其他生物踪迹极度稀少。
李当初为什么会去那种地方,这件事二阶堂野野到现在也没有想清楚,不过她能够知道的是,正是那一次远离大陆的航行,为后面的一切变化埋下了伏笔。
魔女事件。
港口弥漫着一种淡淡的血腥味,顺着这个味道看去,看见的便是那些集装箱,看来,此时黑云会已经在开始处理集装箱之中的东西了,集装箱之中的东西是什么并不难猜,无非就是那几种,违禁品,管制品,活物,根据这血腥味猜测,应该是活物吧,这种淡淡的味道早已经和大海的味道混合在了一起,普通人应该分辨不出来。
但不论从什么角度来看,此时的港口都过于平静了,很难想象到,在晚上的时候,港口会迸发那样的火光,那冲天的火焰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她想不明白,能够制造出那么大范围的火焰,至少得需要一定量的可燃物作为基底吧。
二阶堂野野正计算着若是依靠半步熔岩的力量,需要多少才能够办到当时港口的那种火光,或许,得把整个港口都引燃才足够吧,正在她思考的时候,口袋之中的十字架又传来一种温度,这一次,十字架所指引的方向很模糊,或者说根本没有,那温度也比之前低了一些,这次十字架又在指引什么?二阶堂野野想不明白。
说实话,她到现在也没有弄清楚十字架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它似乎并不是一种死物,而是带有自我意识的物品,但这种自我意识极其稚嫩,硬要说的话,也不过就是是根据她的指示做出回应,和一般的污染物不同,十字架并不只有那种非自然的权能,它能够做到的事情很多,多到……多到仿佛是几种污染物集合起来才有的结果。
叮。
集装箱之中的活物们蜷缩起来,他们知道了自己的命运。
或者说,最开始他们就已经知道自己的结局,从进入到集装箱之前,不,还要再往前一点,再往前一点,追溯到什么时候呢?几个月前?几年前?这一条路从最开始就没有回头的可能性,一切的行为都决定了他们如今的下场,这是一种转变,从他们转变为它们,现在它们已经不是人了,它们失去了人权,这种在和平年代听起来有些荒诞的事情确确实实发生了,它们失去了作为人所应该拥有的一切。
红色的液体流到脚边,吓得货物惊叫一声,抱紧自己的头,那被切割开来却又没有被处理的肢体就是它们最害怕的东西,恐惧感高悬在它们的头上,告诉它们,这就是下场,在这种重压之下,它们早就无法保持冷静和理智,有的货物正在呢喃一些听不懂的话,有的货物啃咬着自己的指节,它们的眼神都是如此空洞,没有任何感情,感情这种东西早就不属于它们了,为了保证这些货物不会在半路上饿死,黑云会给他们注射了些许亢奋剂,强迫货物们的生理体征维持在一个安全的地步,不至于死在半路。
当然了,若是货物们自己想不开,那就是另外的事情了。
“人有两种需要,一是肉体的需要,一是心灵的需要……饿了要吃饭,渴了要喝水,冷了要穿衣,类似这样的一切都是肉体的需要,还有一种心灵需要……两岁的小孩子,吃饱穿暖了,身上也没有病痛,一时离开了他的母亲,他就会哭,他为什么会哭呢……”
在九号集装箱之中,一个看起来六七十岁的老人双手合十,闭着眼,他笔挺地坐在地上,他身上没有任何衣物,或者说,在整个集装箱之中的人基本都没有穿衣物,那种东西早就被收走了,他们能够得到的不过是一些破烂的布,勉强能够保证自己的温度罢了。
老人的声音在集装箱之中显得尤为明显,他的话语带着一种虔诚,此时他在说什么呢?没人在意,也没有人在意,货物们还在悲痛自己最后的那点时间,至于这个老人的话语没有任何人会去仔细聆听。
“在身体方面虽一无所缺,但他那小小的心灵需要母亲的爱,等他渐渐长大一些,母亲就不能够满足他心灵的需要,他需要朋友,需要娱乐,等他上到大学,母亲、朋友、娱乐仍不能满足他,人的不满足使他们寻找,一个人的一生总是在追寻着什么,却又得不到,只好以忙碌来忘掉它,因为一旦闲下来,就会觉得空虚了。”
老人的声音逐渐变大。
“凡劳苦和负重担的,都到祂的跟前来,祂会使我们安息,不要为明天忧虑,因为明天有明天的忧虑,一天的苦足够一天受的了……爱你们的近人,恨你们的仇人,不,你们当爱你们的仇人,当为迫害你们的人祈祷,道路,真理,生命,唯有经过祂,才能够到达父的那里去!”
至此,他停下了。
老人晃悠悠地站起身,他身上的精气神又在这一瞬间消失殆尽,仿佛从未存在,他的气息一下子萎缩了,好像一瞬间走到了自己生命的尽头,哪怕只是站在地上这个动作,就抽干了他所有的气力,他晃悠悠地,依靠在集装箱的墙壁上。
集装箱的构造很粗糙,外部做工不错,很结实,内部就显得没那么仔细了,当然了,牢固肯定是足够牢固的,就是不那么规整。
比如,一颗生锈了的,突出来的钉子。
“神啊,你抛弃我们了吗?”
某个货物抬起了头,在缝隙之中渗透进来的光芒之中,货物恍惚看见老人的身上仿佛有什么东西,有什么东西伏在老人的后背上。
“我这一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没想到最后的时候居然会沦落到这个地步,是我不够虔诚吗?还是我做过什么恶行?我自认为我从未做过亏心事,但……”
老人长呼出一口气。
他猛然把自己的头砸到那一根钉子上。
钉子有多长呢?不长,也就十几厘米的样子,角度很刁钻,若不是故意去触碰,是绝对碰不到的,但说短也不短,十几厘米足够从眼睛进入,搅动大脑,坐在地上的货物在看见钉子和老人的眼睛相接触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来不及挽回了。
钉子毫无阻碍地刺破了眼珠,然后刺向了大脑,垂下的头并不是平稳的,那一个简单的动作就让钉子把大脑之中的神经挑破了不知道多少,换而言之,在做出这个动作的时候,老人已经没有救了。
那一缕光芒照在老人瘫软的身体上,从老人眼眶之中流出的血是如此鲜红,这红色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睛,老人为什么会成为货物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了解,没有人去问,自然不会有人明白,不过,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人死如灯灭,无非就是集装箱之中多了一具尸体。
——是吗?
——恶魔是如何诞生的,你们想过吗?污染?扭曲?滋生出恶魔的,是整个社会。
——你们应该不会去想吧?被社会抛弃的人,被群众冷漠以待的人,失去了容身之所的人,孑然一身的人,毫无牵挂的人,寻死之人,他们是社会的最底层,是整个社会的弱者,而当弱者斩断和世界的一切牵连之后,它们就会蜕变。
于是,在一个小小的集装箱之中,恶魔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