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神君大人的人,这阴阳杵给你们我也放心。可惜缺了一把趁手的利刃,你们有么?”
“有的。”秋池与少年互望一眼,虽然不懂为何需要利刃,但若只是需要利刃,却是最简单不过的事了,秋池便伸手探入袖中,将那黑色长刃缓缓抽了出来。
鬼怪姑娘自那长刃出袖,便瞳孔一缩,越发笃定他二人的身份,只莫名感叹道:“真是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又见面了。”
秋池正一心窃喜,没听清:“您说什么?”
鬼怪姑娘摇头:“没什么,给我罢。”便将那长刃握在掌心,紧了紧,对她两个道,“这寒水刺是神女大人真身上的枝丫,应该是一对儿,还有一枚在哪里?”
便听秋池喊了一声:“无明。”
少年意会,立刻将他袖中一柄模样相差无几的长刃抽了出来,果真是一对。
鬼怪姑娘点点头,却不立刻带他们去取阴阳杵。秋池只当放置阴阳杵的地方离这里颇远,想着鬼怪姑娘可能要休息一下再出发,然而却听鬼怪姑娘感叹道:“神君大人曾说,待他想出可以彻底封锁幽狱之门的法子便会来九幽接我,又说,这法子他未必立刻就能想得出来,或许要累我在九幽待上许久。”
秋池目送她向河岸走去,声音也如河水一般起伏微妙,虚幻不真:“我果真等了许久,久到我不知昏昼更替,潮涨潮落,受不住这九幽孤冷,恨不能在无尽黑暗中永远睡去。”
若是此刻还察觉不到异常,秋池就白长这么大了,但她毕竟年轻,还没料想过最糟糕的场面,只道鬼怪姑娘忽然这么悲春伤秋,感怀过往,或许是因为乍然恢复清醒,有些受不住前尘往事的刺激,便只是下意识跟了几步。
正是这几步的距离,她才先一步看到那不可思议的一幕,那是只落后她几步之遥的少年绝看不到的画面,秋池发誓,若早知鬼怪姑娘需要利刃是这种用法,她绝不会轻易拿出来。
至少,不能那么简单就任她拿去。
那寒水刺正安静地,轻巧地,悬空着对准鬼怪姑娘的心口,一寸一寸扎进血肉里,可不知是不是九幽太暗的缘故,那血肉受了这一刺,竟不见血色渗出,反而有浓浓的类似腐烂枝叶混着污泥的怪味萦绕鼻息。
这味道一出,就连少年都微微动容:“魔血?”
秋池不知什么魔血,只知道鬼怪姑娘似乎犹嫌不够,竟伸出双手交叠着往寒水刺的钝头上一按,狠狠洞穿了自己的心脏。
一声沉闷却滑腻的,血肉被刺穿的噗嗤声霎时灌满秋池的耳心,仿佛一大滩粘稠的泥浆塞进耳朵里,叫秋池难受得毛骨悚然,心里也跟着狠狠一揪。
神武穿心,任是什么妖魔鬼怪,神躯仙胎,都只有死路一条。
秋池便吓住了。
她从没见过在神武穿心的巨痛之下竟还笑得出来的人,可那笑容轻松又满足,竟似解脱一般。秋池脸色一变,立刻跑过去接住缓缓软倒的身影,只觉触手一阵冰凉。
“您……您为什么?”她不明白。
不但她不明白,少年也不明白。
他们此行只是为了找到阴阳杵,但为什么鬼怪姑娘却要自戕?
鬼怪姑娘躺在秋池怀里,贪恋地感受着许久不曾触碰的温暖,仍笑:“神君大人曾经承诺会带我离开九幽,可惜他来时失了一半真身,力有不逮,只能以残躯替我封锁住幽狱之门,斩断这地狱莲无法彻底化形的遗憾,恢复我的自由。他对我说,终有一天会有人来接我走,叫我耐心些,不要怕。我自然相信神君大人,只是没想到,这一等又是十几年。也可惜我虽得了自由,却因为幽狱之门片刻的失控,被魔息与混沌之气寄生,这真身撑到如今已是苟延残喘,还好你们来得巧,否则我一入魔……”
她低头看了一眼心口,停了停才继续道:“阴阳杵一早被我封印在元神里,如今受这魔躯所限,解开封印的术法我已施展不出,这是唯一能逼出阴阳杵的法子。你们可会启召神武?”她蓦地脸色一僵,气息又弱了几分,“糟了!”她道,“阴阳杵中已没有神君大人的本源之力,你们即便会启召神武,又如何能召得动它?”
秋池脑子嗡地一下,自觉想通了什么,苦笑道:“我会。”她直视鬼怪姑娘,安慰她道,“无度曾说,神木之心承载着岛主的记忆和天赋,是岛主的神力之源。你放心,本源之力,我有。”
“那就好了。那就好。”
鬼怪姑娘软软吐出一口气来:“我死后,出窍元神若不净,不必留手,一切以取出阴阳杵为重。”秋池只觉自己的手被紧紧握了一下,“待见到阿清,告诉她,照夜如今很好,莫要再错过了。”
秋池不知照夜是谁,听得一头雾水,然而这并不妨碍她对鬼怪姑娘的心疼和惋惜。她不知道神君大人究竟安排了谁来九幽接这位鬼怪姑娘,不,不能说是鬼怪姑娘,这位姑娘不是鬼身,而是被混沌之气和魔息寄生异变的魔躯。即便魔化,只要元神纯净,其本质仍是神灵。
这是一位险些堕魔的神灵。
无度曾说神君大人精于布局,从无差错,即便有些微偏差,也会及时扶正。然而也或许正是因为岛主已经神陨,才没有那个机会去扶正偏差,以至于直到她与无明小和尚来到九幽寻找阴阳杵,那个本该来九幽接迎小莲花的人都没有出现。
一步错,步步错。
如今这位为了三界安危牺牲过数次性命的小莲花,竟不得不为了三界再次……
“好,您放心。等寻到神女大人,我一定告诉她。”秋池泪意汹汹,于是偏头往肩膀上一蹭,免得视线模糊,“莲花姑娘,您还有什么心愿么?”
莲花姑娘沉默了片刻,微微扯出一抹笑来:“有的。若能出去,我想投生个好人家,要书香门第。”
“好。”
“我还想得一个好名字,叫人一见难忘那种。”
“好。”
“我……”莲花姑娘的话还没说完,声音却渐渐低不可闻,她满足一笑,反而释然了,不再开口。随即便有星星点点的碎屑从她衣裳的边角处飘散出来,仿佛燃烧的纸张随风飘散的飞灰,亮着明灭的光,缓缓朝冥河飞去。
她看着那些光,忽然奋力一问:“漂亮么?”
秋池一愣,此刻终于有了强烈的不舍与悲伤,泪水汹涌而出,声音哽咽:“漂亮,很漂亮。”
“人算天有常,天算人,无常……”莲花姑娘无声喃喃,只能从微微开合的唇形中勉强读出意念,秋池努力分辨着,还在等她下一句要说什么,视线一转,才发现她早已两眼发直,瞳孔发散,悄无声息地去了。
在更多升空的星火碎屑里,那一双漂亮的眸子彻底变得空洞无光后,秋池终于泪眼模糊,不忍再看。
直到察觉怀里沉甸甸的重量渐渐轻了,过了没多久却陡地一沉,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半空砸下来,她才睁眼,看清怀里多了一根丑陋的锥子。
元神呢?
莲花姑娘的元神哪儿去了?
她一把擦去眼泪,正要起身寻找,却听见小和尚忽然结跏趺坐,闭眼念起经来,没有袈裟,没有佛珠,没有剃度,更没有戒疤。
可在人间,无人不知无继寺的无明大师是真正的佛家之人,因为佛家慈悲为怀,会超度众生。
天上地下,只有无明大师能超度魂灵。
秋池愣愣看着少年身前闪烁不定的光点,一时又要哭了——佛经未必比得上岛主的结魄之能,却可以保全三魂七魄,同样助其往生。
莲花姑娘真是好运气。
秋池知道无明其实不信佛,他也并未真正修佛,唯一会的佛家之事只有念经,也只念能超度魂灵的《阿弥陀佛经》、《无量寿经》、《地藏菩萨本愿经》和《严华经》之类。
她看着光点越发纯粹明亮,色艳而温和,便知道这莲花姑娘的元神是保住了,只待他们出去九幽,任其自寻投胎人家。
秋池忽然想问:“小和尚,你为何不修佛,只念经?”
“不知道。”他缓缓睁开眼睛,“我不喜欢当和尚,但我似乎只有在念经时才能安心。”
秋池破泣为笑:“我从前不懂,现在似乎懂了,你只是找到了自己的道。”
“你呢?”
“我?”
“你可有找到自己的道?”
“我早已找到了。”秋池拍拍身上的泥沙,站起来,“小和尚你站远些,虽然只是暂时解开封印,神力爆发之势也十足骇人,可别伤着你了。”
无明便听话地往远处走去,他道:“神力调用过度,仔细你的血肉又恶化几分,莫要逞强。”
“那也是没办法。拥有神君大人本源之力的只有我,会能启召神武的也只有我。”
“……受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