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雪夜。
簌簌而落的雪花密集如雨,在强光照耀下如筛糠,似柳絮。
本已寒冷的冬夜,又冷了几分。
魏王府正人仰马翻,忙忙碌碌的人影穿梭着,只听粗重的呼吸,却杳无人声,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焦灼的气息。
一队队披甲执锐的侍卫穿梭在王府,有人欲往灯光最炽之处被侍卫拦住。
玉雕上前,看是军中将领,压着声音:“事情办好了?”
“帐篷和炭火都弄好了,也派人去告诉了起义军首领。”
“他们会过去吗?”
“我想会的,今夜气温骤降,又大雪不停,那些饥民衣衫单薄缩在树林里毕竟难熬,这一阵子侯爷在城楼讲话也让他们明白,咱们这些兵过来不是杀百姓的,是来救他们。”
玉雕告诉自己会把话带给侯爷便让那将领下去了。
太子下塌的祥云居内灯火通明,内有悲声:“皇兄!你睁开眼看看我,玉玦来了…….大哥,你要撑住啊……..”
魏王赵玉玦眼眸血红,泪水滚滚而下,他握着太子冰冷的手,哭得肩头一耸一耸的抖。
他悔不当初把太子迎进王府,如今太子中毒奄奄一息,府上最好的代夫也束手无策,若太子死在他府上,他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
之前太子明明住在刺史府衙,暴民生乱后,驻军五千人一分为二护着魏王府和刺史府,谁成想暴民越闹越大越往后越多,怕是集结了十几个县的青壮年和江湖门派,最后境内所有山匪也搅合了进来,竟似有几万之众。
驻军和暴民已有数次短兵相接,各有死伤,竟也没占到多大便宜,而暴民首领扬言活捉太子和魏王,说横竖都是饿死,不若起义反了,拉着龙子龙孙一起死。
看着起义军声势浩大王府岌岌可危,魏王再也顾不得隐藏实力,紧急调动了自己私自豢养的军队,如此王府安全了,可区区两千多兵力的刺史府还悬着。
原本魏王想保住自己小命要紧,甚至想借助暴民除去太子。
可与幕僚开了几天小会后,觉得太子死在自己封地,无论如何也脱不了护卫不力的罪名。
且储位空悬,得益却是别的皇子,不若拼命护住太子,获得皇上与太子的好感和信任,为他日谋利。
于是乎魏王拼力把太子接进了王府,理由是合兵好保护太子。
魏王一把鼻涕一把泪,为自己的命运哭泣。
自己豢养的军队暴露,虽然装成招募的饥民护卫队,糊得过未从军的太子,却难蒙住带兵的玉郎;太子若死在自己府上,哪一条都够他死一百次。
原想着护住了太子,借这份功劳与太子求情,向太子陈情求他不告发其养私兵,也正好趁着暴民生乱匪徒横行时机,让太子认同他在这民风剽悍匪患横行之地养兵只是为了自保。
屋内一群人跪在地下瑟瑟发抖,值夜的太监、奴婢、侍卫、看病的大夫,刺史及都督……..太子一死,谁又活得成。
众口一词:最后进入太子房内送参汤的是其随侍太监小鹿公公。且参汤碗内已验出了毒。
“把小鹿推出去乱刀砍死!”魏王回过头目眦欲裂。
玉郎喝道:“且慢!”
魏王的幕僚也急道:“王爷,杀不得!此人应该押解回京交由大理寺审理,其人背后必有主谋。”
魏王站起来走到带着铁链手铐跪在屋中的小鹿跟前,抬腿当胸就是一脚:“谁支使你的?!枉我皇兄从小待你如至亲,你良心是被狗吃了?!”
小鹿被踹翻在地,大眼湿红,爬起来跪下辩解:“我没有下毒害太子,送参汤的也不是我!我怎么可能害太子!求王爷明察!”
魏王冷笑:“祥云居里三层外三层都被侍卫围着,你支得开太监宫娥,却支不开侍卫,哪个侍卫不认识你那张脸!你只是得手跑不出去,只能用苦肉计自己把自己敲晕在房里,这伎俩未免太不高明。”
“王爷,你也说那伎俩不高明,小奴但凡要害太子,何必要顶着自己这张脸,假手于任何一个宫娥太监是轻而易举的事!”小鹿据理力争,惨白的脸因激动发了红,“求王爷细察,千万别放任何一个人出府,找到真凶,为太子爷报仇!”
“你还狡辩!”魏王又待踹他,被玉郎一把拉开。
小鹿泪水滚滚而下,以头抢地磕得破皮见血嘶声道:“侯爷,你早来一天太子爷就不会出事!你为什么不早点来!你不知道太子听说带兵过来的人是你有多开心,他说‘你来了就好了!’可是.........“小鹿公公哽咽着说不下去,全身伏地颤抖,再抬起头大眼红肿瞳仁如被水泡着:“求侯爷救救太子爷,再找代夫看看,赶紧往京都送信求太医过来,只要太子爷没事,你们想让小鹿怎么死都可以!没有护住主子,我本就该死!我罪该万死!”
玉郎眸底沉静,温声吩咐道:“章代夫起身,烦劳你继续为太子用药、施针,哪怕没把握解毒,也尽量延迟毒发的时间,你若能研制出解药救了太子,不但你从此飞上枝头惠及满门,也能使魏王将功折罪。”
玉郎轻轻扶起小鹿,和颜悦色道:“小鹿莫急,我的人早飞奔京城接太医去了,太子吉人天相,或许能熬过此劫。”
玉郎说完俊眼一扫四周,冷声道:“没我的允许谁敢对小鹿公公用刑军法论处!我受皇命平乱保护太子,这里我说了算!”
所有人都听明白了,这个公公,所有人亲眼见证的杀人凶手,居然连魏王也没有用刑的资格,不禁各自在心里嘀咕“这小太监和定北侯到底什么交情。”
小鹿“刷”地眼泪流得更欢了,哽咽道:“公子信我没有谋害太子?”
他一双水汪汪的狗狗眼里闪着激动光芒,定定地看着玉郎的眼睛,投射在他眼里的玉郎依然如从小看着那般,温和,沉静,笃定。
小鹿从小跟着太子,玉郎却是太子侍读兼好友,二人可谓是熟悉亲切至极,在玉郎还没封侯的日子,他习惯叫玉郎公子,两人也算对彼此品性知之甚深。
“你当然不会谋害太子。”玉郎笃定的声音惊呆了一屋子人,“凶手另有其人。”
魏王急得声音打颤:“侯爷,你知道什么?你在怀疑谁!”
玉郎一撩白衣下摆,坐到了魏王起初坐的位置上,观察着太子的脸色,又探了探鼻息,松了一口气。
药已经灌下去多时,魏王府里最厉害的医师确实本事了得,太子第一时间摔了碗和案几,制造了巨大声响,为自己迎来了抢救时间,而这个据说当年魏王费时费力费钱几顾茅庐请来的贴身医师,也第一时间用金针压制了毒性,再辅以中药,让太子如今还吊着一口气。
不然等玉郎带着大军赶到,太子必定已驾鹤西去。
玉郎看了看急得大冬天冒冷汗的魏王,这个从小极不受宠的王爷被分封在这穷山恶水,多年以来毫无建树,与此地半点益处都没有,根据他先行派遣的探子回报,此人也算本地一大害虫,这种人断难成就大事。
那些穿着平民衣服,统称王府招募的饥民临时组织起来保护太子的队伍,玉郎来的第一天便三五下查明了身份,这些人有常年在山里练兵留下的痕迹,专业军人的他一看便怀疑。
他首先起疑的是这些人精神头不似百姓,细察之下才发现这些人统一右手虎口有用刀的痕迹,左手四指也有线型硬茧,再借故看了一部分人左侧膝盖,无一例外都有跪姿形成的淤痕和薄茧,前脚掌茧厚显示长期爬山.......
他引而不发,未露行迹。
魏王没料到此人过来见了命垂一线的太子,还有心情查这些饥民组成的护卫队。第二天这些人就被魏王解散了,说有玉郎的正规军,哪里还需要这些泥腿子。他却不知玉郎早拍了人暗地里跟着这些人回到了平时潜伏的山里。
这一去有了惊人的消息,一是这些泥腿子是藏在山中密训的士兵;二是证实这群人劫持了太子押来的赈灾粮食,玉郎的人混在私兵中已找到藏粮食的山洞,见着那些朝廷发送的粮食连外包装都还没撕下。
江洲山匪劫粮原来如此!
至玉郎带兵来到江洲后,并未动手绞杀“叛军”,这支由三教九流组织起来已拉起旗号的队伍,说到底不过一帮饥饿的流民,他用大军威逼震退了这支杂牌军,解除了王府被围困之急,又在城里每天固定时间段施粥,同时发放粮食,宣传朝廷拯救江洲灾民的决心,并告诉人们只要不是起义军的人都可以来领粥。
话虽这么说,可谁又认识穿着百姓衣服的起义军,于是乎啃树皮吃草根饿着肚子起义的流民纷纷来喝粥领粮食。
........
玉郎看着仪表不俗野心不小的魏王,挑唇道:“自然不是怀疑你。”
白面修眉俊眼却微胖的魏王不由松了一口气,打蛇随棍上道:“日后侯爷可要为本王力证清白啊,太子哥在我府里出事,本王怕有心之人要治罪于我。”
玉郎微笑:“那是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