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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母亲

大雨中 小蔑匠 5007 2024-07-10 10:59

  我和徐小姐初相识是在她29岁那年,5月底初夏,妇产医院吵吵闹闹的手术室里,一个婴孩呱呱坠地,同一时刻,徐小姐成了我的妈妈,我也有了人生的许多个新身份,女儿,外孙女,侄女等。

  那么多身份里我不知道哪个最好当,但是妈妈的女儿一定最有意义。

  前几天跟妈妈说:太冷了,明天我要穿你的羽绒服去上班了,这是通知不是请求!

  我妈(隔了三天才回我):那几件不好看,你要穿就拿去穿,你爸爸给我买了新的了。

  我:好好好,你们是不是忘了还要养女儿的啊?你们整那么好看,养个女儿就穿你俩剩的,晚上睡得着吗?

  我妈:我有老公你有吗,你没有你还不小声点说话...

  徐小姐的金钱观:自己挣钱自己花。我对这个深信,且毫不怀疑!确实应该这样。

  所以我想买个小相机的愿望从年初说到年尾,也没有求助过徐小姐。

  和朋友聊起妈妈的时候,他们总说:你和你妈妈好像是两个阶层的人,你过得扣扣搜搜,她始终精致奢华,我无奈的笑笑不说话。

  下班回家,外婆打电话说做了好吃的,叫我去家里吃饭,我说:你天天都在做好吃的,天天叫我去吃饭,我妈知道又该说我了。

  外婆说:你管她呢,只准她在外面吃香的喝辣的不准我给我外孙女做好吃的吗?我听了就一直笑不停,我的外婆也太可爱啦。

  吃过晚饭,我们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外婆突然悄悄问我一句:你告诉我,你有没有埋怨过你妈?

  我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她的问题。

  我也不清楚,我到底有没有埋怨过妈妈。

  外婆说,我妈这辈子唯一听过一次家里的安排就是嫁给了我爸。

  我向朋友提起妈妈都是称呼她徐小姐,因为我总觉得她这么多年一直在做自己,妈妈这个身份并没有让她有多大改变。

  徐小姐的前半生,有二十多年都在上学,小学中学大学,27岁的时候,她从大学毕业了!大学毕业以后跟着老师北上工作了两年,因为不喜欢北方的气候和当时的工作,29岁她回了家,在那个年代,大龄未婚的她在邻居眼中就是个怪人,不结婚好像犯了天条一样,外公外婆不断的给她找媒人说亲,她一个都不想见,最后一次拗不过外婆,去见了老童,老童是川渝男人里最典型的耙耳朵,徐小姐说什么他就听什么,从来不反驳,老童也是那批相亲的人里学历最高的,高中毕业,徐小姐偶尔跟他聊聊文学聊空间几何,他都能聊到一块去,没多久,29岁那年,徐小姐就嫁给了老童,同年生下了我。

  我出生后的第五个月,在她老师的引导下,徐小姐和老童背起行囊南下,去了那个叫广州的城市。

  从那天起,徐小姐的身份又从妈妈变成了一个自由的灵魂。

  外婆有四个孩子,两个女儿两个儿子,徐小姐是二姐,因为念书厉害,外公外婆都宠着她,她要什么都有求必应,外公单位的什么好吃好玩的,第一顺位的人肯定是徐小姐,我跟外婆说:就是你们把她宠坏啦,她在外面玩开心了都不回家了。

  中学以前,我对父母的概念很浅,因为我的朋友圈除了老师同学就是外公外婆,我并不觉得我在父辈的感情上有缺失,因为我并不知道我其实应该有这样的一种情感。上中学的时候,因为不想外婆再每天早晚接送我上下学,就让外婆送我去寄宿,开学那天早上,她送我到学校门口,我进了学校,想起来还有东西没拿,再回去找外婆拿,她还在我们分开的校门口,低着头坐在门外的石墩上,我突然的出现让这个七十来岁的老人来不及抹去涌出来的眼泪。她说:今天风大,我眼睛都睁不开了,一直流眼泪,我等下要去医院看看,我说好。

  于是我按部就班的开始我中学时代的求学生涯,我乖乖的上学下学,外婆偶尔来学校看看我。2015年,我和徐小姐多了一点联系,她给了我一张银行卡,定期往里面打钱,我又定期从里面取钱,我从来不问徐小姐要钱,她也从来不问我钱够不够花,我只吃饭和放学打车,对一个中学生来说,她给我的绰绰有余。

  徐小姐从来不问我在学校学习成绩,考了多少分,拿了第几名,什么时候放假,什么时候开学,我上学让家里人足够放心,每天三点一线,上学,吃饭,放学,生病了会自己给班主任请假,会自己提前联系医生预约就诊,15岁的时候,我就已经能独立完成这些事了,甚至不需要告诉外公外婆。

  好像,15岁或者更早的时候,我就是一个人在生活了。

  不过我学习并不能名列前茅,也没做成出类拔萃的那一批人,高考完,上了一个普通的本科学校,徐小姐没有问过我高考考了多少分,当时想念什么专业,她说:你自己考的分数,你想去学什么就去吧,我不会反对的。她当然不能反对啦!因为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学什么,稀里糊涂和好朋友填了一个专业,又稀里糊涂的毕业了。

  上大学的时候,老童给我买了个新手机,我建了个我们几个人的微信群,早起上课的时候,我在群里说:早上好啊,我上课了,你们还不起来上班啊!

  中午在食堂吃饭,我:我今天吃的糖醋排骨,食堂的这个做得超级好吃,你们吃饭了吗,吃的什么呀?

  下午没课,和室友出去玩,我又说:我和室友骑自行车去草莓园了,这里的草莓好甜!

  晚上临睡前,我看到发了一天的消息,几个人就发了几个表情包回我,我发一句:晚安!就睡了。偶尔老童会说:昨天上班忙得很,才没有回你的消息。

  徐小姐会随后发个表情包说:对不起。

  于是我又被哄好了,第二天又继续这样。

  直到我大学毕业,徐小姐都不知道我大学的地理位置在哪里,但没关系,我和中学时代一样,没有任何事让她操过心,生活费够吃饭我绝不会再多问她要,物质上多余的欲望我会自己想办法满足。

  这么多年,我认识了很多朋友,同龄的不同龄的,他们无一例外,都问过我一个问题:你怎么一个人,你爸爸妈妈呢?

  对啊,我爸爸妈妈呢?哦他们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去了。

  29岁的徐小姐和28岁的老童,在深秋十一月,踏上了去广州的列车,此后,再回家就变成他们可有可无的选择了。

  徐小姐很喜欢她在广州的工作和在广州认识的新朋友,老童刚开始是想回来的,但是和徐小姐待久了,也渐渐习惯了,逢年过节他们当然不会回家,我六七岁之前的春节,也没有见过他们的身影。十岁那年,徐小姐和老童在除夕的前一天回来了,我正在厨房看外婆炸小酥肉,徐小姐走过来,塞给我一把糖,我看了看外婆,又看了看徐小姐,把糖还给她了,她发着光的眼睛一下子变得黯淡了,外婆说:那是妈妈,你应该叫她的,你要有礼貌。我说:谁跟妈妈还要这么懂礼貌啊,你又骗人。

  我确实没叫过徐小姐妈妈,直至今日仍然是。她在我的成长轨迹里实在是太模糊了,而妈妈又是一个很有分量的称呼。

  不过对于我如何称呼她,徐小姐好像也不太在乎。

  不可否认,即使徐小姐和老童缺席了我的成长,我仍然是个基本幸福的小孩。

  外公外婆在我身上继续延续像溺爱妈妈一样的情感,好吃的好玩的总是先给我留着,很多时候,我任性不要的东西,她们也不会转手给舅舅舅妈的孩子,我问外婆:你留着干啥呀,为啥不给他们?外婆说:你现在不喜欢,说不定过阵子又想要了,我给你先留着。

  为此,舅舅舅妈话里话外没少嘟囔我。

  在这一路成长的二十多年里,人生的每一个转折点都是我自己在做决定,上哪所中学,去哪个城市上大学,毕业了留在哪儿,无人商量,在短暂的二十多年里,我走得比同龄人又慢了很多,我习惯了一个人做很多决定。

  所以徐小姐突然说我不听话的时候,我生气了好久,我自认为我会一个人做很多事,是因为她和老童从来不关心我怎么做决定,他们不会给我提出什么建议,我也不会问他们我应该这样还是那样。我固执的认为她最不该说的就是我不听话,因为过去二十多年里她从未替我做过决定,我的教育,成长方式,她也从未参与过,我会成长为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思想,三观怎么样,都未曾受过她的影响,她突然以妈妈的身份告诉我:你不听话!我很难接受。

  外婆说我是小孩,跟自己妈妈还生气那么久,但其实徐小姐才更像小孩,对我来说,她是我的妈妈,是这个世界上曾经和我最亲密的人,不管她做什么说什么,我都会毫无保留的包容她,所以我也只是生气了一晚上,可是她却让我哄了整整半个多月。

  但我清楚的是,徐小姐和老童在外面的二十多年,一定也有很多做大人的无奈,因为我好像从小就知道,要做一个体面的大人有多辛苦。

  我对徐小姐的了解,70%来自她学生时代写下来的日记里,这些年,我读了很多遍她的日记,小学的时候读不懂,中学的时候觉得妈妈也好矫情,如今我再读起来,在那个年代,她十七八岁的思想甚至强过我们当代的许多年轻人,但是无论我读多少遍,最后都总结成四个字:她爱自由!

  徐小姐对自由的向往超出我对那个年代,大部分年轻人为了求稳而循规蹈矩生活的样子,她爱这个世界的每一次日落和每一寸风景,她喜欢用脚去丈量脚下的土地,大学毕业以后,她跟老师去了BJ,去了上海去了深圳,她有一份不错的工作,足够她去看大世界。

  但只是因为不太喜欢当时的工作,她毫不犹豫的辞职了。

  “我才28岁,人生才刚刚开始,为什么要被困在这里,我要去寻找新的生活,运气好的话,也许还会遇到一起相伴的人。”她在日记里这样写到。

  29岁那年,她的日记已经出现了和外婆生活的痕迹,我知道,她回家了。

  外婆说,你现在和你妈那个时候一模一样,说不想结婚,只想一个人简单的生活。我说我这会才多大,我现在的心智根本没法结婚,我这个年纪要是想结婚才不正常吧哈哈哈。外婆说:你妈也不想结婚,但是遇到你爸了,多好啊。

  是啊,徐小姐真的很幸福,前半生被外婆外公宠着,老童的出现,更是和她精神契合。她五十多了,仍然不会做饭,老童会做好饭端到她面前,衣裳洗好了会收回来告诉她可以穿了,这么多年,他们都相伴了这么多年了,从没听说闹过什么矛盾。

  也许我会告诉外婆,我当然埋怨过徐小姐,不是因为我,是因为外公。外公生病的半年多里,总是问我,你妈妈过年回不回来,我说要回来的,你放心。

  我看着日渐消瘦的外公,一遍又一遍问徐小姐,什么时候回来,她都说快了,马上。

  外公说:你妈妈真是让我们宠坏了,不知道回家了,没意思。我不知道怎么接他的话。

  外公去世以后,徐小姐都没有出现,当然,疫情最难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怪过徐小姐,但是我知道,我过不去!

  人家说: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

  我不知道徐小姐怎么理解这句话,我只是恨我自己没办法代替她成为外公最后的牵挂。我曾经一度认为,外公和外婆对我的偏爱只是从徐小姐身上转移过来的,他们爱的也许并不是我。

  但是当我站在旁边者的视角,我才看到我成长的全貌。

  我跟外婆吐槽我穿徐小姐的羽绒服去上班的时候,她关心的并不是我吐槽徐小姐回我的内容,而是着急的问我,怎么没有厚的衣裳穿了吗,冷到了吗?明天我去给你买厚点的。

  我就是被外公外婆宠在心尖尖上的人,他们恨不得把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捧到我面前来。

  我也拥有我这个年纪几个有趣的朋友,他们是会计,是医生,是律师,是工程师,是研究生,是十几岁,二十几岁,三十几岁,是我随时需要帮助都能联系到的人,三五个有趣的发烧好友,已经足够充实我无聊的生活!

  只是我偶尔还是会想到徐小姐,就像我现在穿着她的羽绒服,她衣裳上还是去年新年她留下来的味道,我举手投足间都能闻到她的羽绒服传出来的她身上独有的味道,一时间好像做回了那个五个月大的自己,羽绒服包裹住我的身体,就好像被徐小姐轻轻的抱在怀里,很安心。

  可能她新的一年,又会喜欢新的其他味道的香水了,但是我想,没关系,反正她是我的妈妈,她什么味道我都会喜欢。

  但是如果可以回到过去,如果徐小姐不是那么爱自由,也许我就可以不做那个被留下被辗转安排的小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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